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宙
壹
說到話劇《于無聲處》,上了一定年齡的讀者可謂無人不曉。它不但是當代中國話劇的代表作,還是時代風云的極佳見證。因了它的上演,推動了撥亂反正和思想解放的浪潮,其政治意義甚至超過它的藝術價值。這部話劇,當年驚動了多少高層人物,又掀起了怎樣的觀劇高潮?作為該劇的舞美設計,我親歷了一切。于今想來,還恍然如夢。彼時,我只是一個20多歲的懵懂青年,居然有幸參與到這部劃時代的話劇中來,在為它作出貢獻的同時,也蒙受了它的恩典。記得在《于無聲處》首演30年后,劇組的伙伴們又聚集到一起,該劇導演蘇樂慈和劇作家宗福先與我同桌而坐,我們三人面對鏡頭,拍下了一張珍貴照片。
一個中學畢業(yè)不久的年輕工人,或者說一個基層工會干部,最多算是一個業(yè)余畫家,怎么有幸擔綱如此重任呢?說來話長,還得從我父親說起。
父親臨終前,對家里我們三兄弟做了一次“選定接班人”的考試。當時大哥、二哥還有我,都想在繪畫上出人頭地。大哥報名去新疆后,沙漠里根本用不上他的才華,于是將精力轉移到繪畫上。二哥那時在三航局的工會當美工,與我在廠里的地位有得一拼。我們三人都鐘情于繪畫,不知父親為何要來個比賽,只留一顆藝術種子。或許如我們事后猜測,父親認為從事藝術除非有非凡的天分,且必能拔得頭籌,才能下定決心,否則養(yǎng)家糊口都成問題。他不想三個孩子都冒這個險,于是決定“摸底試驗”。
那天,我們哥仨齊齊坐在家里,面對一組靜物,認認真真各畫了一張畫,然后我們帶著各自畫的作品,一起來到華東醫(yī)院。那時探望病人只能在下午的規(guī)定時間,我們準時到達后就開始面對“考官”。說實在的,我是滿心忐忑。看大哥的畫,筆筆細膩,逼真到與照片有得一比。再看二哥的畫,魅得很,漂亮極了,令人賞心悅目。我總感覺自己畫得最差,難入父親的法眼。所以站在父親的床前,我低眉順眼,洗耳恭聽。
父親看著每個人的畫,并沒有馬上排出名次,而是講開了道理。他說,靜物看似是無生命的物體,其實并不是,每個蘋果都有自己的生命,性格也都不一樣,在不同的空間,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也不一樣。畫畫的時候,要畫出每個物體獨自的個性和不同的味道,不能像相片照樣記錄。然后他把目光停留在我的畫上,說,這張畫才不像照片,是用藝術的方式、用自己的感受來畫的,只有大宙的畫,是看得出有點藝術性的……也就是說,哥仨中,他肯定了我。
這時我才明白,我暗中喜歡和模仿印象派的畫,以及早些時候父親對我的藝術啟蒙,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如今,我交上了父親滿意的案卷。這次“考試”后,家里商定,既然我最有天分,父親又定了調,那么就由我來繼承父業(yè),走美術這條路吧。
這一幕,發(fā)生在父親去世前的那年,也就是1976年。彼時的父親已經(jīng)無力親自輔導我,而將主要精力放在與癌癥搏斗中。他介紹了他的學生呂振環(huán)對我進行指導,呂老師在美術上很有兩把刷子,那時他在市工人文化宮辦班授課,除了教傳統(tǒng)的速寫素描水粉油畫,他還教我們舞美設計,這是少有的“獨門絕技”,只有上戲舞美系的老師才有可能勝任。于是我就跟著呂老師,畫了人生第一張“舞美繪畫”。這個班的周期也就兩三個月,一結束,呂老師就被調回上戲舞美系了。我估摸“市宮”之所以讓呂老師教舞美繪畫,很可能出于實用考慮:“市宮”的劇場里,經(jīng)常有各種演出,舞臺布景就成了一件日常工作。
對于一個半正規(guī)半“草臺”的舞臺而言,當時所謂的“舞臺美術”,并不像現(xiàn)在理解的那么正規(guī),服裝化妝道具燈光,都是“舞美”的份內活。不知是因為我畫得好呢,還是肯吃苦耐勞,或兩者兼而有之,總之我被看中留了下來。他們給我偌大一個空間做工作室,把后臺的一干事務交給我。工作室的對面是舞蹈班,隔壁是繪畫班,我只要有空,就鉆進繪畫班,畫素描、畫水粉,那勁頭就像上了發(fā)條一樣,總也使不完。
