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興東, 鐘祥銘
互聯網的出現被認為是人類通信史上最具革命性的標志,它正在改變政治、經濟和社會關系。而它的無邊界性也帶來關于個人角色、市場秩序和政府監管等問題。此外,互聯網的快速發展,還引發了現有的監管制度、私人利益、政府關切、國際規范和國家利益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對域名和互聯網協議地址分布的管理,如何應對網絡安全威脅,自主的網絡互聯,并最終共同形成全球互聯網,成為自互聯網誕生以來就無法回避的問題。網絡治理的根本目標是維護網絡空間的社會秩序和全球秩序。“互聯網就是網絡”(the Internet is all about networks),網絡治理的核心問題是政府、企業和社會的權利與邊界問題。三者力量的競爭和博弈構成了整個全球網絡治理發展歷程的主旋律。
在網絡治理領域中,全球治理能力的不足,尤其是全球制度層面公共物品的缺失,開始嚴重制約著互聯網的健康發展,甚至威脅整個全球秩序的穩定。在此背景下,歐洲在網絡治理領域獨特的制度建設能力,愈加凸顯其特有的價值和意義;而對于立志建設網絡強國的中國而言,也值得格外重視。自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歐洲已經制定了一系列與互聯網相關的政策,但是,從歐洲在全球互聯網論壇中的作用而言,它試圖影響互聯網發展的方式卻一直沒有得到充分的研究。
關于地域的研究通常伴隨著對該區域的歷史性考察。直到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互聯網幾乎是歐盟計劃中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當時,歐盟的優先事項是發展多媒體和對信息社會的關注,而互聯網是一個外來因素(Werle, 2000)。作為奠定互聯網最關鍵的兩大核心技術——包交換技術和 TCP/IP 協議,極大地受益于歐洲學者的前期研究成果。20世紀60年代開發計算機網絡實現數字通信的先驅們,除美國之外,英國、德國、法國等國都并不落后(方興東等,2019)。Komaitis(2008)從歷史的角度對歐盟互聯網治理特點的形成作出分析。他認為,一方面,歐洲的地位是在一種文化表現形式中形成的,表現為一種政府方式(民主)和一種生活方式(自由)。古希臘的出生平等權利、法律面前平等權利、政治平等權利和言論自由的價值觀造就了現代歐洲的基礎,即通過對話、合作、正義和尊重人權建立的民主進程。另一方面,歐盟作為一個多民族、多利害關系的平等統一體,并非戰爭的結果。它致力于通過鞏固和削弱不同的規則制定模式來維持和平和實行善政。它起始于經濟領域并逐漸擴展至治理、政治、法律和文化等其他方面。歐盟的規范偏好旨在超越傳統的以國家為中心的多邊治理模式(Ruggie, 1993),作為一種合作與互動模式,全球多邊治理超越簡單的自上而下的多邊主義和通過談判方式在全球以及執行各國制定之政策的進程(Keohane,2006)。它可以通過自下而上的多邊主義進行政策建設,通過過程、審議、學習和共識制定政策,通過實踐和社會化實施政策(Christou & Simpson,2011)。通過對歐洲互聯網發展進程的梳理,學者認為自1993年歐盟成立至今,互聯網治理經歷了一個從被動到主動的過程。在“先發展后治理”的被動互聯網治理階段,歐盟從以保護數據安全為核心,制定一系列指導性文件與發展計劃并呼吁各成員國共同參與推動互聯網基礎設施的發展轉向對網絡安全的關注;在主動互聯網治理階段,歐盟通過制定一系列法律法規、戰略、標準,國際合作,以及網絡與信息安全的教育培訓,搭建互聯網治理體系,加強對互聯網的治理(付凱等,2018)。
