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
1.詩集《轉瞬》是《物物銘六部》的第二部。后者包括《蝸牛》《轉瞬》《鰻》《喘息》《游隼》《耳嗚》等六部詩集,兩兩相對,風格相左,近1500首。除了《喘息》幾年前寫作了一部分,《蝸牛》已經(jīng)完成之外,其他的都是我以后的寫作計劃。
這六部詩集是截然不同的或者說互斥相反的幾個作品:鋪敘與不言、寧靜與喧囂、清澈與濁重、悠長與短促、斟酌與即興、節(jié)制與播撒、控制與失控、理性與反理性、有序與混沌,以相似性和差異性建立彼此的聯(lián)系。幾個月前,我已對各部詩集的語言風格、表現(xiàn)方式、容量、體例等進行了初步構思:其中《蝸牛》《鰻》《游隼》等以動物(客體)為題的詩有一定的行數(shù)的體例,結構也用心構筑,對應于自然的有序,而《轉瞬》《喘息》《耳鳴》等以人(主體)為題的詩的體例將不做限制,對應于欲望和精神的龐雜,越往后越混亂——《耳嗚》可能會“不忍卒讀”。
詹姆遜在《文化轉向》中將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內在真相指認為“拼貼和精神分裂癥”,其實可以擴展指認,這是現(xiàn)代文明下一切社會的共同特征。《物物銘六部》將探尋這一特征的精神演變:從古典時代的理性、有序走向后T業(yè)時代的非理性、無度和混亂。從《蝸牛》到《耳嗚》,仿佛是漸進式的精神分裂史。
呈現(xiàn)人的存在,是寫作的基點,這其中就包括人類的精神處境——任何時代的文學皆是如此。而“精神”,是一個被弄臟的詞,一個被各色“精神貴族”掛在嘴邊而不明其義的詞,一個時至今日已難以被說出其實質的詞。就寫作者來說,在什么基礎上我們方能言“精神”呢?如果不是在個體自南和質疑、反抗的基礎上,那么高談闊論“精神”,就不過是一種道德說教、欺騙或自我欺騙。而奢談“精神”正是矯揉造作的古典主義者和現(xiàn)代主義者(實質上還是古典主義者)在為自身制作護身符。
4.在我看來,現(xiàn)代美學(我們真正向往的是一種與我們的精神狀態(tài)相契合的“后現(xiàn)代美學”,也就是說,“后現(xiàn)代美學”才是真正的“現(xiàn)代”美學,而不是南象征主義、“純詩主義”等以“現(xiàn)代”之名構建的偽現(xiàn)代美學)與古典美學的分野不是美丑、善惡(高尚與垮掉)之辯,更不是語言(比如口語與書面語)和敘述方式(比如敘事與表“情”)之辯——這些只是表象的相異,而是秩序與混沌、控制與白南等精神意義上的最終區(qū)分。
如果《蝸牛》的受歡迎是人們誤讀的結果,白《轉瞬》往后的寫作將不會招致相似的結果;《物物銘六部》就整體而言是抵制古典美學和時尚美學的。“自絕于讀者”一直以來都是我的追求,無論我的詩表面上看起來一會兒是這樣,一會兒是那樣,美學的妥協(xié)是令人無法忍受的。詩人當自覺地遠離市場。
《物物銘六部》中的這些作品與年齡和人的變化無關,而是在于我對語言與世界,語言與言說的關系的認知。在寫作中,我們面臨的問題永遠不是我們使用什么樣的語言,而是什么樣的語言顯現(xiàn)了我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于寫作,語言是重要的,同時語言又是可以被忽略的。
我的詩觀:所見皆詩。我們眼中的所有事物,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具有詩性,皆可作為審美對象。人類制造出來的那些事物:摩天大廈、高速公路、橋梁、飛機、宇宙飛船、鐘表、電腦、易拉罐、絲綢、紙張,等等,同“依依楊柳”“霏霏雨雪”“春江花月”等一樣,都是世界的一部分和可供欣賞的對象;沒有高低貴賤,同后者一樣可喚起我們同質同階的愛恨悲喜。
8.《轉瞬》第一輯由10行或20行左右的短詩,間或夾以4行詩(只有一首稍長的80余行的)構成,共124首。第二輯是幾組由若干首三兩行短詩加一首長詩構成,比如四組三十首短詩加一首長詩(30+1),與第一輯一樣一共也是124首——這樣,《轉瞬》最終也是與詩集《蝸牛》一樣,248首(這數(shù)字沒什么神秘,只是我個人的偏好,你可以將它看作是作者的一個怪癖)。第二輯的技法與第一輯有一些不同,包括語速、節(jié)奏、空間感、清晰度以及語義圖式。短詩加長詩是為了閱讀時勞逸結合——我的勞逸的感覺可能與讀者相反,對于我,短詩是勞,長詩是逸,短詩費腦子。因體例中途做了改變(《物物銘六部》的計劃在寫作時一直在不斷地修正),2018年寫作的、后來被剔除出《轉瞬》的兩個長詩《我們的清單》和《碰撞記》重新被納入其中,略加修改。無他,主要是想偷點懶。
9.在《轉瞬》中,破壞了點兒語法。語法遮蔽了我們對世界的體驗。語法沒什么大小了,神圣嗎?習慣耳,對此不必捶胸頓足。想想現(xiàn)代語法與古代語法的不同,中國語法與外圍語法的不同,只是感受物和視物的角度還有世界觀不同而已。現(xiàn)代漢語的語法形成是近百年的事,其間受到了西方語法的巨大影響,與普通話的普及拋棄了很多方言詞語一樣,現(xiàn)代漢語的語法規(guī)范也拋棄了很多口語用法,一些用口語或方言捕述的感覺和認知在規(guī)規(guī)矩矩的現(xiàn)代漢語中遺失或被篡改了。語法(其實整個語言系統(tǒng))都不是僅僅為了交流的目的,而是為達到語言集體的同一性而沒,這一點恰恰是與文學性相悖的。
10.有人問我為何將六部詩集總題取名為《物物銘六部》,說明一下,它來自莊子,“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