鄭朝暉
綠楊著水草如煙,舊是胡兒飲馬泉。
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
從來凍合關山路,今日分流漢使前。
莫遣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
這是李益的詩《鹽州過胡兒飲馬泉》(一作《過五原胡兒飲馬泉》)——讀詩是講緣分的,這首詩想必年輕的時候也是讀過的,不過,或許當時匆匆過眼,并沒有留下很深的印象。但當我在某個周末從上海去到杭州,又從杭州飛武漢的輾轉的路途中,讀到這首詩,不知為什么,我就生出了很多感慨,更何況又是在一年即將收尾的時候。
中國文人的審美里面,是一定要有一點灰色的調性的,也正因為這點“灰色調”,才讓這些藝術作品更具有了美感。比如李益的這首詩,首聯“綠楊著水草如煙,舊是胡兒飲馬泉”是寫景,寫飲馬泉水草豐美,突出強調的則是“舊是”兩字,頗有一點征服之后的自豪感。但是接下來的“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則多少讓人讀出一點悵然的感覺。“笳”是一種胡樂,特別善于表現凄愴與哀怨的情感,其實西北少數民族的音樂里,總有一點寬博而又悲涼的意思。尤其是蒙古的音樂,比如蒙古長調,寬廣嘹亮,但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樂音跌宕起伏,而且還常常在裝飾音中帶有一些顫音,樂句往往用一個上滑音來收尾,仿佛抽泣一般。明月固然美好,但是照耀在蒼涼的戈壁荒漠,又配上了同樣蒼涼的胡笳悲音,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幾處”兩字的好處是,天地寬闊而樂聲寥落,更添了凄涼的意味,如果這里用“一處”則會讓這種荒涼平添了宗教般的莊嚴與神秘,而如果用“多處”則又太多市井的嘈雜喧鬧,這些都不是作者想要的感覺;在這樣細微的差異里,漢語的美妙也就表現出來了。至于“何人倚劍白云天”同樣有著深邃的美感。“倚劍白云天”多少是有一種英雄的豪邁感的,但是加上“何人”這種不確定的疑問,則大大地消解了那種豪邁,讓英雄變得模糊、不確定,其中多少有對建功邊塞的理想的質疑。想想看,多少五陵少年,憑著一腔熱血奔赴邊關,渴望建立一番功業,但是最終“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歷史的宏偉有時候就是建立在很多具體生命的“無聊”基礎上的。“何人”的疑問,既是對那些葬身大漠的無名者的感喟,也是從個體生命的角度對“燕然勒石”這種國家主義的理想行為提出質疑。事實上,宏大敘事的壯闊偉麗并不足以消弭其中每一個具體生命的哀傷與寂寞,但凡尊重這樣的事實而能夠完美的展現這種矛盾的作品,往往就能夠成為人們世代傳誦的經典,因為它足以打動人心。不妨遍數世界文學的經典幾乎都是這樣,當我們將視角從國家、歷史這些宏大敘事轉而關注人的具體的生命體驗的時候,文學之美才可能真正產生。
“從來凍合關山路,今日分流漢使前。”又是一句豪邁得意的話,“從來”和“今日”,“凍合關山路”與“分流漢使前”,再一次表現了戰勝者的自豪。照著這樣的情緒寫下去,就是邊塞詩的另一路,那就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那種英雄主義的詩作。但是李益卻話鋒一轉,又以個體的生命感受來結束全詩,“莫遣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說盡了歲月流逝的傷感。講到歲月的流逝,杜審言的“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寫得真好,尤其那個“驚”字,把一個生命面對逝水流年的感覺寫盡了,我想不獨“宦游人”如此,所有為了稻粱謀而孜孜矻矻的人們,應該都會有那么一剎那,在匆促奔忙之中,忽然停下腳步,生發出那樣的感慨吧。就好比在旅途中的我,我當然也知道自己去到的每一個地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意義的,也都或多或少地對一些人有所激勵與慰藉,但是于我,年來才思消磨盡,多少是會有些頹唐與悵惘的。這大概就是文人習氣對我的影響吧。
這樣說來,中國文學中的那種灰色的調性,其實就是對生命的某種“疼惜”。天下萬物本身是無喜無悲的,但是當這些物與人結合到一起的時候,物自然就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也自然會帶有人的生命的悲涼與歡欣。而中國文人心底那種生命流逝的傷感就是這種灰色的調性存在的原因。而現實中的晴紅煙綠,也因為有了這點灰色的調子,變得深沉,變得更有滋味了。這灰色的調性里,幾乎藏著中國美學全部的秘密。
這樣一想,自然就會明白,為什么在旅途中的我,對李益的這首詩忽然有了那么多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