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史的一個面相：花卉與宋代社會生活

郭幼為

宋時花卉種植進入繁盛期，在全國范圍內形成了獨立的種植行業1。當時的花卉種植技術精湛，花匠對培育、嫁接等技術已駕輕就熟;品種較多，一些名貴花卉如牡丹、菊花之類，已達百余種。花卉的種植面積也不斷擴大，在一些史料中可以看到時人用“動以頃計”2“連畛相望”3來形容該時的花卉種植面積之廣。愈出愈奇的各類花卉進入宋人的日常生活應是情理之中的事。宋朝花食向精細化發展，宋人不但直接食用某種花卉，還將其烹成菜肴，從而使花卉的食療功能進一步彰顯。食花之外，人工栽植的花卉亦成為宋代園林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點綴了園林的盎然生機。宋人還簪花，目的迥異，女子簪花仍是對美的大膽追求，而宋代男子簪花，則多與上對下的賜花有關，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政治方面的動因。賜花、簪花也與獻花、贈花等行為一樣，勾勒出了宋朝各個階層間良性互動的和諧圖景。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是從古至今中國人日常生活的濃縮和真實寫照，身處現代社會的我們，也經常會把“過日子”掛在嘴邊。但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開始，日常生活史才作為一個新興的研究領域在歐美史學界興起。與此同時，較早開展中國日常生活史研究的亦是歐洲學者4。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大陸日常生活史研究開始成為獨立研究領域，并不斷發展成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新世紀以來，大批中國學者將日常生活引入歷史研究范疇1。隨著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日常生活史研究在各個時段都出現了代表性著作與文章2。在這些文章或著作中，許多學者都強調日常生活史研究要凸顯人的主體地位，突出日常生活中人的行為方式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3，并對日常生活史所包含的內容進行了總結與歸納，大體分為三個內容，即日常消費活動、日常交往活動、日常觀念活動4。還有的學者明確指出日常生活史的靈魂為“由物到人而及社會”5。本文將以上研究內容和主要觀點加以引申，并以花卉為物質載體6，管窺與花卉有關的宋代飲食習慣、園林布局、思想觀念等。審視宋代與花卉相關的文化現象，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宋代民間社會的意識形態，窺探宋人的精神世界，亦能追本溯源，揭示古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和交互詮釋的歷史機制。

一、花卉與宋代的日常飲食

在宋代，各類花卉在食、酒、茶等飲食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藥食同源的養生理念薰育下，可食的花卉種類日漸豐盛，這些花食、花酒、花茶制作精細，味道醇美，花卉的藥用價值與花之芳澤盡顯其中。

（一）花卉入食

中國花饌文化歷史悠久。先秦時期，屈原《楚辭》即云“夕餐秋菊之落英”，“英”做葉解，意為食秋菊的初生苗葉。三國時期，魏文帝曹丕曾在給好友鐘繇的信中提到食菊可延年益壽。晉代葛洪的《抱樸子》稱食用菊為真菊。同代人陶弘景進一步考證曰“葉可作羹食者為真菊”。唐朝時，《五雜俎》中錄有唐朝人調煮的“蘭香粥”“菊苗齏”等。到了五代，一些地區亦有牛酥煎牡丹的美味，“孟蜀時，兵部尚書李昊每將牡丹花數枝分遺朋友，以牛酥同贈，且曰‘俟花雕謝，即以酥煎食之，無棄秾艷”7。

入宋以后，可食的花卉就更多了，且以藥用植物為多。比如菊花、牡丹、百合等，這些花饌制作精細，味道鮮美。臺灣學者陳元朋說：“許多史料都顯示底層庶民社會也有行使食物療養的實例。”8陳氏所說的“許多史料”中，南宋人林洪撰著的《山家清供》是較具代表性的一部著作。該書也載錄有一些花食，比如煎炸梔子花1而形成的“簷卜煎”2，用芙蓉花做成的雪霞羹3以及荼粥4、梅粥5等。一些在本草著作中經常出現的花卉也被《山家清供》記錄在花食中，尤以菊花形成的佳肴為多——有“金飯”6（菊花和雜米所煮而成）、“菊苗煎”、7“紫英菊”8等。此外，《山家清供》中還提到一種名叫百合面的面食。該面因加入百合花從而極具食療功能，吃了它“最益血氣”9。當時，一些士大夫也對花食偏愛有加。范成大曾言，豆蔻加梅汁做成的草果是助酒的佳饌10。他也在《范式菊譜》中提到甘菊可以做羮及制茶，味道非常好。司馬光也對用菊做成的菊羹贊不絕口，他的詩作《晚食菊羮》便是對這種味道的留戀。