除了“整體”(歐盟)視野下的歷史回顧與分析,近年來對于歐盟成員國的互聯網歷史發展與治理研究的探索也逐漸引起國內學者們的重視,總結經驗與發展規律,致力于發現對中國互聯網治理的啟示。在對法國互聯網治理的研究中,學者認為法國對互聯網的治理歷經三個時期:20世紀70年代政府主導的“調控”時期;20世紀80年代業界主導的“自動調控”時期;20世紀90年代人人參與的“共同調控”時期(易東明、許祎玥,2017)。在國際互聯網治理領域,法國是“多利益相關方”模式的重要支持者。英國政府也并不試圖占據主導地位,而是注重與科研機構以及企業合作,通過政府的投入和協調推動市場機制發揮作用。同時,英國政府更加關注被排斥在互聯網之外的弱勢群體之利益、國民數字技能的提升以及青少年網絡成長環境的營造等,保障公平競爭和數字經濟良性發展(云啟棟等,2017)。
Kulesza(2016)從互聯網治理中的“歐洲價值”角度切入,認為歐洲在多層次、多利益相關者治理方面,以及在政治和經濟爭端中優先考慮“人權”上有著豐富的經驗。這一經驗對于國際關系而言仍然是一個新的,始終具有挑戰性的領域。塑造對當代全球信息社會具有決定性作用的進程,是非常寶貴的。從管理互聯網地址和域名的意義上而言,在美國政府發起并主持成立ICANN之前,互聯網治理在歐洲并不是一個政治問題(Mueller,2004)。Levinson & Marzouki(2015)通過一個以區域為重點的國際組織——歐洲委員會 (Council of Europe, CoE) 的作用及其與全球、區域和國家各級機構的互動的案例研究,探討歐洲互聯網的治理方式以及其在IGF和EuroDIG中的角色和價值。CoE已經從最初的以歐洲人權和法治為中心的連接機構轉變為如今的全球互聯網治理生態系統中的重要角色,擁有自己的互聯網治理戰略和更具催化性的地位,特別是在知識轉移方面。通過對ICANN形成的政策過程中歐盟行動的分析,Leib(2002)指出了美國和歐盟監管理念之間的差異。他認為,歐洲委員會本希望有一個對公眾角色有突出作用的體制框架,但又不得不接受美國政府的偏好,美國政府指示將管理互聯網地址和名稱的私人制度化。盡管如此,該委員會還是試圖在新興的互聯網治理領域確立自己的主要地位。
最新的研究表明,在與在線信息空間相關的一系列威脅的環境中,人們的注意力正在轉向互聯網基礎設施本身的治理,包括物理基礎設施(構成網絡的計算機、服務器和路由器的電纜集合)和虛擬基礎設施(協議、社交媒體平臺和搜索引擎使人們能夠瀏覽和使用互聯網)(Claessen,2020)。面對與互聯網相關的政治利益的不斷上升,各國都希望能在互聯網治理中發揮更大作用。
縱觀全球互聯網治理的發展歷程(見圖1),正如互聯網治理學者Jeanette Hofmann(2007)所認為的那樣,全球互聯網治理是一種不斷變化的“調節性”概念,事實上,對概念、工具和分類的探索對于21世紀互聯網治理的意義而言,無論是作為一套實踐和技術,還是一個學術領域的研究,都是開放的,同時也是未能得到妥善解決與困難重重的。Mueller(2010)認為,互聯網治理已經成為當今國際關系沖突的起源問題之一。

圖1 互聯網治理時間線
2019年在柏林召開的第十四屆聯合國互聯網治理論壇(IGF)無疑是了解全球網絡治理所面臨的挑戰和困境,以及歐洲在全球網絡治理所扮演之角色和作用的最好舞臺。在此次會議中,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指出當今互聯網治理所處的無序現狀,以及聯合國在互聯網治理中應該扮演重要角色。
