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萍
很早以前,我就讀過詩人彭驚宇的詩歌,被他那種獨特的詩風和詩句所吸引。他的詩歌馥郁深沉,閃爍著異彩,超凡的想象力打開了一個荒原般蒼遠、大海般寬廣的全新世界。詩人彭驚宇用智慧與靈性,構筑了一個有日月星辰、大地山川、親情愛情、青春記憶、人世滄桑,又有宇宙洪荒的復雜世界。通過品讀《最高的星辰》,我們拋開喧囂與浮華,跟隨他一起返璞歸真,一起回到自然之源和人性之初。
彭驚宇曾經生活在祖國西北邊疆準噶爾荒原下野地片區的屯墾農場,那里的淳樸民風和曠野星辰,都成為詩人今后不斷成長的養料。
彭驚宇詩集《最高的星辰》,近期榮獲新疆政府文藝最高獎——天山文藝獎,這是詩人多年來詩歌探索與創作的一枚碩果。《最高的星辰》由五輯組成:第一輯“新疆大地”,第二輯“寥廓情懷”,第三輯“遠方之旅”,第四輯“幻象星語”,第五輯“浩瀚星空”。
對許多人來說,新疆是一個美麗又神秘的地方,而這正是彭驚宇生活的地方。第一輯“新疆大地”,大多是體現新疆地域特色的詩,對于彭驚宇來說,新疆就是自己藝術生命的根。如果一個詩人的創作離開了自己生存的地方,那么創作出來的作品永遠是蒼白而飄忽的影子。只有扎根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才能寫出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作品。
《牧馬天山》是我所讀到的描寫天山最華美、最大氣磅礴、最有仙氣的詩篇:“塞之北,天之山,天賜之山/峰嶺巍峨,雪線迤邐,壘似天堂……//橫亙連綿的天山是我的金牧場/五千匹駿馬是我一生一世的精神守望/紫騮馬,黃驃馬,黑褐馬,銀驄馬,棗紅馬/鼠灰馬,雪青馬……無嚼絡無鞍轡無蹄鐵/臀背膘實,胸廓深長;四肢剛健,毛色油亮/頸鬃長披若赤子,振鬣奮蹄意氣昂揚。”這首詩有著油畫般的色彩,一片金黃的牧場,各種顏色的天馬良駒,奔跑在遼闊的草原;五千匹駿馬奔騰是一種怎樣的輝煌大氣的場面,汗血蒸騰、鬃毛飛揚、勁蹄聲聲,在陽光下飄逸灑脫,奔放自由,“只有高高的太陽,那中亞的太陽照耀我的天山/我的五千駿馬啊,正安詳地啃食正午肥嫩的陽光//我悠閑地躺在天山這部地質史冊的書籍之上/口銜半根青草,仰看日月輪回,臥讀世事滄桑……。”在天山這座神山的護佑下,彭驚宇那充滿靈性的詩心,在大自然超神力的大美中被陽光沐浴,詩人在金牧場上放牧自己的五千匹駿馬,陽光灑在草葉上,詩意的光芒在想象力的推動下,詩人內心的富礦被挖掘出來,詩人的天馬和金牧場宛若一座精神飛揚的寶藏。
新疆天高云闊,有連綿的沙漠、茫茫的戈壁、高入云霄的山嶺,在這樣的景色中,水就顯得尤為珍貴,而賽里木湖:“這個奇異的仙境,驀然劃開了我們的來世之路/太陽恍若一匹黧馬,哼唱起古老的牧調/婉嘆成一片遼闊的寧靜和曠世的明媚。”(《藍藍的賽里木湖》)詩人彭驚宇用他的魔法把這一片湖水無限放大成藍色的海,又無限縮小成一顆藍寶石般的淚珠,詩歌的神奇由此產生。“藍藍的賽里木湖,是你見證和蘊藏了/我們內心的冰雪與火焰。旌歌感傷地遠去/一群高白鮭,托舉宇宙藍的夢境劃向銀河系。”賽里木湖的藍融進了宇宙的藍,在一群高白鮭的托舉下劃向了銀河系,這種美既顯得那樣純凈而富有神采,又顯示出它非凡的超越氣質。
位于新疆吐魯番縣城的交河故城遺址,曾經的絲路繁華,仿佛又回到詩人的腦海,而今被歲月剝蝕得像廢墟一樣的遺址,令人駐足沉思:“嘆噓:一片歷史的落葉/一艘泰坦尼克號似的大海沉船//這是一條蒼黃生土所砌壘的時光甬道/晴空如碧,如浩漫之水,如傷逝的歌謠/我被它突如其來的明媚與婉唱所擊中//……那么金黃的一片葉子,讓我每每看見/車師前國的國王,像一只肥碩的蠶蛹醒來/身穿襤褸獸皮的子民,背負柴草迤邐而行//……這片歷史的落葉,仿佛滿目瘡痍的故園/那般幽靜遠奧,那般讓人久久不能釋懷呀。”(《交河故城》)詩人彭驚宇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對新疆的人文歷史、山川地理都如數家珍。他認為新疆是一片歷史悠久、資源豐饒、風景壯麗,充滿超自然大美的神奇地域,只有生長在新疆的詩人才能深刻地了解并能觸摸到它的特性與內涵,只有胸襟博大才能寫出大氣象的詩。