（二）花卉入酒

花酒或是在漢朝時就已出現，《漢書》中就記有百末旨酒。“百末”，顏師古的注解為百草之末。這百草末中或有花卉的身影。而晉代葛洪的《西京雜記》記錄的菊花酒則讓花卉顯形，出現在酒中。漢俗中也有“九日飲菊酒以祓除不祥”11的習俗。這種習俗在唐時仍能見到12。宋時入酒的花卉品種漸多，這些花酒從醫藥角度來看，多為滋補性藥酒13。比如前述的菊花酒，宋人已完全將菊花看作釀酒之物。南宋人胡融在《胡氏菊譜》中就把菊花釀酒歸為菊花實用的七大用處之一。同時，菊花酒在宋代的制作工藝，不再是單一的被浸泡在酒中成配制酒，也有通過蒸餾的方式，使菊花發酵，成蒸餾酒。當然，宋代的花酒不單單是菊花酒，還有酴醾酒。宋時京城，“貴家多以酴醾漬酒，獨有芬香而已”14。酴醾酒的釀造方法也被記錄15。除這幾種常見花酒外，宋代還有梅花酒16、蓼花酒、紅花酒等17，以及薔薇露、瓊花露18等。宋時花酒多屬藥酒，具有較高的藥用價值，對人的身體大有好處。

（三）花卉入茶

宋代花茶種類繁多，有桃花茶、菊花茶、梅花茶、茉莉茶、桂花茶等。花茶的較大發展與宋人生活聯系日益緊密，療病養生之時也能覓得花茶蹤跡，使得花茶亦具有了保健功能。

宋時醫書《仁齋直指》就曾錄有菊花茶能夠“調散治諸風，頭目昏重，偏正頭痛、頭風、鼻塞”19。這在南宋人的詩文中亦有體現，毛傍曾寫到：“戊寅重陽，病中不飲，惟煎小云團一杯，薦以菊花。”毛氏所患何病，詞中未表，用菊花茶療疾驅病卻是不爭事實。而另一位南宋人蔡松年則說得更為直白：“前此二日，左目忽病昏翳，不復敢近酒。癡坐無聊，感念身世，無以自遣，乃用澤民（毛傍字澤民）故事，擬菊烹茶，仍作長短句。”“乃用澤民故事”是否就是前述毛傍的事例還有待進一步考證。但蔡氏所患之病確實與眼疾有關，故要擬菊烹茶，療病祛疾。

著名漢學家薛愛華在其著作《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一書中曾說：“正如我們無法在遠東文明中的化妝品與藥物之間劃分出一條嚴格而固定的界線一樣，任何想要在食品與藥物之間，或者是在調味品與香料之間做出明確區分的企圖也都是徒勞的。”1通過宋代花食可知薛氏所言不虛。至于花卉入食的結果，從飲食文化史的角度來看，它創造了燦爛的花饌文化2，但尚不足以解釋先民拈花入食的動因。在醫療史與飲食史的雙重視域下，從醫食同源的角度或許便于我們理解“花卉入食”的成因。

二、花卉與宋代的居住環境

中國的古代園林景觀多是自然界的縮影。古人在筑造園林時多是將自然界的山山水水復制到亭臺樓榭中，依山傍水、植物環列成了許多園林景觀的不二選擇。因此，花卉的繁蕪成為建造園林的必要條件和基礎。以宋代為例，宋時花卉的主要聚集地與園林景觀有一定的關聯，如當時洛陽地區盛產牡丹，而大大小小的名園也因之而興建，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便是對這種盛景的描寫，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對此也有記錄。天下聞名的蘇州園林，其所在的江浙地區亦是花卉生長的最佳場所之一。劉攽、孔武仲、王觀的《芍藥譜》《揚州芍藥譜》便是對該地區芍藥興盛發展的記錄。