30年前,柏林墻的“倒塌”成為全球矚目的歷史事件。如今,柏林舉辦的IGF也正肩負著新的歷史使命。從2016年的墨西哥,2017年的日內瓦,2018年的巴黎,直至2019年的柏林,原本期望幾大洲輪流主辦的互聯網治理論壇已經連續三年在歐洲舉辦,而2020年的論壇最終選擇波蘭作為舉辦地而繼續留在歐洲。歐洲已經“悄無聲息”地成為全球網絡治理的制度建設中心。歐洲建章立制的能力全球獨一無二,這與主導技術與創新的美國,以及擁有龐大用戶群和數據流的中國,形成了各有特色的三足鼎立之勢,從而構成當今全球互聯網和網絡治理的基本格局和態勢。同時,數字世界的命運以及人類的未來,也都將在這個新格局下徐徐推進。
只有站在全球互聯網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才能切實地理解歐洲互聯網治理的角色和作用;只有通過考察全球互聯網不同歷史階段的特點和表現,才能夠更深刻和清晰地認識歐洲的角色和意義。階段劃分的依據主要建立在互聯網技術的演進、互聯網發展的社會影響以及歐洲在網絡治理的表現這三大視角。經由對互聯網50年發展歷程的考察,以十年一個階段的技術演進歷程基本形成,而互聯網技術的演進也是我們認識問題的基礎。隨著互聯網的進一步發展,對社會各個層面的影響也在不斷地深入和拓展。同時,歐洲在互聯網治理領域上的努力,也呈現其鮮明的特點,并彰顯出特有的前瞻性和邏輯性。因此,本文也以年代作為階段的劃分(見表1),對歐洲互聯網治理的歷史進程進行考察和總結。

表1 歐洲互聯網治理發展階段(以年代為界)
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互聯網早期發展階段,歐洲在相關學術和技術研究方面,與美國相比并不遜色,尤其是英國和法國的網絡研究,極大地啟發和助推了美國在包交換、TCP/IP協議等關鍵技術方面的突破。但是,在80年代開始的協議大戰中,野心勃勃的歐洲并不想簡單追隨美國,而希望另起爐灶,實現與美國分庭抗禮的獨立網絡(方興東等, 2019)。但是,最終歐洲在協議大戰中敗下陣來,而在90年代不得不重新在技術規范上追隨美國,因此也錯失了不少良機。雖然,互聯網最具爆發性的應用——萬維網(WWW)誕生在日內瓦,但是,歐洲在互聯網技術和產業發展方面,已經不具備與美國直接競爭的能力。在新興的網絡治理方面,也只能屈居邊緣化地位。但是,90年代的歐洲并沒有因此放棄努力。
1992年4月,歐洲IP地址資源網絡協調中心(RIPE-NCC)成立,成為第一個區域性IP地址資源分配機構。1994年10月,萬維網聯盟(World Wide Web Consortium,簡稱W3C)創建,是Web技術領域最具權威和影響力的國際中立性技術標準機構(W3C視頻),對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和應用起到了基礎性和根本性的支撐作用。
在美國政府直接主導和以歐洲為主力軍反對由美國控制互聯網的“對抗”中,1998年10月ICANN成立。它是一個“全球性的、不以營利為目的、謀求協商一致” 的組織。自ICANN建立用以取代個別科技專家管理互聯網以來,互聯網治理以ICANN為核心的治理模式迄今未有改變。在隨后的20多年時間里,歐洲依然是作為推動ICANN發展并獨立于美國政府的主要推手。在2016年,美國政府正式放棄對ICANN的主導權。盡管如此,有關互聯網治理模式的爭議和演變,基本上都圍繞著ICANN展開。
在Web 1.0階段,互聯網治理反映出技術治理的特點,主要針對的是包括域名系統、根服務器和IP地址管理等在內的互聯網通信核心架構和基礎設施的管理。此階段,技術治理被普遍關注,而非公共政策。美國掌握著互聯網的關鍵資源和治理機制,歐洲則是推動網絡技術治理全球化的主要力量。