當時的“市宮”是上海工人階級的“藝術圣地”,產業(yè)工人中有書畫、舞蹈、曲藝、文學、戲劇等才能的工人,都有機會到這里來拜師學藝,展示其才能。而基層單位也是“樂于輸送人才”,只要“市宮”需要,隨時放人,借多久用多久都行。后來非常出名的“市宮514室”,就是“工人劇作家的搖籃”。當年的學生們至今記得,當時業(yè)余的他們是多么執(zhí)著刻苦:老師曲信先布置一個功課,汪天云一周可以交出三個獨幕劇的構思,宗福先常常一邊噴藥一邊寫劇本。從這個房間里走出很多卓有成效的劇作家,后來擔任各種要職——宗福先調入作家協(xié)會任職,汪天云任上海電影集團副總裁,賀國甫成為知名制片人,賈鴻源是寫出《股瘋》的著名編劇,馬中駿是影視公司董事長……除了這些劇作家,這座“職工的精神殿堂”還是培養(yǎng)其他文學藝術家的搖籃,它培養(yǎng)出了胡萬春、唐克新、費禮文等工人作家,鄭辛遙、沈天呈、丁申陽等工人美術家、書法家、攝影家,以及黃永生、孫明、林錫彪等一批曲藝名角。
“市宮”是一棟著名建筑,前身是有名的“東方飯店”。其七層的主體建筑始建于1929年,是典型的巴洛克風格,外觀大氣。新中國成立后,這座著名建筑改用為工人文化宮,于是“從東方飯店到工人樂園”,見證了無數(shù)人的美好時光。1950年,陳毅市長向上海市工人文化宮贈送親筆題書的橫匾“工人的學校和樂園”,更是讓這座位于市中心的建筑變成一座燈塔,各行各業(yè)的工人來這里休閑、娛樂、學習、表演,“燈塔”回應了他們的激情,甚至徹底改變了他們此后的人生命運。這座曾為旅店的建筑,也像是我們這群青年工人生命中的驛站,在非常時期容下我們歇腳,也讓我們積攢了力量去遠航。
我有一顆“急于遠航”的心靈。彼時,我在“市宮”的繪畫班里瘋狂地畫畫,不但出于熱愛,也出于急迫。我心里想著,以前有父親在藝術上的蔭庇,需要請教或拜師非常容易,但以后就得完全靠自己了。尤其是1977年9月父親離世后,這種緊迫感就愈發(fā)強烈。除了“市宮”,我還在離家很近的長寧區(qū)工人文化宮“蹭畫”,他們那兒也有繪畫班,我不是學員又像是學員,跟著陳老師和張老師畫畫。當時與我形影不離的“繪畫同伴”是稍大于我的蔣曉真,她是著名電影演員白楊的女兒,我們無論外出寫生還是居家作畫,幾乎都在一起。我成了她家“小白樓”的常客,每次去都是白楊開門,然后水果招待,我跟她寒暄幾句,就鉆進蔣曉真的房間里畫畫。白楊的話不多,偶爾會說幾句鼓勵肯定的話,屬于那種“嚴厲而親切”的家長。
那個階段,我的整個生活節(jié)奏是“和時間賽跑”,拼了命的畫,多畫一筆是一筆。然后是到處“趕場子”——就是趕赴各種與美術有關的活動:今天聽說陳逸飛在黃浦區(qū)那邊畫畫,我們就趕過去看;明天聽說普陀區(qū)滬西電影院的電影海報畫得好,也趕過去看。不管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人場合,只要與繪畫有關,我們都消息特別靈通,觸角特別敏感,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力爭無一遺漏。我的內心充溢著饑餓、熱情和渴望,加上“喪父之痛”后的急迫,于是不停地自我加壓,勤學苦練。我?guī)缀醪环胚^任何一點空閑時間,哪怕面對一棵樹,也會從繪畫角度琢磨,如何才能把它畫得姿態(tài)最美,如果沒有帶顏料,就會拿出鉛筆練練線條,幾乎到了“不瘋魔不成活”的地步。
“在激情中長進”的我,開始積攢本領,一旦機會來臨,或許就能抓住。
貳
那些日子里,我在“市宮”為各種舞臺演出做舞美——除了繪景,還要管服裝、化妝、道具、燈光,有時還要爬到高處去“追光”,把一束束亮光準確無誤地射到“一號人物”身上。
在某個平凡的日子里,《于無聲處》降臨了!