第二輯“寥廓情懷”寫出了中年的滄桑心境、個人的情懷和人類的情感。中年是本書,打開它會有無限感慨。中年令詩人彭驚宇的詩歌變得更加深刻與厚重,一切都塵埃落定,那是一種怎樣的釋然:“何其深廣、遠澹,一片中年心境的滄海/我已不再信奉那些海誓山盟的諾言/啊,只有這滄海,這海之青蒼的憂郁/是我自斟且飲的美酒,是我永恒的歸宿//多少虛妄的歡戀,多少漫長的路途/多少人世的江山、城郭,繁華與風流/都已然化作了沉舟與海獸的殘骸,落寞地/墜積在比噩夢和死亡更寂寥的海底深淵。”(《中年的滄海》)這首詩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一切虛無縹緲的東西終將流逝,而執著與堅持的理想仍會留在心底。
如果你能夠想到千年之后的事,那你一定是一位無限深情的浪漫詩人。詩人彭驚宇用《千年之后》這首詩,把內心的無限深情展現得淋漓盡致:“千年之后,這個藍色的星球還在/太陽與人類還在,美麗的人間還在/我多想變成后世子孫,再一次輪回我的生命/我多想透過初始嬰兒的眼睛,再一次打量/那陽光明媚的春天,和姹紫嫣紅的新奇世界。”詩人用更廣闊的全能視角,全方位地展現了千年之后的那種科技超級發達、人類又超級自由的理想狀態:“千年之后,空際列車通向了月亮和火星/未來人穿成澳洲土著的模樣,在那里點燃篝火/圍成圈,像鴯鹋和袋鼠佩玲叮當地唱啊,跳啊//啊,千年之后,我們早已化作了塵土中的塵土/歲歲枯榮的草木,輕輕覆蓋了似曾有無的身世/這就是我們的安息之地,我們永恒的福祉。”千年之后,我們都不在了,但那時薔薇花依然開著,那些精神信仰會永遠鼓舞后世子孫,這些正是詩人彭驚宇筆耕不輟的奮斗理想和堅定的信念。
親情是我們的幸福之源,詩人彭驚宇透過公交車的玻璃窗看見年邁的父母蹣跚而行,在自己的不惑之年還擁有雙親的幸福是一種真正的幸福:“我年邁的父母,還穿著那身臃笨冬裝的父母/像是兩只老蒼熊,正相互攙扶著迎面走來/那些高大粗壯的煙樹排列在藍天下/成為他們蹣跚度過的又一輪春季的好風景。”詩人在這種美好的情感中回顧了他父母的艱辛:“從巴蜀到邊疆,從火熱的青春到斑白的鬢發/半個多世紀的人生風雨,早已把滄桑銘刻在他們的臉頰。”詩人是想把這一時刻的幸福與溫暖,永遠地鐫刻在自己的詩句里,成為永恒的溫馨。
詩人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及對先賢志士仁人的敬仰,在第三輯“遠方之旅”中得到充分體現,在祖國大地上的行走與感悟,讓彭驚宇找到了新鮮的感覺和華夏歷史文化底蘊。
他在《謁梁啟超墓園》中寫道:“那個偉大預言者就安息在這里/當我穿過一片銀杏松柏區,采一束/山野之花,敬重地擺放在/這座素樸而幽靜的墓前//……仿佛陸地上蟾蛙們的春夜合唱/仿佛大海中鯨豚們的白晝歌聲/其道大光的紅日,正蓬勃升起/……少年中國,構想中的未來之新中國/這個血沃中華的大夢,如今業已實現了。”詩人彭驚宇看到梁啟超墓地的冷清與寂靜,耳邊卻回響著《少年中國說》的童稚合誦。梁啟超一生致力于中國社會理想的改良和進步,為了民族的強盛和國家的繁榮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彭驚宇把梁啟超所處的滿目瘡痍的舊中國和如今所處的盛世太平的新中國作為對比,以此告慰先賢英靈,也歌贊這個偉大的新時代。