2000年7月,在歷時兩年半的框架談判中,歐盟與美國之間達成了關于個人隱私權保護問題的“安全港協議”。按照這一協議所確定的“安全港”框架,歐盟通過《個人數據保護指令》《電子通訊數據保護指令》等一系列派生性立法,美國通過法律與自律規范相結合的方式對互聯網上歐盟傳往美國的個人數據進行保護。
歐洲作為WSIS和IGF等全球網絡治理主要平臺的策源地和發源地,2001年,聯合國大會批準了國際電信聯盟的提議,同意在國際電信聯盟的領導下,召開信息社會世界峰會(WSIS)。由于瑞士和突尼斯爭相主辦,第一次峰會被分為兩個階段,峰會自2002年開始,于2005年11月結束,兩階段分別被稱為 “日內瓦峰會”和“突尼斯峰會”。2003年12月10—12日,信息社會世界峰會日內瓦階段會議上,互聯網治理成為熱門話題。
2005年突尼斯峰會前夕,歐盟曾計劃提出一份特別提案,提議將美國政府負責的管理權交給聯合國下屬的政府間機構,并計劃將總部移至日內瓦。當時歐盟態度十分堅決,并且以“割裂互聯網”作為威脅。作為回應,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的措辭也針鋒相對、毫不退讓。突尼斯峰會前夜,美歐雙方為避免矛盾激化,導致正面沖突,互相做出“讓步”。最終,歐盟同意由ICANN及美國政府繼續管理互聯網關鍵資源。作為交換條件,美國同意召開聯合國互聯網治理論壇(IGF),各國政府可以在論壇上討論互聯網政策問題并提出相關建議。然而,由于IGF不具有決策力,事實證明美國沒有作出真正讓步。
在這一階段中,圍繞著互聯網公共政策的問題與矛盾逐漸顯現,雖然歐洲難以撼動美國在技術治理方面的主導權,但是,在創建新的公共政策的制度平臺方面,歐洲貢獻突出。
長期以來,歐洲在網絡治理中的角色基本上屬于不顯山不露水。與美國之間更是合作大于沖突。而隨著以中國為代表的亞洲互聯網發展的崛起,以及亞非拉等力量在國際網絡治理中經常扮演挑戰美國獨家主導地位的角色,歐洲在許多議程上與美國更多體現為合作。但是,直到斯諾登事件之后,尤其是移動互聯網的全面崛起,歐洲發揮自己制度優勢的獨立角色作用開始凸顯。其中,GDPR具有里程碑意義。
2011年6月,在巴黎召幵了重點討論互聯網政策制定原則事宜的會議。在美國的推動下,會議討論并發布了《互聯網政策制定原則公報》。2011年11月1—2日,網絡問題國際會議在倫敦舉行。會上,英國再次重申了網絡空間“七項原則”,并意圖討論制定網絡空間行為規范。2015年10月6日,歐洲法院裁定有關跨大西洋地區數據傳送的《“安全港”協議》無效,《安全港協議》的廢止無疑對美互聯網巨頭造成強大沖擊。
超級網絡平臺已經成為未來國家治理和全球秩序的最大變量,雖然其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社會福利,但是,作為掌握超級權利的超級網絡平臺的壟斷問題開始引發各界思考(方興東、嚴峰,2018)。“我們對技術的追求是讓它合乎情理,而不僅僅是使用它”。自2015年以來,歐洲積極開展反壟斷調查,其執行力和決斷力正逐漸引領全球反壟斷浪潮。
2013年3月,美軍網絡戰司令部直接指導并提出《塔林手冊》(第一版),2017年完成第二版《可適用于網絡行動的國際法塔林手冊2.0版》(黃志雄,2018)。隨著國際關系民主化和法治化不斷深入,新興國家群體在全球治理問題上的話語權越來越有分量,特別是在網絡空間等新興領域,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幾乎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推行《塔林手冊》和歐洲色彩深厚的區域性公約,都是發達國家不愿看到規則制定權被分享這種意圖的體現(吳楚,2017)。