那天我一進宮里,就看到蘇樂慈導演向我走來,她手里拿著一個手寫的劇本,對我說:“小王,你把這個劇本看一看,我們準備排一個大戲。”我有點好奇地接過這個名曰《于無聲處》的劇本,內心有點忐忑:于我而言,將要面臨一場挑戰(zhàn),以前排的都是小節(jié)目,小品或獨幕戲,還沒有接手過多幕劇。不知這個話劇寫的是什么,我得好好拜讀,并從舞美角度考慮設計方案。我手里的手寫本,就是工人編劇宗福先的手跡,我當時也不知道他是誰,出于職責所需,馬上開始進入閱讀,并很快被劇情所打動。
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在“粉碎四人幫”的前夕:梅林和兒子歐陽平途經(jīng)上海,來到老戰(zhàn)友何是非家中。何是非過去曾因誣陷救命恩人梅林而官運亨通,這次又得知歐陽平在天安門廣場悼念周恩來、并因收集“天安門詩抄”而成為被追捕的“反革命分子”,即向“四人幫”分子告密。歐陽平遭逮捕后,何是非的妻子和女兒堅決與何決裂……
在“天安門事件”尚未公開平反的當時,該劇把一個搜集“天安門詩抄”的“反革命分子”當作正面人物描寫,是需要勇氣的。而“市宮”的業(yè)余話劇隊敢于編排話劇《于無聲處》,也是基于當時的普遍民意。彼時,經(jīng)歷“文革”的浩劫,中國百廢待興,而人們的思想觀念仍然受到禁錮,隨著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的興起,一場思想解放運動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先聲,如何評價“天安門事件”,已然成為全民關心的話題。話劇《于無聲處》猶如一聲驚雷,沖破禁錮,解放思想,先聲奪人地暗示了對“天安門事件”評價的撥亂反正。這樣的劇情和“人民是不會沉默的”(宗福先語)思想主題,加上這樣的歷史背景和時代風云,注定了它將成為中國話劇史上一部里程碑式作品。
對它的評價且按下不表,還是回到我的“當時視角”。作為舞美設計,熟悉劇本是必備功課,此前很少有讓我激動的劇本,這回我?guī)е约旱娜松?jīng)歷去閱讀劇本,感同身受,非?!叭霊颉?。我一方面心情沉重,另一方面還得“走出情緒”,從技術層面進入舞美設計,尋找設計靈感。
在主要場景的設計上,“熊佛西家的客廳”讓我如獲至寶地找到了創(chuàng)作靈感。這是一個我極為熟悉的場景,那座位于上戲和華東醫(yī)院中間的洋房里,就是熊佛西院長的家,那個氣派的客廳,是我和家人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熟悉極了。命運還開了一個玩笑,這個客廳,后來居然成了我們的家,我們家人與熊佛西的遺孀鄭綺園朝夕相處親如一家。后來我家雖然搬走了,但在我的腦海里,客廳的布置和擺設恍如眼前。我?guī)缀跤X得,《于無聲處》的主場景只要“照搬熊佛西家的客廳”,再略做微調,就非常搭調和到位了。至于背景色,我考慮到當時壓抑的時代氛圍,就用黑色來襯托人民的心情。
當時“舞美”這塊主要有四個人參與:鄭家勇組織,章向雄負責木工道具,我負責舞美設計和繪景,還有周貝貝也幫忙繪景。章向雄是個非常地道的木匠,他可以飛快地按照我的設計,將道具完美地做出來。當時“市宮”的舞臺不是很理想,還矗著兩根柱子,搭景只能在兩根柱子中間;整個舞臺比較小,又很淺,布景只有搭到底,才能留出足夠的表演空間。我用因地制宜的思路給出最佳設計方案,我們幾個只用了一個星期,就將舞美完成了。至于道具,就得充分發(fā)揮想象力了:除了借用其他劇組的現(xiàn)成物品,不夠部分還得親自制作,有些道具就用紙糊,遠觀拆不穿;還設計了“竹篾搖黃豆法”的聲效,模擬雨聲,非常逼真。還別說,看著舞臺上的“成品”,還真是有模有樣,我的心里稍稍泛上一絲成就感。
