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堂木

劉立云

風在吹

告訴你，明天萬物將舉行一場暴動

絕非危言聳聽！我是悄悄下樓

悄悄溜進街區的小花園

窺破這個秘密的。我發現它們把斧頭

藏在花朵里;把磨得鋒利的劍

插在仙人掌的綠葉中

風在吹，我聽見大兵壓境，一個

又一個軍團的列隊報數聲

行進腳步聲，嘁嘁嚓嚓，嘁嘁

嚓嚓，正向我逼近

但我不關心它們的勝負，我只關心

去年三月走失的朋友

是否安好，能不能在這個春天回來

落 ?下

夕陽落下。谷雨的雨落下，霜降的霜落下

衙門的驚堂木落下，好漢梗起的頭落下

去京城告狀或喊冤的人

在戲臺上，那一詠三嘆的咿呀唉呀落下

從后街抬來的花轎落下，從花轎里探出的

繡花鞋落下;窗牖上的影子落下

前朝遺老的棺蓋落下;未第書生淋淋漓漓 咳出的血

落下;從石頭里鏨一尊佛的粉塵落下

梨花落下，櫻花落下，芙蓉落下，牡丹

落下

旗桿上的旗落下，屋檐下的酒幌落下

燈籠落下，鳥雀落下，蒲草落下，經幡

落下

正如此時此刻輕飄飄的一片羽毛，從天空落下

吃一只蟹

吃一只蟹必須像一只蟹那樣張牙舞爪

動用十八般兵器

吃一只蟹，餐桌邊坐著一只更大的蟹

畢其一生，蟹為自己建造一座城堡

把月光和銀子埋在骨頭里

蟹英勇驍戰，它是它自己的國王，自己

的臣民

和守卒，堅守到最后

緊緊地抱成一團，誓與江山共存亡

吃一只蟹是野蠻的，暴烈的

相當于屠一座城，傾巢之下無完卵

在朱仙鎮聽豫劇

一條河流的源頭;一片被戰爭反復

踩踏的土地，那噠噠的馬蹄

是另一種犁鏵，它們插進泥土

種下白骨也種下仇恨

而那喊命般的唱腔，是此后一年年

生長出來的，非物質的刀槍劍戟

因而這座大廳要蓋得像天空那么高

所有的門窗都必須打開

即使哈氣成霜，也要把像刀子一樣的風

喊進來;把黃河的波濤喊進來

接踵而至的，是十萬匹鐵騎

十萬支寒光凜凜的刀劍

十萬顆血跡斑斑，咕嚕嚕滾動的頭顱

哦，那么冷的天，那么高亢的旋律

男人們在喊，女人們也在喊

連扎辮子的小孩兒也喊得

火光迸濺。我感到天都要被他們喊破了

地都要被他們喊塌了。但我聽不清

一個字，雖然我感到每個字

都是灼燙的，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這之后，他們從一滴70度的烈酒里

給我放下一掛梯子，讓我沿梯子

攀爬——梯子在風中搖晃——

我看見在梯子的最頂端

是一個叫宋的朝廷，那朝廷也在風中搖晃

殺廟

他們說，寒光會退回刀里，殺機

會退回一個人的心里

都是些善良的人啊！替古人擔憂，相信

生死輪回，甚至天方夜譚

我就是那個握刀的人，心懷殺機的人

只有我知道，刀上的寒光和藏在我心里

的殺機

怎么也按不住，它們是兩條

兇猛而野蠻的獵犬，此時

已磨亮牙齒

只等待咆哮，撕咬，瘋狂地朝前一撲

接下來的劇情是：一座廟，廟里

黑黢黢的菩薩們

面目猙獰

電閃雷鳴中，踩著暴風雨般的鑼鼓點

女人牽著她的兩個孩子驚慌

失措地走進來。然后是更耀眼的閃電

更驚心動魄的雷鳴，以及敲得讓人

喘不過氣來的鑼鼓點

我握著寒光閃閃的刀

上場

但此時我已成為人質，我手中的刀渴望

嗜血

是編劇把我出賣了，他說刀上的寒光

不能退回去，殺機也不能

就剩下我內心一息尚存的良知了，就剩下

抽刀斷水

而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把刀架在

自己的脖子上

我用力一抹，截斷我命中的那條河流

廟里當啷一聲，血像噴泉那樣

噴出來，濺紅了菩薩們的袈裟

建安十八年

……五十八歲的春慵是無法抵御的！

盡管他兵不卸甲，正居高臨下地

坐在他大營的丹墀之上;盡管丹墀之下

萬笏朝天，躬立著他的文武

百官，他胸有丘壑的眾愛卿

但他們面面相覷，站在那兒既不敢

走動，也不敢竊竊私語