自2014年以來,各國關于數據治理問題的報告相繼出臺(見圖2)。2018年5月25日歐盟出臺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第一次在強勢的政府和商業力量之間,確立了任何一個普通網民的“網絡主權”,堪稱全球網民的《獨立宣言》。GDPR的價值是在互聯網發展關鍵時期權力失衡的再平衡,影響深遠,將成為世界各國數據保護立法和司法的第一參照。GDPR為普通大眾確立網絡空間的基本人權,體現歐洲在網絡空間的制度建設的決心與能力。同時,它也使得歐洲重新回到了全球網絡空間的舞臺中央。

圖2 各國出臺之數據治理問題報告(孟小峰等,2019)
從互聯時代到新興的智能物聯時代,標志著全球互聯網發展進入了一個更加深入人們生活的全新階段。人工智能越來越多地應用,標志著互聯網革命真正進入深水區,將給整個人類社會發展帶來深刻的革命。
歐盟委員會于2019年4月初發布了正式版的人工智能道德準則《可信賴 AI 的倫理準則》(冉曉寧,2019)。歐盟在平臺責任、隱私保護、網絡版權等方面的制度規定都比美國更早和更嚴格,它希望通過戰略、產業政策、倫理框架、治理機制、法律框架等制度構建來研發、應用、部署嵌入倫理價值的人工智能,以此引領國際舞臺(方興東,2019)。
歐盟高度重視數字經濟發展,先后出臺了《數字化單一市場戰略》《通用數據保護條例》《人工智能通訊》和《人工智能合作宣言》等一系列戰略,試圖最大化數字經濟對經濟增長的貢獻。2018年歐盟委員會提出針對大型互聯網企業征稅提案。當前進一步針對數字服務提出征稅議案,主要是為了應對數字經濟的過快發展,處理由此導致的公共財政、收入分配、公平競爭等一系列新問題(岳云嵩、齊彬露,2019)。
歐盟委員會于2020年3月10日公布了一項新的歐洲工業戰略(EU Industrial Strategy),旨在幫助歐洲工業向氣候中立和數字化轉型,提高其競爭力和戰略自主性(European Commission,2020),并提出歐洲必須利用其單一市場的影響來制定全球標準。由此可見,歐洲所倡導的數據主權和技術主權逐漸成為中美之間的第三條道路,更具有可操作性。德國總理默克爾表明,歐盟應該追求“數字主權”,開發自己的平臺來管理數據,減少對亞馬遜、微軟、谷歌等美國公司的云服務的依賴(華爾街見聞,2019)。歐盟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里為建構全球跨境數據流動治理的框架提供了極具參考價值的藍本與標準,并在后續以開放的姿態接納了不同的規制體系。
在2020年暴發的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歐洲作為“重災區” 全歐洲的政府、公共和私人組織正在采取措施遏制和緩解疫情,其中廣泛涉及處理不同類型的個人數據。歐洲數據保護委員會(EDPB)主席安德里亞·耶利內克(Andrea Jelinek)在《關于新冠肺炎暴發背景下處理個人數據》的聲明中表示,數據保護規則(例如GDPR)并不妨礙為對抗新冠肺炎大流行而采取的措施。但是,即使在這些特殊情況下,數據控制者也必須確保對數據主體的個人數據的保護,應當考慮多種因素以確保合法處理個人數據(European Data Protection Board,2020)。托馬斯·弗里德曼(Friedman)(2020)在《紐約時報》發表時評,稱這是一次人類從根深蒂固的工業時代的生活方式向網絡時代生活方式全面轉變的分水嶺。這也標志著經此一“疫”,網絡在人類生活中的作用又有了根本性的提升。相伴而來的是,制度的缺失和治理失效的問題,這也是有利于歐洲進一步發揮的新舞臺。
