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相宜
2020年一季度在全球經濟一次又一次“見證歷史”中結束。中國雖然在控制疫情方面基本打完上半場,但恢復經濟元氣還需要時日。與此同時,2020年全球經濟大概率陷入負增長,中國經濟下行壓力加大。有關中國是否應該跟隨發達國家一起實施宏觀強刺激政策,一直是業內人士討論的焦點。
中國目前需要一套怎樣的宏觀政策組合以對沖疫情對經濟的影響?提高赤字率、發行特別國債等財政政策預計能釋放多少額度?新基建的發力點在哪兒?如何在固有的金融風險不擴大的情況下,使貨幣政策能效果最大化?《陸家嘴》采訪了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投資研究室主任張明。
要不要大水漫灌?
《陸家嘴》:我們看到近期有一個中國包括全球金融機構的中國首席經濟學家開了一個內部的云討論會,討論現在中國經濟情況,包括未來的經濟走勢和政策應對的方式,能不能給我們分享一下,大家達成共識的有哪些,還存在分歧的有哪些?
張明:應該說那次會議大家討論還是非常激烈的,我覺得大家達成共識的有這樣幾點,第一點就是這次疫情對全球經濟,尤其是歐美經濟的沖擊會非常大,對中國經濟的負面沖擊也不小。第二點大家也都認為,為應對疫情的沖擊,發達國家和中國都應該采取非常寬松的宏觀經濟政策來進行應對。
主要的分歧我覺得有兩條,第一條針對當前疫情對中國經濟的沖擊,中國政府要不要采取強刺激的政策?換句話說,無論是財政還是貨幣政策,是不是都應該超大力度的寬松。第二個分歧就在于財政政策應該寬松,大家都沒有意見,但是對于貨幣信貸政策,準備金、基準利率,包括銀行信貸要不要特別寬松,應該說有兩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由于外部的沖擊非常大,當前中國政府應該加快加大政策刺激力度,加快投資政策的實施,無論是財政還是貨幣政策都應該大水漫灌。但是另外一種觀點認為中國經濟跟全球不一樣,中國經濟的拐點已現,在這個時候擴張的財政政策對于對沖疫情的不利沖擊是非常有效的,但是貨幣政策要不要追隨發達國家的寬松的這種大水漫灌式的放松,他們覺得應該審慎。可以再等一等,到具體的數字出來之后再做也不遲。
《陸家嘴》:不只是經濟學家,現在整體的市場、機構,整個外界,大家都關注的是現在要不要采取強刺激措施這么一個話題。
張明:2008年的教訓,我們政策既應該給予及時、針對性地應對,但同時我們應該關注大水漫灌可能造成的不利風險。
《陸家嘴》:你提出以財政政策為主,貨幣政策為輔,那么財政政策應該具體從哪些方面發力?
張明:財政政策無非是兩個大的渠道,第一個渠道就是在稅收方面,那么在當前疫情對中國的某些行業,比如說服務性行業,像航空、餐飲、娛樂、交通、零售這些行業沖擊很大,這些行業又剛好是中小企業為主,這個時候稅費都應該盡可能多地減免,幫助這些企業盡快渡過難關。我們看到的確目前很多地方政府已經出臺類似的政策,除了減免稅收之外,也允許企業推遲繳納住房公積金、繳納社保,這的確緩解了企業的壓力。
另外一個層面就是轉移支付。在這個時候,可以考慮給這種受影響比較大的企業或者家庭給予直接的財政補貼,也可以給他們增加一些定向的支出,甚至包括對一些覺得融資成本很高的中小企業來講,通過財政來貼息,也是幫助他們降低融資成本一個非常好的方式。在疫情沖擊檔口下,財政政策在針對性方面應該說比貨幣政策要好很多,我們認為財政政策應該是應對疫情最主要的工具。
《陸家嘴》:現在財政政策方面已經明確適當提高赤字率,包括發行特別國債,能否大概預測一下赤字率提高到一個什么樣的范圍,特別國債要發行多少?這些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張明:應該說前段時間中央跟國務院相關的決策,還是對市場的信心提升很大的。從中央到地方具體推測,我目前是這樣來想的,中央政府財政赤字占GDP比例的提高和中央政府發特別國債,這兩個是可以相互權衡的。
我們可以不妨這樣來假定,如果我們今年把中央財政赤字占GDP的比重從3%提高到4%的話,就GDP的一個點大概差不多9000億到1萬億元人民幣,然后我們再把特別國債的規模,比如說提高到2萬億元,那加起來的話就是3萬億元左右的一個刺激。地方政府的專項債,此前市場預計大概是2.5萬元~3萬億元,目前來看可能要提高到4萬億到5萬億元,所以地方專項債這大概又加2萬億元。我們加起來的話,這三方面大概能給我們帶來5萬億元人民幣的資金,這是一個什么水平?去年我們的GDP差不多是90萬億元,這就意味著大概占到GDP的3%~4%的額外的放松,今年有可能會實現。
《陸家嘴》:我們一直在強調要復工復產,但現在確實是內需外需都比較疲弱,政治局會議強調現在要擴大內需,要啟動新基建,你覺得新基建最重要的一個著力點在哪?