也許可以驕傲地說,當時的“市宮”,各路藝術英豪都是“業(yè)余”的,但我們的作品,卻是頗有“專業(yè)范”的。這一方面得益于專業(yè)名師的指點,另一方面又得益于這座文化底蘊深厚的大都市的人才礦藏。在當時的情景下,多少懷著“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工人才子,集聚到“市宮”這座“職工的精神殿堂”,要將自己噴薄的才情盡情揮灑。我們不亦樂乎地干著事關藝術的一切活兒,卻都是毫無報酬的“義務勞動”。坐車,吃飯,外出聯(lián)系工作,沒有一分錢的補貼,大伙全都自覺自愿。我當時拿的是36元的工資,光是花在畫具上的開支就捉襟見肘,所以去“市宮”上班,我常常是提早出門,多走一站路才坐車,一角錢就變成7分錢了,節(jié)約了3分錢車資。我想,當時像我這樣的“市宮業(yè)余藝術家”,都有大致的經(jīng)歷。
現(xiàn)在說到那個令我難忘的日子:1978年9月22日,《于無聲處》正式演出前一天的彩排。所謂彩排,就是按照正式演出的要求演一遍,看看哪個環(huán)節(jié)還有問題,以便完善。所以彩排當日,一般都是“內部觀眾”來蹭看,以烘托氣氛,讓演員有一種正式演出的正規(guī)感。記得那天,我姐姐和二哥也前來先睹為快,三四百人的場子,印象中尚未坐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全劇演完,底下的掌聲居然經(jīng)久不息,遲遲不肯停下。這種場面太陌生了,一般演出,最多是禮節(jié)性鼓掌,像這樣發(fā)自內心的長時間鼓掌,反應如此強烈,簡直是絕無僅有。我和劇組的伙伴們都開心極了,望著臺下觀眾熱情的面孔,心里甜滋滋的。不過我那時年輕,又是物質匱乏時期,那天晚上給我印象最深的,居然是“營養(yǎng)晚餐”大排面,那才是實實在在的犒勞!
彩排加上后幾天的演出,雖然加起來的觀眾不算很多,但是他們傳播消息的能力和速度卻是驚人!忽然間,好像全社會都知道了有這么一臺好戲,紛紛打探何時賣票。原定10月1日到15日的賣票演出,票價一角,呼啦啦一下子全部售罄。市總工會臨時決定,10月1日的這場演出,作為珍貴的禮物,用來招待全上海的勞動模范和先進工作者。這就讓不多的演出更加奇貨可居,爭相買票者絡繹不絕,常常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真的是一票難求啊。
作為該劇的工作人員,演出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爬到屋子頂端“追光”。所謂追光,就是將其他的燈全部黑掉,只留下一束光,射在角色的身上。該劇第三場就有一場需要“追光何是非”的戲,我記得爬上去的時候,被炙烤得非常熱,那么多的演出燈具,散發(fā)著熱量,時不時還會“冒煙”,此前我多次被燙傷。這次因為演出重要,我更是不敢有絲毫懈怠,務必保證那束光準確無誤地射在主角身上。好在我對“市宮”劇場的屋頂結構了如指掌,爬上爬下熟門熟路,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接下來的事就“搞大了”?!段膮R報》的名記者周玉明觀劇之后,寫了長篇報道《于無聲處聽驚雷》,以整版的篇幅發(fā)在《文匯報》上,一下子讓這部話劇變成了“話題”與“事件”。先是市里的領導特地前來觀看,接著又傳來消息,說有中央首長要趕到上??磩 _@就必須興師動眾大動干戈了——因為“市宮”這個小場子,對付市民觀眾還馬馬虎虎,一旦要上升到正規(guī)演出,它就顯得太局促了。市里決定把這臺戲搬到中蘇友好大廈的友誼電影院里,那里場面大,舞臺也大。也許領導和導演生恐我們這些“業(yè)余舞美”拿不下來,就去求助上戲的舞美專家,后來周本義老師出馬,對我先前的舞美設計做了改動,比如把背景黑色調換成了灰色調,同時根據(jù)舞臺的寬深尺寸,將舞美做得比較舒展,不再像“市宮”那樣捉襟見肘。
10月28日晚,中央首長在市委領導的陪同下,興致勃勃地觀看了演出,又上臺與演員合影留念,肯定了這臺戲。這之后,就“好戲連臺”了。第一場“好戲”就是:文化部副部長來到上海,對劇組人員說,我?guī)Ыo你們一個大驚喜!我代表文化部部長黃鎮(zhèn),邀請劇組赴京演出。聽罷這個好消息,大家一下子歡騰起來,個個喜上眉梢。