與隋唐時期相比，宋代園林有較大的發展。北宋京都汴梁園林多達百余所，這在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有確切的記錄。與京都相比，洛陽的園林則更多。根據宋人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粗略統計，除詳細記述的十九個名園外，還記錄有皇家和私家園林，總共一百五十個。到了南宋時期，蘇州園林已達百余所，范成大在《吳郡志》中便記錄了較為有名的三十所蘇州園林。園林構建過程中，栽植花卉是必不可少的環節。許多園林景觀又因栽種花卉而名揚天下——成都碧雞坊因海棠而天下稱絕3;雙蓮堂也以蓮花而得名4;富鄭公園，因園中的凌霄花卉生長奇特而馳名天下5。而《玉照堂梅品》的作者張镃，“得曹氏荒圃于南湖之濱，有古梅數十，散漫弗治。爰輟地十畝，移種成列。增取西湖北山別圃江梅，合三百馀本，筑堂數間以臨之。又挾以兩室，東植千葉緗梅，西植紅梅各一二十章，前為軒楹如堂之數”6。一些園林中眾花繽紛，成為真正的百花園。《洛陽名園記》便記錄了幾處百花園，如歸仁園、李氏仁豐園等。除各種名園之中有花卉外，宋人亦在寺廟、亭臺等地栽植花卉。寺廟擁有較多的良田，亦成為花卉生長的絕佳場所之一，一些精品花卉便在寺院中產生。如牡丹之中的玉板白，歐陽修便在福嚴院見之，還有潛溪緋“出于潛溪寺”7、蹙金球“安勝寺及諸園皆有之”、彤云紅“出于月波堤之福嚴寺”8。牡丹之外，杜鵑花在潤州鶴林寺繁盛，異于常花，引得“一城驚異”9;瑞香在當時的太平觀和東林寺栽植最多10;而宋時的龍興寺山子、羅漢、觀音、彌陁等四院的芍藥冠于揚州。亭臺之上亦有花卉，宋人何承矩筑雄州愛景臺，并在其上栽植蓼花1。更有因花得名的亭臺，比如宋人周密的綠萼亭2。

宋人趙時庚向別人介紹趙翁書院時，曾言：“（趙翁書院）回峰轉向，依山疊石，盡植花木，叢雜其間。繁陰之地，環列蘭花，掩映左右，以為游憩養疴之地。”3趙氏在香氣滿院的環境中獲得了身心的極大愉悅。實際上，講求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宋人喜將花卉植于庭院之內，以花色、花香愉快身心，裝點日常生活。

三、花卉與宋人的日常交往

宋人的交往空間中亦有花卉的身影，簪花、獻花、贈花等系列行為背后，既有政治動因、經濟動因的推動，亦有款款友情寄寓其中。種種與花卉有關的行為，勾勒出了宋代不同階層、不同場域相互交往的生動圖景。

（一）簪花

清人趙翼曾言：“今俗唯婦女簪花，古人則無有不簪花者。”4趙氏所言古人無不簪花，在宋代已有鮮明反映，宋時男女均簪花。女子簪花與歷代女子簪花的動機相似，種類也較多，有茉莉5、酴醾花6、蘭花等。此處不多費筆墨，以下將重點考察宋代男子簪花。

宋時男子簪花，附著了較多的政治含義。彼時男子簪花多為朝廷所賜，一般發生于禁苑之中7、廟堂之上8。若賜花者為天子，則受賜者更感皇恩浩蕩。所以，士子們簪花不單為美，更多的是向世人彰顯朝廷重視自己之意。《澠水燕談錄》中便有描述，說的是真宗賜花于晁氏，后又打破常規，令內侍為其戴花，系列動作使“觀者榮之”，亦使晁氏感到無限榮光9。即使無緣面見圣上，臣工見所賜花如見君面，亦感受寵有加。“李柬之、李受，自侍從請歸老……已而詔就資善堂會經筵官，賜餞，內出珍果、名花、巨觥酌勸，時人榮之……”10當然，朝廷所賜之花不僅限于鮮花，國宴之時還用絲綢做成假花，賜予臣僚，比如遼使在場則賜臣僚絹帛花，以示節儉;春秋二宴則賜臣僚羅帛花，以映春秋美景;上元節游春，則賜滴粉縷金花，以示“極其珍藿”11。

當然，像前述真宗這樣打破常規，賜花于晁文元的事例，畢竟是少數。朝廷的多數賜花，仍按官僚等級進行，“舊制大宴，百官通籍者人賜花兩枝，正郎三枝……熙寧以來，皆給四花，郎官六枝。自行官制，若寄祿階雖未至大夫，而職事為郎中，即宴皆得六花”12。事實上，君王賜予臣下何物不重要，重要的是“賜”這一行為本身。上向下賜簪花，或出于對下的寵愛，或出于對杰出人才的褒獎，受眾極少。但這種行為的示范作用卻是很明顯的。士人們多將其視為莫大榮幸，向往之心在這種示范效應的帶動下潛滋暗長，或成為民間的“簪花”習俗逐漸形成的原因之一。

