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張戰

買

我什么都買

在我最軟弱的時候

黑色絲巾，刺繡麻布靠墊

一個小牙簽罐，仿古燭臺

買下啞鈴，竹編廢紙簍

融化的冰淇淋，不愛吃的水餃

一打紙巾，一箱牛奶

裙子，鞋子，街角乞丐的討錢筒

我以買主的身份走向它

買下我吧，其實我在說

買下我的軟弱，懷疑，厭倦

我每時每刻必須做的不情愿的選擇

買下我將有的眼睛下的黑圈

手背上的斑紋

無法入眠的長夜

下巴流淌的菜汁

買下吧，買下吧

買下我無力移開的墻壁

網里唱不出歌的魚

幽閉在碗盞中從未釋放過的大笑

我必須咬碎咽下的石頭

買下我的結局，我的開始

我盲人一樣的命運

買下對我的憐憫，對所有人的憐憫

萬物皆有歸宿

哪怕一粒微塵

鳥 叫

因為鳥老是叫，所以我哭了

也許是同一只，也許是不同的許多只

它們的叫聲抓住我

就像它們的爪

抓住身下的黑色樹枝

夜里，人們在燈下面面相覷

握住我的手吧

原諒我們這些孩子般軟弱的人

因為鳥老是叫，在夜里

樹林閃著水淋淋的綠光

鳥兒啊

它的叫聲

就是我受盡折磨的靈魂

我心疼今天傍晚的夕陽

我心疼今天傍晚的夕陽

我跑向你，腳步踉蹌

你那么柔弱

仿佛灰盆中最后一塊炭火

風用力吹啊

風也不能把你吹得更亮

天那么高

草那么低

人那么遠

夕陽啊，你那么大

你就要隱入那個山埡

眼睛眨一下

紅紅的橘子

要落到黑井里去了

你的笑容像一個菩薩

你以靜默向世界道歉

還有那么多名字沒有喊出來

還有那么多火柴沒被擦亮

我心疼今天傍晚的夕陽

我要抱著他軟軟的肚子不讓他離開

我不想知道在地球的那一邊

他就只是一顆星星

是一顆忍了一輩子

都沒落下來的眼淚了啊

雷電四短章

1

我在雷聲后追趕

揪住他的衣袖

他許諾我最圓滿的雨水

卻向我揮舞利劍

揮砍著沉默的虛空

成一道道深壑

哼，雷聲啊

我在縫一個袋子

等著收你的灰燼

2

雨的腳爪透明

他踩在我身上

留下斑駁腳印

逼得我大喊

別這樣放肆

雨

你的踐踏不是愛撫

你也不是蜂蜜

3

轟隆隆的雷聲

親切的雷聲

一個粗獷的聲音

驚散向我聚攏的黑影

我躲藏在雷聲里

雨水光亮的羽毛

棲在我的額上

它有涼涼尖尖的喙

4

閃電，你過來

讓我揪住你銀亮的鬃毛

我幫你理順

又把它揉亂

我們一起馳騁

你銀蹄翻飛

追逐逃散的黑夜

是我把你的腳指甲擦亮

可你并沒有看見

花園里有個孩子

他的叫喊

就是套馬的韁繩

七月半，我接父親回來

七月半

我相信父親會回來

他起身趕路

踏著涼涼的露水

他身體那么輕

腳上舊黑布鞋早濕了

露珠上卻沒留下一個腳印

我知道要到哪個路口去接他

我知道他心里急，卻還是走得慢

他老了

以為自己快得像風

卻不知道其實像風吹動著云

投在地上的緩慢影子

不像那一年，他三十三歲

在桂林，夜半三點野戰軍拉練回來

母親抱我在歡迎的人群中接他

鞭炮聲里他沖出隊伍

高呼著把我舉過頭頂

也不像那一年，他四十三歲

流放在洞庭湖邊

深夜給魚塘布草

他的魚劃子傾覆在水里

差一點再不能回來

哥哥牽我在村頭路口接他

星星又空又冷

月光一夜就漂白他的頭發

也不像那一年，他八十三歲

我們抱著他涼涼的盒子接他回來

雪密密下

黑色的雪蓋滿了山

七月半

我的魂也起身

我知道要到哪一條路上去接他

我會為父親插一瓶蓮

黃昏中飄浮的蓮蓬

是為父親點的燈盞

小河媽媽

白天

小河以為自己是小橋的媽媽

它把橋寶寶的影子抱在懷里

輕輕搖呀搖

夜里

小河以為自己是月亮的媽媽

它把水里的月亮抱在懷里

輕輕搖呀搖

小河想到媽媽都要給寶寶喂奶

小河水就嘩啦啦的

三個清明節

父親走了三年多

這是第三個清明節

母親說，前三后七

今年的清明

我們要早早地去

別人熱鬧了，你父親還冷冷清清

他會望我們，好可憐

我們去得早

父親墓碑前的野杜鵑

一叢燃燒的火

前年清明

太陽像一朵黑色的花

我們抱著父親的墓碑哭

悲傷是一只貓

爪子尖利

沉沉蹲在我們肩上

去年清明

父親墓前開著蒲公英

茸茸的毛球

仿佛父親的白發

我們陪了父親很久

站在父親墓碑前

能望到很遠

今年清明

我們在父親墓碑前談笑

生命只是一會兒

愛很長

苦 艾

自父親病

我嘴里總有苦艾味道

傍晚五點四十五分

路燈剛亮

我去買更多甜食

貝果、魔鬼蛋糕、巧克力雪球

泡芙、戒指餅干、干果派

再來一點小瑪德萊娜點心

在醫院

我輕輕摟著父親肩膀

他是一只薄胎瓷酒盅

布滿淺褐裂紋

他的胳膊

羽毛一樣輕

我暗暗輕輕用力

不讓他飛走

母親留下來陪護

我回父母的家

給他們做飯

剝著蠶豆

燒蘆筍

我時時有幻覺

門外腳步

是父母說笑著上樓

說：“我回來啦。”