11月7日,上海電視臺根據(jù)中央電視臺的要求,要搞一場“實況轉播《于無聲處》”。這在當年是非常罕見的,不像現(xiàn)在的技術條件,實況轉播已成家常便飯。我作為舞美,在前一天就忙開了,我在電視臺演播廳里所搭的舞臺上,與電視臺的美工一起,畫了整整一天,才算將繪景工作做完。記得那天晚上,市委的一干主要領導,齊刷刷來到演播大廳,和我們一起觀看了演出。整個觀劇過程,真的是鴉雀無聲,大家似乎都屏聲靜氣,生怕漏聽一句臺詞。望著這一場面,我頓時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太值得了。
叁
真正的“好戲連臺”,是在“赴京演出”的那些日子里。我清晰地記得,赴京的火車是11月13日下午,那天上午,我的廠領導(我當時的工作關系還是在廠里,借調到“市宮”)書記廠長等,專程來到我家,為我“送行”。他們說了一大堆贊揚和勉勵的話,我只是傻傻地站著,一下子不知說什么好,內心有一種受到尊重的微妙感覺在翻動。到了下午,市總工會的領導也像我的廠領導一樣,專程到火車站送我們劇組,握手,囑咐,一臉的喜氣,讓我們倍感光榮。
最出乎意料的一幕是發(fā)生在北京火車站。當14日中午12點火車停靠北京站后,我一眼望過去,橫幅標語獵獵飄揚,站臺上是人山人海,人們居然用“夾道歡迎”的方式歡迎我們!那個場面簡直嗨得不行,北京人像見了親人一樣與我們擁抱、握手,好多次我的手被握得生疼生疼,他們激動得太用力了。以前聽到一個形容詞叫“英雄凱旋”,我想也就是這樣的場面吧。
15日上午,我早早地從領館區(qū)的賓館房間里醒來,走到樓頂上,看著小雪如飛絮飄下,瞬時化成白皚皚的一片。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北方,第一次見到這北國風光,心情美極了,看出去的景致也特別美。我按捺不住,連忙拿出畫筆,畫了一張雪景畫,以傾瀉此時的心情。
然后到了北京首演的日子。16日的首場演出是在紅坊橋的工人文化宮,北京的場面很大,不像我們的“市宮”舞臺。我早早來到現(xiàn)場布景,力求完美。雖然還是在演出前,但劇場里已有不少人在走動。突然間,我看到有一個人跳上舞臺,他長得又高又瘦,手里揮舞著一張《人民日報》。聽到有人高呼“他就是反四人幫的英雄!”但見這位英雄一邊揮舞報紙,一邊大聲歡呼:“中央宣布,對四五事件徹底平反!”一時間,所有在場的人都歡呼起來,然后互相抱著如瘋了似的歡跳,根本停不下來。我也受到了感染,放下畫筆跟著一起歡叫。年輕的我尚不知道,我親手參與的《于無聲處》,也是促成平反的催化劑,甚至起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天安門英雄”選擇到《于無聲處》現(xiàn)場來宣布和歡呼,自有其因。
那天晚上的演出,來了好多領導,那些“天安門英雄”也都來了。演出完畢后又是掌聲如雷,首長們魚貫而上,與謝幕的演員握手合影。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好多天,首長們的名字都是如雷貫耳的,平時只在廣播和電視上聽到看到,現(xiàn)在是天天近距離接觸,漸成家常便飯。我們的演出不斷地換場地,黨校、文化部、煤炭部……最難忘的是在團中央的那次,演出結束,還來不及謝幕,好多“天安門英雄”就忍不住跳上舞臺,他們嘴里說著“你們是英雄”,與我們緊緊抱在了一起。臺下也是亂成一團,人們瘋狂地蹦跳歡叫,簡直有點“場面失控”的感覺。那真是激情燃燒的年代?。?/p>
而“最高級別的演出”則是在19日晚上的京西賓館。事先沒有人告知究竟是什么樣的首長會來觀看,但我在搭臺時,看到方毅副總理和上海市委書記彭沖前來檢查督戰(zhàn),就猜想晚上觀劇的首長們一定級別極高。當然直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出具體是哪些“最高領導”,但是因為我的“職責之便”——“拉幕”加上“追光”,讓我成了少數(shù)幾個“可以隨便走動的人”,于是我就偷偷地趁拉幕之便,往臺下瞅了一眼。遺憾的是,這時恰好是暗場之時,我只是在若明若暗中認準一個人:陳永貴!乃因他的白頭巾比較醒目,讓我一下子認出來。我心想,當時的永貴大叔乃副總理級別,尚坐在比較邊上的座位,那坐在正當中的,一定是排名頭幾位的大人物吧。