（二）獻花

宋時有獻花，獻花行為多為民向官（乃至最高層的皇帝）敬獻鮮花。“府尹任公中正宴客大慈精舍，州民王氏獻合歡牡丹，公即命圖之，士庶創觀，闐咽終日”1。這種獻花行為的背后有較強的現實動因，獻花者多是希望皇帝或官員能為花賜名，如牛黃2、獻來紅3、女真黃以及玉樓紅4等，一經賜名，該花遂揚名天下。凡經賜予了名的花卉，亦如今日明星代言的商品而馳名全國。

民向官的獻花多是偶然行為，而一旦變為地方官員向上級或皇室獻花則成為貢花。胡元質在《牡丹記》中便說：“宋景文公祁帥蜀，彭州守朱君綽始取楊氏園花凡十品以獻。公在蜀四年，每花時按其名往取，彭州送花，遂成故事。”5這種貢奉也讓隋代發明的“蠟封果蒂”運用在貢花上，從唐代沿用至宋，用來保鮮存香6。歐陽修便說：“歲遣牙校一員，乘驛馬，一日一夕至京師。所進不過姚黃、魏花三數朵。以菜葉實竹籠子，藉覆之，使馬上不動搖，以蠟封花蒂，乃數日不落。”7宋人一天一夜快馬加鞭只是為了進獻幾朵牡丹花，若無政治方面的驅動，又怎會費如此大的周折。

（三）贈花

宋時，既有上對下的賜花，下對上的獻花，亦有朋友之間的贈花。如“范蔚宗與陸抗相善，自江南折梅一枝，詣長安與蔚宗”8，此種情意使當時的名流雅士吟哦不已。陸游的《贈菊》，不管贈予對象是誰，其用意是希望好友以菊作枕，換來清香之夢，此中美好用意不言自表。此外，如黃庭堅的《戲答王子予送凌風菊》、張栻的《所思亭海棠初開折贈兩使者》、楊萬里的《張子儀太守折送秋日海棠》等，都是對贈花行為的生動描述。至于男女朋友之間的贈花，則有愛的情愫在其中滋長，多是將相思之苦寄寓其中。宋人劉斧便描寫了一對男女青年沖出世俗的桎梏，勇于追求婚姻自由的感人故事。二人在遭遇雙方父母阻攔無法相見時，男主人公便剪下正芳之牡丹花數枝，使人竊遺女主人公9，以示相思之苦。也許，這就是情人贈花的初衷吧。

四、結語

匈牙利思想家阿格妮絲·赫勒曾為日常生活做了哲學解釋，“那些同時使社會再生產成為可能的個體再生產要素的集合”10。關于宋人的再生產要素的集合，李春棠將其理解為“消費活動”并將其分為三個層次，即生存性消費、享受性消費、發展性消費。就花卉全面進入宋人的生活而言，李氏將其歸為享受性消費11。這或許與宋代較為發達的城市商業經濟也有一定的關系。食花、賞花、簪花是當時生活品質提高的縮影，這需要豐盈的物質收入作保障。宋時從北至南、由東到西，大批民眾有閑暇時間與花為伍。一則說明宋代商品經濟較為發達，城市居民不用整日拴在土地之上，地里刨食;二則可證當時民眾錢財較為充盈，不再整日為生計奔波，無暇休憩。

當然，宋人對花的需求，不只停留在欣賞的層面，亦重視開發其實用功能。宋人用其制成香水、灑著衣袂、洗面護膚、涂抹指甲。當時的一些婦女便取干素馨花，制作香水和潔面用品1。宋人蔡絳亦說西亞地區多采薔薇花置密閉容器之中，蒸氣成水。到了中國，因薔薇花少，則用素馨或茉莉花代替，其效果雖難以與西亞的香水比肩，但亦“足襲人鼻觀”2。宋人周密在《癸辛雜識》中也曾記載指甲油的制作方法，其中鳳仙花是主要原料。而用鳳仙花制成的指甲油使得即使如七八十歲的老嫗和少數民族的婦人也多染甲3。

對花卉與宋代社會生活的關系研究，不僅是還原宋人的生活情境的必要步驟，而且還是對當下花卉產業發展的歷史借鑒。今人立足現實，應當積極開發花卉的實用功能，讓其為社會經濟發展服務。比如山東菏澤憑借本地牡丹的資源優勢，陸續推出牡丹茶、牡丹油等產品，精心打造牡丹文化，帶動當地旅游經濟發展4。菏澤將其觀與用的完美結合，藝術欣賞價值與經濟商品價值的統一，使得牡丹成為助推當地經濟發展的引擎，對我們全面開發花卉文化的社會功能是一個很好的啟迪。

責任編輯：朱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