最近10年,在全球互聯網產業格局中,中美兩國的絕對主導,歐洲逐漸淡出人們視野,尤其是在互聯網技術的創新和產業發展方面。所以有一種最普遍的誤解就是,歐洲因為自己產業不行,才狠抓網絡治理,以此削弱中美的競爭力。這種說法具有非常強大的誤導性:一方面,歐洲互聯網產業的確無法與中美最近十年的高歌猛進相比,但是,這主要還是歐洲的多國家、多語言、市場碎片化、互聯網之前的技術創新產業化本來就不強等特性所決定;另一方面,歐洲策劃和主辦了主要的互聯網治理國際會議,并提供一系列理念和制度,一批歐洲人活躍在核心組織的領導崗位。歐洲牢牢地確立了全球網絡空間與中美兩強優勢互補、不可或缺的第三極地位。因此,重新認識歐洲有其必要性。
首先,無論在互聯網歷史,還是當今互聯網版圖中,歐洲的角色和作用一直被嚴重忽略。歐洲是科學精神和自由、民主、人權等理念以及價值觀的起源地,也是黑客文化和互聯網精神的源頭。甚至,在互聯網技術的發展過程中,歐洲也扮演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其次,歐洲的治理模式是史無前例的制度創新,創建了從以國家為中心逐步轉移到以國家聯合共同治理為重心的一種新型體制機制與全新的歐洲政治和經濟結構。同時,歐洲在網絡治理制度建設的優勢不斷凸顯,主要原因在于:1)網絡治理越來越重要,不僅僅影響技術創新和產業發展,更影響社會運行和國家治理,甚至開始影響國際關系,撼動國際秩序;2)真正全球平臺和機制的缺失,凸顯了歐洲的作用。聯合國還需要進一步回歸,現有WSIS、IGF和ICANN等平臺與生俱來的缺陷,跟不上形勢發展的需要,尤其是涉及技術、產業、經濟、社會、政治和個人權利等綜合相關的數據治理問題;3)曾經作為互聯網和網絡治理的領導性力量,美國在特朗普上任之后,全球網絡治理重要性被大大降格,“美國優先”也直接反映在國際網絡治理方面,而且發動科技戰、將網絡攻擊軍事化等,都在極大動搖全球網絡治理的根基。
歐洲在數字經濟的普及、普惠方面,數字技術的多元化和區域一體化方面,都處于全球領先地位。歐盟委員會目前公布了數字化戰略、數據戰略以及人工智能白皮書《塑造歐洲數字未來》,展露了歐盟在數字經濟領域發力的雄心。歐盟將致力于塑造涵蓋網絡安全、關鍵基礎設施及數字化教育等多方面的數字化未來,旨在通過加大數字化領域投資提升歐盟數字經濟競爭力。
通過考察歐洲在美國對中國發起5G阻擊戰的表現,標志著歐洲在全球網絡治理的獨特作用。雖然同樣是美國的盟友,在5G建設中,歐洲很多國家并沒有在美國單方面施壓下簡單妥協,與澳大利亞、新西蘭以及加拿大的表現,形成鮮明對比。尤其是英國、德國和法國的表現,基本瓦解了美國期望在國際市場一舉封殺華為的企圖。歐洲在5G上的表現,無疑具有風向標意義。
近年來,歐洲在網絡治理的活躍并不是曇花一現,而是厚積薄發,富有積累和底蘊。特別是在網絡制度建設方面,越來越凸顯出多層次、全局性、體系化的整體能力和獨特優勢。而且在全球性的視野和格局、技術與社會變革的前瞻性把握、制度規劃和建設的縝密程度、制度的實踐改進與迭代更新以及歐盟國與國之間的協調與一體化協同等方面,都有著突出的表現。
首先,全球發展本身需要歐洲的力量與貢獻。在全球網絡治理碎片化和公共物品嚴重短缺的現實下,歐洲在網絡治理制度能力方面的表現,無疑是恰逢其時。世界各國需要拋棄紛爭和沖突,在價值觀、核心理念、國際機制平臺、規范、實踐甚至人才培養等方面,達成更多的共識和協作,歐洲還充當著凝聚各方勢力的最佳“主持人”角色。尤其是新冠疫情引發的全球大變局時期,如何確保全球治理不走向失控,國際秩序不走向失序,中美歐三者的合作無疑起著極為關鍵的作用,擔負著重大的責任。
其次,對于中國當下現實而言,歐洲也是不可替代的合作伙伴。中國一方面正處于互聯網快速發展、網絡進一步深入并主導社會的重要發展階段;另一方面也正處于網絡強國和國家治理現代化等多重國家戰略部署和建設的關鍵時期,無論是網絡制度建設本身,還是積極參與國際網絡治理方面,都需要我們后來居上。我們不僅在傳統領域的國家治理現代化方面需要努力向前,在網絡這個全新領域更需要奮起直追。有歐洲這樣“專長”突出的合作伙伴助力,無疑非常難得。