張明:的確最近關于新基建是市場炒得非常熱的一個概念,新基建包括5G、導航、城際的軌道交通這樣一些東西,應該說這里邊有一些的確是基礎設施建設,在這個時候我們加大對新基建的投資力度,我覺得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我們可以看到通常來講政府主導的基建投資,投下去變成產能之后,它往往就沒那么新了。
在這種基建的浪潮下去之后,我們還是應該讓市場的力量來主導,由企業來主導,而不是由地方政府來主導。搞基建是沒有問題的,新舊都可以,但關鍵是應該由市場來主導,這樣才能提高基礎設施投資的效率。
貨幣政策需配合財政發揮效果
《陸家嘴》:你也提到貨幣政策不應該用力過猛,但是貨幣政策也需要發揮它的作用,怎么在不使固有的金融風險擴大的情況下,貨幣政策能發揮到效果的最大化?
張明:我認為政策組合就應該是財政政策率先發力,貨幣政策應該來配合財政政策。我舉個例子,比如財政政策,我們說了今年可能中央政府要發行2萬億的特別國債,地方專項債可能到4萬億~5萬億元,這么大的債券發行下去的話,那么銀行間市場流動性就可能會緊張,利率就會上升,這個時候就會抬高企業的融資成本。為了配合特別國債的發行,這個時候貨幣政策就應該適當放松。
當中央政府發特別國債的時候,央行就可以調低金融機構的法定存款準備金,讓金融機構用釋放的法定準備金去購買特別國債,這樣就能夠避免政府融資去擠出私人部門的融資。貨幣政策的實施,可以降低各級政府融資的成本,可以促進財政政策的實施,兩個政策配合起來的話,能夠使得我們逆周期的宏觀政策最大化地發揮其效果。
《陸家嘴》:對于中國央行來說,要不要把調經濟結構包括抑制經濟可能潛在的一個下滑,放在央行的一個政策的執行依據里,其實現在爭議挺大的,你怎么來看這個問題?
張明: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核心思路是當前財政政策應該非常快、非常猛,但是貨幣政策應該適當審慎一些,應該按照原有的節奏進行放松,主要原因大概有這么三個。
第一個就是相比于美股短期內的暴跌,國內的股市沒有發生持續下跌,國內的銀行間的流動性市場依然比較平穩。第二點是從經濟基本面來講,我們的底部已現,最低點就是二季度,從二季度開始中國經濟會反彈,美國經濟會下行,沒有必要我們去效仿美國如此大的貨幣寬松。最后一點也很重要,就是現在我們的CPI還在5%以上,這個疫情導致的供給側沖擊,可能會使得中國的通脹短期內依然保持在高位,回落會比較慢。
我覺得當前我們的貨幣政策應該更加穩健一些,放還是應該放,比如說我們一個季度一次降準的節奏可以延續,我們的降息也可以延續,但是不應該放得過于猛烈。貨幣政策總體還是一個調總量的工具,我覺得讓貨幣政策去發揮調結構的功能。我們做了很多嘗試,像MLF、PSL,但是它的效果終究是有限的,調結構更多的應該讓財政政策,讓宏觀審慎監管發揮作用。
《陸家嘴》:CPI還是不會太快地往下走,同時還有油價在大跌,通脹和通縮我們如何去應對?
張明:應該來講全球經濟跟中國經濟目前都面臨比較大的疫情的沖擊,經濟的總需求毫無意外會下滑。總體來看,全球跟中國通縮的壓力要大于通脹的壓力,但是這次的疫情它比較奇怪,既是需求受到沖擊,它又是供給側的沖擊。這就意味著全球的總需求下滑的情況下,不排除有一些結構性的物價上漲的壓力。
比如說大家都知道能源價格跌得很猛,但是我們注意到前段時間全球的飼料價格漲得挺猛的,無論是畜牧業的飼料,還是水產業的飼料漲得比較猛。現在聯合國糧農組織也發布了一些報告,說今年從夏季開始糧食短缺可能是一種風險,我覺得食品價格包括還有其他一些必需品的價格,受這種供給側沖擊的影響,未來可能會持續處于高位,也不排除上漲的可能性。應該重視一些結構性的物價上漲的風險。
《陸家嘴》:很多評論認為中國的經濟會呈現一個深“V”的反彈,你怎么來看這種評論?
張明:從短期來講,“V”形反彈的確是存在的,就像我前面所言的,去年三、四季度我們GDP的增速都是6.0%。今年一季度肯定是負增長,而二季度現在來講正增長還是負增長,大家都覺得有不同看法,我覺得應該是一個比較小幅的正增長,比如說2%~3%,隨著宏觀政策釋放效果顯現,到三四季度反彈會比較明顯。三四季度很可能中國的季度經濟增速回到6%以上。
我覺得今年我們應該現實一些,增速能到3%~4%左右就非常不錯了,因為全球是負增長,在這個時候再強調5%~6%的增長,我覺得意義不大。我也注意到,現在有人建議說今年不要再提增長的目標,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姿態。在全球都很糟糕的情況下,我們能夠維持一個3%~4%的增長,就非常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