山水都是詩人的最愛。太白山是秦嶺山脈的最高峰,詩人彭驚宇游歷了太白山國家森林公園,由太白山紅樺坪段的蜿蜒之路聯想到人生的蜿蜒之路:“我們終老一生,都在用生命/喂養一條叫做蜿蜒的漫漫長路/蜿蜒之路。青春的血痕與淚光/……蹉跎,蹉跎是一杯回味無窮的美酒/我們啜飲它,并深嗅其釅釅欲醉的芳香/……無限光陰,為誰,一步步抬升堅實履歷/而足音跫然,如感喟,如行板,如啄木丁丁/如洋溢不老激情的青銅鉦鐸之奏鳴。”(《太白山:蜿蜒之路》)多少青春的奮斗與淚光,多少蹉跎歲月,與為理想而付出的艱辛,哦,蜿蜒之路,寓意深刻,又讓人浮想聯翩。詩人彭驚宇的詩美原則就是新崇高,他認為生活中的崇高無處不在,比如小孩子在仰望星空時閃亮的明眸,殘疾鞋匠在街頭擺地攤養家糊口的艱辛,背水泥袋的工地打工者的吃力,這些人是純樸、低微甚至是殘缺的,但也是令人感動的。平凡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崇高需要一雙發現的眼睛,而詩人彭驚宇善于觀察和發現生活中崇高美的事物,他把這些感動他的事物又寫入詩中,來傳播陽光般的溫暖。
在第四輯“幻象星語”中,詩人用超現實主義手法,藝術地再現了一個超現實意境中的凡高的《星月夜》:“渦狀星云,翻卷起波浪,飛龍般躍動起舞/一顆顆爍亮的大星,旋轉成檸檬黃的火球/那是阿爾金色麥田上升起的、太陽部落的子孫們/在深藍宇空里霍霍燃燒,仿佛要把整個人間頃刻照亮……”詩人用意象的渲染和羅列,用蒙太奇的手法,讓讀者像看電影鏡頭一樣,感受到一些相隔甚遠卻又密切相關的景物,比如荒原、矸石山、礦工、吃土豆的窮人、黃房子、方頭靴、葡萄園、向日葵等,這些凡高繪畫名作中的意象扎實地構筑起了詩歌的骨架。彭驚宇的詩,讓人在崇高的歌贊中,感受到藝術的升華和氣象正大的品質與格調。
詩歌的技術與創新,主要表現在詩人是否能省悟到,或者說是否有勇氣開疆拓土。彭驚宇在詩歌創作上,縱橫馳騁,左突右奔,上天入地,為我們鋪展開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全新的領域。
詩人彭驚宇對藍似乎一往情深,他出版過詩集《蒼藍的太陽》,現在又寫了一首《藍馬車》:“我的藍馬車,乘坐的新娘已變成了舊娘/為何她一路沉默無語,方巾遮住了華發的容顏//那恢明于世的陽光竟也蒼涼如水/倒映我的藍馬車,恍若一架怪異的連體鷹鷲。”詩人用超現實主義的手法,給人一種新鮮又奇異的陌生意象。詩人彭驚宇的劍膽琴心在詩中展現,猶如神賜,閃爍著金子的光澤。
《星際迷航》這首科幻詩,有一種悲愴又絕望的況味,它的鋪排與敘事手法,恰若一部好萊塢科幻大片的場景,在未來太陽變成紅巨星的炙烤下,地球將會被烤干和吞噬,人類必須在這之前尋找到新的宜居星球。“永別了,太陽;永別了,地球母親/這是最后的時刻,這是最后的挽歌//趨向紅巨星的太陽,正在逼迫人類逃離/赤地炎炎,大海干枯,家園一片赭紅、荒禿/地下掩城遍布焦灼而絕望的火蜥蜴/——全人類等待超度。”(《星際迷航》)這看似絕望的詩,似乎正是詩人彭驚宇憂患意識的產物,人類正在用所謂文明、用科技加速摧毀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我們倉皇地逃離,并不能帶走母星球上的一切/我們有限的承載,能否面對無限消耗的未來/走吧!這是唯一的出路,又是終級的征途/消失了,太陽那一堆篝火,地球那一座洪爐。”彭驚宇用想象力構筑了一個又一個異想天開的宇宙場景,并用他“杞人”般的憂患意識,給人類、給未來敲響了警鐘。
彭驚宇的詩集《最高的星辰》,是詩人情感的凝聚、精神的碩果、靈魂的火焰,鮮活蔥郁又趣味盎然。詩人胸懷大視野、大格局、大氣魄,意韻幽深,散發著真善美的光芒。詩歌應該是火把,能夠引領人們從黑暗中找到光明,彭驚宇的詩就有這種不動聲色的氣場。
彭驚宇的詩歌瑰麗多姿,有著星辰的閃耀,撲朔迷離又意蘊悠長,充滿著理想主義、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情懷。崇尚美與自然、正義與良知,充滿著繁復的意象之美,像一顆顆熠熠生輝的星辰,高遠、深邃、純凈、澄明,渾然天成。
這就是彭驚宇詩集《最高的星辰》的文本價值,也是他對詩歌精神的堅守、拓展與宏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