乍暖還寒的時節，冰涼的風從高高的太行

山上

吹下來，嗖嗖的刀刃般鋒利地

吹下來，深入骨髓，像他的故鄉亳州

用來釀酒的糯米那樣黏

像蛛絲那么黏。啊，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用沉沉的眼皮拼命抵抗，拼命

把漫漫壓下來的黑暗推開

也抵御不住這蝕骨的倦意，這大夢

降臨前的慵懶。因此他的頭

像雞啄米那般一磕再磕;他搖搖欲墜的

冠冕

隨時可能脫落，滾向一邊。但這也

阻擋不住他沉沉一覺睡過去

阻擋不住他鼾聲如雷

“啊，為什么不呢？”你聽他在嘟嘟囔囔

你聽他在說，在大營外肅立著的

是他的將軍和士兵，他車轔轔

馬蕭蕭的戰陣

而在未來，還將有他的王宮

他的馳道，他的相國、使臣和無數婢女

他的銅雀臺、金虎臺和冰井臺

他推陳出新的錦繡文章

和他燦爛如滿天星星的詩詞歌賦

啊啊，為什么不呢？這一切的一切

都因為在他屁股底下

墊著的，是那座叫鄴的都城

睡吧睡吧！他就這么任性，就這么

只把外鄉當夢鄉。而九年了

他把他的軍隊，他英姿天縱但喜愛窩里斗

的兒女

他的雄心和肝膽，他血脈里的

豪勇、奸詐和謀略

栽種在這里。而在這春宵一刻值千金

的時候，他抬頭望一眼窗外

那兒白雪鋪地，沃野千里，一匹馬

跑一天也跑不出他的視野

你以為那積雪壓著的

僅僅是泥土、草尖和前人的尸骨

還未探出頭來的麥苗和螻蟻？

咿呀呀……錯！錯錯錯！那大雪壓著的

分明是他的江山，他的家國

王土和天下！把耳朵貼近大風中搖晃的

樹干

聽一聽，你將聽見他生生不息的骨肉

在發芽;他浩大蒼茫的大地

在返青。說什么普天之下，莫非

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老皇歷了！而那個坐在許昌哭天抹淚的

皇帝，在他眼里，只不過是一個

吃國家和姓氏軟飯的人

他發出的詔書，嘿嘿，只配給他擦屁股

此為中平六年，他改名易姓逃出京師洛陽

于陳留首倡義兵，號召天下英雄

討伐董卓之后;初平二年

在東郡大敗于毒、白繞、眭固、於扶羅

初平三年，大敗黃巾軍，獲降卒

三十萬，人口百余萬;初平四年

在匡亭六百里大追擊，大敗袁術、黑山

軍、南匈奴

興平二年，三敗呂布，破定陶、廩丘

平定兗州之后;是建安元年

迎漢獻帝至中原，打出替天

行道之旗幟;建安三年，滅呂布、陳宮、

高順

把勢力范圍擴張到黃河以北

之后;還是建安五年

在官渡，人銜枚，馬勒口，一把火燒了

袁紹萬余車糧草，斬首級七萬之多

把個氣吞山河的老軍閥，殺得

屁滾尿流，只身從華容道逃回黃河對岸

之后;更是建安十三年，他中了

周瑜小兒的詭計，被孫權和劉備

火燒連營，眼睜睜把他的水軍和戰船付之

一炬

之后;還是他依托鄴城，依托他

九年前打下的這片

土地，苦心經營，勵精圖治，之后……

那之后的之后，就是現在，就是今天

就是此時此刻的建安十八年

而就在這一年，懾于他威武的漢獻帝劉協

冊封他為

魏公，加九錫、建魏國

定國都鄴城，擁冀州十郡之地

置丞相、太尉

大將軍等百官。三年過去，建安二十一年

四月，漢獻帝再冊封他為魏王

邑三萬戶，位在諸侯王之上

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

以天子旒冕、車服、旌旗、禮樂郊祀天地

出入稱警蹕，宗廟、祖、臘

皆如漢制

國都鄴城。王子皆為列侯……

到現在。到今天。到此時此刻，你應該

明白了吧？你應該知道——

這個如雷貫耳的人

名叫曹操，他挾天子以令諸侯

名為漢臣，實際已位極人臣，坐了魏國

的皇位

而這時離他的死尚有八年

但三分天下的大戲，已被他拉開大幕

許多年后人們想到，建安十八年

在鄴城

在中國的兩條大河之間

地動山搖，酣睡著一只斑斕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