兒子小的時候

就是這樣，常常地

我做飯，哼歌

聽兒子回來咚咚的腳步

然后是粗魯的一聲大叫

“我回來了——”

真想父母能變成我的孩子

變成孩童

小嬰兒

淘氣、流口水

臟兮兮地回來

我把他們帶大

我仰著臉

傻傻地問：“人為什么要生病？”

每天，我問同一個人，問很多次

我得不到回答

我的平安夜

平安夜

雨像鳥打濕的翅膀

越收越緊

低低逼到臉前

已停電八小時

燭光中

在舊榆木長桌旁對坐

眼睛像鼴鼠一樣圓亮

你說好呀，又回到了洞穴

猛獸咆哮在高山草原

小動物藏在洞穴

黑暗中才有安全

你說，坐過來

和我擠在一起

小動物是這樣取暖

我撫著你毛茸茸的爪

它有時也尖利傷人

此時恰好聽見嬰兒啼哭

有人降生

我站起身

去把馬槽打掃干凈

我在哪里

——回答小朋友們的提問

整天在樹林里游蕩

我笨拙地辨認

桂樹

樟樹

伏地柏（ 伏地魔）

花的名字我叫不出

小藍花可是豬籠草？

紫薇花真的怕癢癢

伸手撓撓它的樹干

它就枝葉顫抖

像一個興奮的小姑娘

我不認識這種粉色的花

綠尾巴的鳥我也不認識

黑鳥一掠而過

是黑色噪鵑，黑卷尾，禿嘴烏鴉？

寒蟬鳴泣的時候

秋涼了

麻料鳥叫起來唯就唯就

杜鵑凄涼地喊

哥哥等等，哥哥等等

我差一點又哭了

那些像樹葉一樣消失的朋友

你們在哪里

樹上飄落的葉子

無聲無息

桂花樹葉背面

蝸牛慢慢爬

兩秒鐘

半厘米

樹葉縫隙間我看見月亮

你沒有從樹上采摘過蘋果

沒有用竹筢扒攏過樹葉

你分辨不出樹葉不同的味道

死后也不會有一塊土地把你安葬

不會有一棵松樹穿過你的身體

高高為你撐一把綠傘

它露出地面的根脈

就像你的鎖骨

洞庭四短章

1

我老了要當一個騙子

我要給孩子們講一個童話

很久很久以前

地球上有一個湖

叫洞庭湖

2

在月亮上看洞庭湖

是一個灰綠的點

小小的，有著薄脆的殼

像葦鶯在五月生下的蛋

3

葦鶯細腰身

孵自己的孩子

也孵杜鵑的孩子

不要悲憫葦鶯啊

它不要我們的悲憫心

三月做窠

高處有鷹

低處有蛇

不敢在葦稈最高處

也不敢在葦稈最底下

天青水白

我把孩子們生在哪里

選三根葦稈結起來

半腰上織一個深深的斗

七月末

葦鶯啼叫得凄慘

嘎嘎—— 急，嘎嘎—— 急

窠里孵著五個蛋

孵出第一個胖孩子

另外四個就不見了

這孩子嘴張得大

啄綠螞蚱喂它

頭都伸進孩子嘴里

吃吧，吃吧

天下的小嬰兒都得媽媽喂

永遠喂不飽的胖孩子

是杜鵑的孩子呀

杜鵑的孩子一出殼

就把葦鶯的孩子推到巢外面去了

葦鶯喂杜鵑的孩子

一如喂著自己的孩子

4

大青魚、麻鰱、草魚

油刁子、翹白、針嘴魚

漁網在哪里罩落

魚就會在那里

一種魚叫半邊屎

脊下有一道藍弧光

圓肚子軟得像水豆腐

輕輕一擠

身子去了大半

三三媽一擠一丟

一會兒就是一大桶

曬干冬天炒辣椒吃

五月吃銀魚

瓷勺子舀起來

皓皓之白如月光

七月從六門閘買兩條大青魚

我和哥哥用竹扁擔抬回家

濕麻繩兒打一個死死的結

魚嘴穿進去，魚鰓穿出來

再從另一邊魚鰓穿進去

魚嘴里繞出來

我八歲

哥哥十歲

我在前

哥哥在后

扁擔下懸著兩條魚

傍晚了

青魚脊背和天色一樣了

青魚拼命跳著舞

尾巴啪啪打我的背

我的背上有閃電的痛

我的同學周炳言

這個夏天淹死在洞庭湖

后來他睡在門板上

他媽媽瘋了

光著腳在湖邊喊

我的兒

梳梳你的頭

轉轉你的眼睛

魚后來就安靜了

我們都隱沒到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