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1936年6月27日—2000年3月23日),原名王昌耀,詩人,籍貫湖南桃源。
昌耀在中國新詩史上是一座高峰,他的詩歌是當代中國漢語詩歌中的一個典范式的存在。在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之際,為了向這位在中國新詩史上的重要詩人表達紀念與敬意,本刊選發昌耀詩歌一組,并特刊發當代詩歌批評家燎原、評論家馬鈞、詩歌史學家姜紅偉撰寫的關于昌耀先生的評論及相關文章,以饗讀者。
鷹·雪·牧人
鷹,鼓著鉛色的風
從冰山的峰頂起飛,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霧靄
飛鷹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橫身探出馬刀,
品嘗了
初雪的滋味。
1956.11.23于興海縣阿曲乎草原
高 車
是什么在天地河漢之間鼓動如翼手?……是高車。是青海的高車。我看重它們。但我之難忘情于它們,更在于它們本是英雄。而英雄是不可被遺忘的。
從地平線漸次隆起者
是青海的高車。
從北斗星宮之側悄然軋過者
是青海的高車。
而從歲月間搖撼著遠去者
仍還是青海的高車呀。
高車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
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之軼詩。
1957.7.30初稿
風 景
白雪
鋪展在凍結的河灣
有春水之流狀。
小院墻頭,祈福者
供奉在臘八時節的冰體
卻袒露著閃爍的笑。
而那些老瘦的白楊
在峪口相對默然。
牧人說:我們馴冶的龍駒
已嘯聚在西海的封冰,
在灼人的冷光中
正借千里明鏡舉足練步。
1957.12.21
這是赭黃色的土地
這土地是赭黃色的。
有如它的享有者那樣成熟的
玉蜀黍般光亮的膚色,
這土地是赭黃色的。
不錯,這是赭黃色的土地,
有如象牙般的堅實、致密和華貴,
經受得了最沉重的愛情的磨礪。
……這是象牙般可雕的
土地啊!
1961初稿
我躺著。開拓我吧!
我躺著。開拓我吧!我就是這荒土
我就是這巖層,這河床……開拓我吧!我將
給你最豪華、最繁富、最具魔力之色彩。
儲存你那無可發泄的精力:請隨意馳騁。我要
給你那旋動的車輪以充實的快感。
而我已滿足地喘息、微笑
又不無陣痛。
1962.2
良 宵
放逐的詩人啊
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
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于你的嗎?
這在山岳、濤聲和午夜鐘樓流動的夜
是屬于你的嗎?這使月光下的花苞
如小天鵝徐徐展翅的夜是屬于你的嗎?
不,今夜沒有月光,沒有花朵,也沒有天鵝,
我的手指染著細雨和青草氣息,
但即使是這樣的雨夜也完全是屬于你的嗎?
是的,全部屬于我。
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
我從空氣攝取養料,經由陽光提取鈣質,
我的須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
啊,你自夜中與我對語的朋友
請遞給我十指纖纖的你的素手。
1962.9.14于祁連山
峨日朵雪峰之側
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翼翼探出前額,
驚異于薄壁那邊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
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
石礫不時滑坡引動棕色深淵自上而下一派囂鳴,
像軍旅遠去的喊殺聲。我的指關節鉚釘一般
楔入巨石罅隙。血滴,從腳下撕裂的鞋底滲出。
啊,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鷹或雪豹與我為伍。
在銹蝕的巖壁但有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
與我一同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
快慰。
1962.8.2
柴達木
滄海去了。
龍蝦海蟹
都隨著太古的水光泯滅,
留下一爿鹽澤
幾莖荒草……
于今,這死去了的
海洋業已復活。
我看見鋼鐵在蒼穹
盤作扶桑樹的虬枝。
濃縮的海水從隱身的鯨頭
噴起多少根泉突。
我看見希望的幻船
就在這浮動的波影中揚帆……
1963.3.7初稿
高原人的篝火
高原人的篝火紅似珊瑚枝,艷若牡丹花,
動若壯士起舞,靜如少女沉吟。
高原人的篝火燃在最高的山頂燒在
最深的河谷,
以最動人的形象報導牧人家園,
而伴著熠熠星光囑咐上路來客
莫忘攜帶笛管。
1963.7.5
雄 風
吹山沉海,為有牧者的雄風。
渾噩中,但見大河一線如云中自電
向東方折遁。如驄馬鼓氣望空長嘶。
高原雄風何其威風乃爾!
是大自然的慷慨賜與?
是壯麗河山的博大抒情?
是一種道德精神偉力正君臨天下?
