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奕楠
“下次放長假還要來哦。”我每一次從曾祖母家門跨出,都會聽到她用水鄉綿音說出這句道別的話。這既是話別,也是我和曾祖母的約定。小時候我一聽到這句話就會回頭與曾祖母“拉鉤立誓”,約定下個長假仍然回來。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與代溝的加深,我越發感到與她“聊不來”,越發不喜歡回那破舊的老家,便漸漸地不把這約定放在心上。常常是嘴上應付著“嗯”了一聲,心里卻盤算著如何失約又不顯得無禮,而沒有絲毫的愧疚之心。然而,當我最終為此后悔時,一切都已晚了。
那一個端午節,我們回老家去看望病中的曾祖母。離別時我照常與她定下了約定——“中秋節還來”,也同時如之前一樣打好了中秋時賴在家里的算盤。數天之后,當爸爸提著月餅準備回老家時,我拿即將參加的比賽做擋箭牌,以“要準備比賽考試”為由待在了家里。“說是做個約定,其實只是一句客套話吧?再下一個長假我就去,這個中秋就讓我一個人好好享受‘清福。”
正當我悠閑地在房間里看書時,一股沒來由的寒意忽然爬上了我的脊背。以前不曾有過的不安隨著端午時曾祖母虛弱的聲音一同聚集至我的腦海中。應該不會有事吧?之前我就經常失約,她應該不會因為這一次就傷心欲絕吧?還有她的病,平日里也不見父母對此唉聲嘆氣,曾祖母應該只是得了沒什么大礙的小病吧?伴隨著太陽漸漸西沉,我的心情也莫名越發低落。怎么這一次父母這么晚都沒有回來?不會醫院里真的有什么事情發生了吧?平日里不曾細想過的曾祖母的好,如今卻突然一一展現在我眼前了。記得她為了讓我們這些小孩能吃上新鮮肥壯的白蟹,總是早早地趁著第一縷陽光去菜市場;記得她為了讓我們這些小孩在老家也能玩得開心,特意讓人裝了高清的電視與路由器,盡管她自己根本不會用;記得她在我姐姐要高考時,整日在寺廟里進行無用卻真誠地祈拜……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那一天的約定會成為我與曾祖母說過的最后一句話。終于,父母回來了,臉上掛著不知是否是偽裝出來的淡然表情,扯著家常。我天真地舒了口氣,以為今天的一陣陣冒冷汗只是因一場不實際的臆想。“等比賽完了,還是找個理由回老家看看吧。”我給自己做著心理安慰。
過了一周,媽媽駕車從比賽考場接我回家。一路上,空氣中彌漫著窒息一般的沉默。正當我昏昏欲睡時,媽媽突然說道:“你太奶奶去世了。”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坐在后座上,連一句“啊……”都說不出來。我等到了失信的惡果。比賽結束的釋然,坐車的悠閑,包括我之前對自己的安慰,全都被這一事實擊碎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了一片茫然的空白——那是一種慘白——是我沒能見到的病房,是曾祖母彌留之際的悲傷。“他來了嗎?他沒來啊?他沒來啊……”晚上,我耳邊仿佛回蕩起曾祖母的聲音,只能一個人蜷縮在被子里抽泣。
我永遠也不能為我的失信做出補償了——我只能在細雨中默默地佇立在那座矮矮的墳前,做著無人回應的道歉。
[簡評]本文語言質樸,沒有太多華麗的辭藻,但讀者能在字里行間觸摸到作者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無限愧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