寫到這里,我要停下來解釋幾句。我之所以巨細靡遺地描述某些場景,私心是想為研究當代戲劇史的人們留下一些“親歷者軼事”。因為在我看到的對《于無聲處》的報道中,較多的是提及它的轟動和它在戲劇史上的地位,缺乏有血有肉的具體描述,也許我的個人視角有助于拾遺補缺,聽到涓涓細流的生動聲音。
作為一個非常年輕的業(yè)余舞美工作者,我記住的情形很可能不是“主流場景”,而是“支流場景”。比如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京西賓館的演出結束后,那餐飯,簡直是“宮廷菜”的級別,除了大菜,就連小花卷都做得很高級,那小巧玲瓏的模樣和香香的味道,令我沒齒難忘。那些日子里,我們輪流在各單位演出,接受各種招待,天天像在過年,動輒就是幾十桌圓臺面擺開來,我們劇組一二十個人都“分配”不過來——東道主希望每桌都有劇組的人作為“圓心”,于是我們就分插在各桌中。就餐時,人們會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我畢竟只是個舞美,對劇作的政治意義思想意義所知不深,也就只好勉強應付,滿心想的是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回想當年的奢侈饕餮,不禁讓我聯(lián)想到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中描繪的“教父講經(jīng)”的一幕:當教父在向教徒們講經(jīng)時,教徒們卻心不在焉地看著邊上的小門,因為屆時將有食物從小門里拿出來。在本該虔誠的時刻,這些信徒們對食物的盼望超過了對信仰的渴求,人性就是這樣真實。我當時被圍在“圓心”的時候,其實是應該慷慨陳詞的,可是一則我說不來豪言壯語,二則真心擋不住食物誘惑,于是除了幾句“場面話”,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滿足食欲才是首要之選。那是憑票供應的年代啊,物質極其匱乏,而我正是長身體的時期,自從父母落難后,家里也是窮得難得吃肉,我就是“盼望食物的教徒”啊。
《于無聲處》赴京演出是件大事,當時很多上海的主流媒體都有記者跟著報道,劇組人員經(jīng)常需要出席各種各樣的座談會,同時還要參加許多活動,包括瞻仰毛澤東紀念堂,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朗誦天安門詩抄等。令我心儀的“精神食糧”是看“內部電影”,在人民劇場、八一劇場、文化部劇場,我看了《羅賓漢》《羅密歐與朱麗葉》《葉塞尼亞》《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佐羅》等,我最愛的是《007在東京》,至今記憶猶新。
值得一提的是,在12月的某一天,文化部和全國總工會召開頒獎大會,為《于無聲處》頒獎,好幾位政治局委員親臨現(xiàn)場。據(jù)說這是1949年以來的第二次,上一次是頒給“一出戲救了一個劇種”的昆劇《十五貫》。而且令我們喜出望外的是,這一次還有獎金,編劇演員舞美人人有份,從一千到一百不等,這是我們意想不到的。
其實那時劇組里的“不協(xié)和音”也不少,時隔多年往事如煙,寫一點作為“軼事史料”也無妨,可做花絮佐料。比如同去的劇組有A組B組,好大一陣子,完全輪不到B組的演員上戲,這就難怪他們要“發(fā)威”了,要求領導“一碗水端平”。于是后來領導作出調整,讓B組演員也有戲可演。還有聽到《于無聲處》要拍成電影,話劇演員當然都想做電影演員,于是又一場爭奪戰(zhàn)。包括“從一千到一百”的獎金發(fā)放,誰多誰少,也是好一番爭吵。于今想來,這些一地雞毛的瑣事,別開生面,豐富了我的人生回憶。