在風靡的曠原迎風佇立
一個個虎背熊腰、披銀冠金,只有風的牧者。
掃卻愁懷萬古,笑視冷眼旁觀的過客,
竊喜自己也是放牧雄風的一個熱誠精靈。
我獨愛這一天紅塵。我深信
只有在此無涯浩蕩方得舒展我愛情宏廓的輪翼。
夜晚我仍馳騁風中而不耐壯懷激烈,
袒裸胸襟付與風濤沖刷。
1979.7.5
郊原上
郊原
那一排慣與流風廝磨的鉆天楊
昨天倒在了田塍。倒在了田塍
像一排被處決的魔女,
綠色美發棄滿泥涂。
驟然變得生疏的空間再不見旗羅傘布般高舉之
樹梢,和那樹梢之雀巢,和那雀巢之雀鳥,
和那雀鳥唱與綠發魔女之綠色情語。
但從那藍色原野,從那晨光下的小屋,
從那小屋的背后好像隱隱傳來了斧斤的歌
和幾聲男子漢之杭育……
1979.9.21初稿
丹噶爾
在高嶺。在從未耕犁過的岡丘,
粘土、絲帛和金粉塑造的古建筑,
原是沒有泉水保障的
冒險的城關。
我太記得那些個雄視闊步的駱駝了,
哨望在客棧低矮的門樓,
時而反芻著吞自萬里邊關的風塵。
我記得賣貨郎的玻璃匣子,
海螺殼兒和鼻煙壺
以同樣迷幻的釉光
吸引著草原的老者。
我記得黃昏中走過去的
最后一頭馱水的毛驢。
而彌漫著柴草氣味的巷道口
對于無家可歸的人
曾是溫暖的天堂……
琉璃瓦的丹噶爾——
我因此而記住了你古老的名字
1981.9.21晨
所思:在西部高原
西部的山。那人兒
聽見霜寒里留有歲月嗡嗡不絕的
鐘鳴。太寂寞。
是誰在空中作語:
——啊,世俗的光陰走得好慢!
我似乎覺得
高車部自漠北拓荒西來尚是昨天的事,
漢將軍班超與三十六吏士的口碑
也還依然一路風聞,
可你們后來者
還聽得敦煌郡獻歌伎女反手彈琵琶么?
太寂寞。
凌晨七時的野嶺
獨有一輛吉普往前驅馳。
——遠方
黃沙丘
亮似黃昏。
1982.7
放牧的多羅姆女神
那么,我將分享你冰山臺階積雪的清芬。
我將逐年默誦你飄掛在牛角的詩教。
啊,無上之美。你無堅不克,無往不利——
你原是以嬌嗔的繁花披作甲胄,披作旗幟,披作劍鍔,
人和馬、和山岳、和故鄉的榮名合而如一。
歌舞在為你而祝頌。
手持石紡輪的搓線女們在為你而祝頌。
少年的一匹高腳蚱蜢拉起牧童車。
歌舞在為你而祝頌。
而我將長遠追隨在你綠海上漂泊的帳幕,
以山之盟誓鑄一黃金錨。
第三只眼睛在你眉間啟開:青春
因你美目之顧眄而有了如歌的節奏。
1983.6-10
唯誰孤寂
唯誰孤寂?
我召來雄雞在我陽臺巢棲,
聽熱血以時呼喚清如煙燧。
我間日去到陽臺斬斷自己的胡須,
將其剁作肥田粉末投進花盆。
我燃燒眼淚如同夜明珠
卻常常是對于人格的祭祀。
不是每一瞬笑容都為獻與。
詩人不是職業。而雞鳴喈喈。
1989.12.21
一十一支紅玫瑰
一位濱海女子飛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長者,
臨別將一束火紅的玫瑰贈給這位不幸的朋友。
姑娘啊,火紅的一束玫瑰為何端只一十一支,
姑娘說,這象征我對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
一天過后長者的病情驟然惡化,
刁滑的死神不給獵物片刻喘息。
姑娘姑娘自你走后我就覺出求生無望,
何況死神說只要聽話他就會給我安息。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萬挺住,
我臨別不是說囑咐你的一切絕對真實?
姑娘姑娘我每存活一分鐘都萬分痛苦,
何況死神說只要聽話他就會給我長眠。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萬挺住,
你應該明白你在我們眼中的重要位置。
姑娘姑娘我隨時都將可能不告而辭,
何況死神說他待我也不是二意三心。
三天過后一十一支玫瑰全部垂首默立,
一位濱海女子為北漠長者在悄聲飲泣。
2000.3.15病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