最后,由美國一方挑起和激發的中美博弈與沖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難以趨于緩解。無論是貿易戰還是科技戰,都嚴重影響全球經濟發展,波及產業鏈與市場競爭的正常秩序。這個背景下,在中美兩強博弈的背景下,歐洲的角色無疑顯得更加重要。在很多時候,歐洲的傾向性很可能影響中美之間各具優勢的均勢狀況。網絡治理方面尤其如此。客觀來說,目前中美歐三方的優勢和主張都各具特點,而歐洲更多的處于中美兩強博弈的緩沖和融合之中。在堅持以聯合國為主導的多邊機制方面,以及平衡數字自由和保護的數據主權與網絡主權方面,歐洲與中國有著更多的共同立場。
所以,站在網絡治理角度,中國與歐洲潛在的合作機會與價值方面,可以有多層次的考量:
(1) 支持和歡迎歐洲在網絡治理制度建設方面扮演越來越活躍的角色。與“美國優先”理念下不斷走向封閉的美國不同,更具開放精神的歐洲,符合中國的戰略與價值取向。
(2) 加強與歐洲在網絡治理的合作,更多的學習和借鑒歐洲的理念、實踐和方法,有助于改善我們在制度建設方面的不足和短板。
(3) 加強構建中歐之間多邊的網絡治理合作平臺,使其成為具有全球影響的合作機制。尤其是在數據治理、數據主權、反壟斷等當今矛盾最突出的領域,加強各種專題合作。
(4) 在國際網絡治理方面,中國與歐洲實現更多的溝通與協同,共同推動全球共識,可以從中歐出發,參與并聯手探討和制定更多規范,進而在全球范圍,加強合作。
(5) 中國可以發揮自己全球領先的數字經濟優勢,建立與歐洲合作的第三方平臺,幫助中歐企業更好進入彼此市場。在數字經濟方面,率先實現成效,形成突破。
(6) 除了中歐平臺,可以搭建更多雙邊合作機制,比如中英、中德、中法等歐洲不同國家之間的合作,推動活動的常態化。歐洲除了大國之外,荷蘭、瑞士、比利時、愛沙尼亞等很多中小國家,在網絡治理方面也很有特色,合作前景廣闊。
(7) 積極推動與歐洲建立學術界、產業界和智庫等層面的多利益相關方合作機制,改變單一的政府層面合作,使得中歐合作具有更多的內涵和深度,同時,也可以作為中國治理現代化借鑒的對象。
國際合作永遠不是單方面的。一方面,歐洲制度建設能力對中國有其特殊價值。另一方面,中國當然也可以給歐盟提供不可替代的價值。雙方的互補互利才是合作的基礎和長久的保障。歐洲需要中國的地方很多,其中包括:①中國巨大的數字經濟市場,很快將超越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大數字市場;②中國強大的互聯網產業和數字經濟發展經驗,可以為歐洲扭轉競爭劣勢,圖謀新的發展機會提供能量;③即便在網絡治理制度建設方面,歐洲基于發達國家的實踐經驗,但是,要讓制度更具有全球價值與意義,必須結合像中國這樣的新興國家的經驗;④互聯網下一個十年,亞非拉等廣大發展中國家將成為新的增長點,而中國無疑是歐洲發揮全世界影響的最佳橋梁;⑤歐洲與中國合作,對于歐洲與美國之間各層面的博弈,也具有舉足輕重,甚至決定性的戰略意義。
總之,加強與歐洲在網絡治理制度建設上的合作,無論對中國自身發展需要、平衡中美競爭與博弈,抑或是完善全球網絡治理制度,都具有獨特的時代意義和價值。良好的合作對于歐洲的未來也至關重要。當然,雙方合作也必然要面對價值觀、意識形態、信任不足以及美國干預等諸多不利條件和現實境遇。
2020年,是互聯網下一個50年的開啟之年,也是新冠疫情之后全球新格局的開啟之年,站在這樣的歷史時刻,從國家戰略層面,重新發現和重視歐洲,進一步推動與歐洲間的合作,必將產生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