不過,除了那些赴京演出的“輝煌閃現(xiàn)”,我還要補充說明的是:聚光燈并不是那么容易射過來的,該劇編劇宗福先回憶說:那時,他真的很害怕,他覺得世界上所有暴發(fā)戶和類似暴發(fā)戶的東西都不會有好下場。他一遍一遍告訴別人,這部戲還是一部稚嫩的業(yè)余的創(chuàng)作。事實上,在排練這部戲時,因為摸不清政治風向,主創(chuàng)人員還互相囑托將來“萬一誰進去了,在外面的要來送牢飯”。他們做夢也未曾想到,這部戲在京演出和開幕式當天,中共北京市委會正式宣布四五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動”,更沒料到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幕前一天,文化部和全國總工會還為《于無聲處》頒獎。一部話劇,成為一樁文化事件和政治事件,這是我們大家始料未及的。作為舞美,我是借了它的光。
肆
這里說一件與《于無聲處》有關也無關的“戲外事”。
我的大哥是個少年才子,17歲就考入了北大物理系。然而很快發(fā)生了一件蹊蹺的事:在他進入地球物理系兩個月之后,居然被莫名其妙地開除回家了,致使他后來遠赴新疆,一事無成。原因是,有人寫了他的黑材料!
怎么回事呢?直到兩年后的有一天,因為特殊年代的混亂局面,一些檔案材料被無意間曝光,有人發(fā)現(xiàn)了兩年前一封寫我父親的“黑材料”。這封“黑材料”主要是寫,作為“美國特務”的我父親,如何用他的理念培養(yǎng)“黑苗子”,也就是說,我大哥是父親用“黑理念”培養(yǎng)出來的“黑苗子”。正是這封“黑材料”送到北大,而當時的北大恰恰是全國高教系統(tǒng)的社教試點,北大社教工作組正在大批開除“政治不合格”的新生,因此他們得到“黑材料”后,就把大哥一腳踢回了家。
此次來京,我有一個任務:為大哥的“冤案”去北大交涉申冤。那天我穿了一件劇團發(fā)的軍大衣,直沖北大校黨委。那時是下午一點左右,校領導正在開黨委會,一位副書記接待了我。我向他大致講了“冤情”的原委,他讓我立刻到物理系直接去找某位系領導。到了系里,也許校領導已有關照,系領導們與其他人都很熱情,聽了我說的“大哥的故事”,承諾盡快調查解決。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下來——原本以為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持久戰(zhàn)”。
在去北大的路途中,我看到馬路上游蕩著很多上訪者,他們睡在馬路上,有的舉著有關冤案的文字和照片,在向路人訴說冤情??粗敲炊唷巴对V無門”的申冤者,我對“北大之行”一開始比較悲觀。但是沒想到,我的“單刀赴會”和“單刀直入”居然順風順水,不知是得益于我的那身軍裝呢,還是得益于我“《于無聲處》劇組人員”的光環(huán),或是得益于全國上下“撥亂反正”的思想浪潮?記得我后來給北大的“好人們”送去了20多張票子,把他們感動得語無倫次。那是《于無聲處》風靡京城的時光,人人知道奇貨可居的票子早就一票難求,他們一下子能拿到20多張,自然是驚喜不已。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北大物理系的有關人員一次次來到上海戲劇學院,比對材料,了解冤情。在北大人“追究真相”的執(zhí)著下,終于出了那封與北大當年收到的一模一樣的“黑舉報信”,讓“源頭”得以曝光。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北大向我大哥宣布了“平反冤案”的決定,還破例讓他插入77級,從新疆回到北大……
這是一段讓我“很有成就感”的經(jīng)歷,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居然能以一己之力,申冤交涉,還我大哥一個燦爛的前程!這不但是拜“撥亂反正、思想解放”所賜,也有《于無聲處》的一份功勞。因了我與該劇的這份關系,才有可能更加順暢地“得手”。所以當我回憶“《于無聲處》赴京演出”時,不想漏掉對我來說難以忘懷的這段經(jīng)歷。我和大哥都非常感謝《于無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