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

龍向梅

在很遠的地方——有多遠呢？如果你一直朝著太陽落下去的方向走，走上一百天，就恰好可以抵達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叫風之國。

所有的風都出生在風之國。風長大以后，就會從風之國走向世界各地，開始他們一生的旅程，然后，等他們老了，又重新回到風之國，向孩子們講述自己的一生。直到孩子們又長大，開始新的旅程。如此往復。

游歷過世界的風叫作“過來風”。過來風都有豐富的經驗，他們會把忠告留給孩子們。

“啊，記住了，千萬不要在人類的懷抱停留！”

“為什么？”孩子們不解地問。

“因為，在人類的懷抱停留后，就會忘了回家的路。很多沒有回來的風就是因為落入了人類的懷抱。”

古德爺爺用顫巍巍的聲音說：“孩子們，聽從一個過來風的忠告吧。我就是費了很大勁兒才從人類的懷抱逃出來的。”大家都知道，古德爺爺回來的時候傷痕累累，心也痛，肝也痛，后來，他吃了風之國的遺忘果才慢慢好起來。

“千萬不要在人類的懷抱停留。”這句話，每個風孩子都會牢牢記在心里。

按照風之國的規矩，每年九月會為年滿七歲的風孩子舉行成風儀式，然后，這些接受了風冠的孩子們就會離開風之國，到廣闊的天地去。

卡努這一年正好滿七歲。他學會了變身術，可以在一秒鐘內快速變大和縮小，幻化成各種形狀。他知道如何巧妙地繞過高山、躲避洞穴、駕著氣流前行。他還掌握了喚雨的秘語，能夠讓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并知道如何在各種地形中施展自己的力量……

古德爺爺叮囑他：“你可以成就一番事業了！你越過巨人山后，要一直往東，抵達大海。然后，你要借助大海潮汐的力量，迅速擴張，以強弩之勢席卷整個世界。那樣，你就可以名垂青史，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風！記住，不要到人類的懷抱里去，不要敲開那些窗子，不要鉆進煙囪，不要觸碰火苗！”

“知道了！知道了！”卡努說。

成風儀式是在九月的一個清晨舉行的，在國王的祝福下，風孩子們迎著朝陽，離開了自己的家園。

卡努奮力地飛著，和伙伴們一起越過高山、草原、森林、湖泊……

卡努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直抵大海。他要形成強大的颶風，他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卡努。

卡努一路向東。他經過一片石林，在這里遇到一個很老很老的風爺爺。卡努覺得奇怪，問道：“您一直在這里嗎？”

“是的，一直在這里，已經有八萬年了。”老爺爺用沙啞的聲音回答。

“啊？您一定是在人類的懷抱里停留了，所以回不去了，對嗎？”

“是的，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就在這里年年吹，日日吹，把大山吹成了石林，把丘陵吹成了良田。孩子，你要去哪兒呢？”

“我要去大海！我要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颶風！”卡努驕傲地說。

“如果要成為颶風，那么你就得有一顆石頭一樣硬的心。”

“為什么？”

“因為……孩子，如果沒有石頭一樣硬的心，你怎么可以看著房屋被摧毀、海水倒灌、人們受災呢？”

“那您可以給我一顆石頭一樣硬的心嗎？”

“到我的石林上撞一百次，你的心就硬了。不過，你可能會受傷。”

卡努毫不猶豫地撞向了石林，撞了整整一百次，他頭暈目眩，傷痕累累。不過，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經很硬很硬了，像石頭一樣硬。

“好了！有了石頭一樣硬的心，我就可以成為無所畏懼的颶風了。”卡努想。

卡努全力奔赴大海。“快點，快點啊！”他催促自己。可是，當他越過一個海邊小鎮時，他感到頭越來越眩暈。“哦，好痛啊！”卡努失控了，從半空中跌落下來，發出呼呼的喘息聲。

卡努感覺自己掉到了一個溫暖而柔軟的地方，當他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嚇壞了，因為他看到一個小女孩正張著雙臂——他掉進了人類的懷抱！

卡努慌忙騰空而起，生氣地說：“你是誰？”

小女孩微笑著說：“我是小晚。”

“小晚，你難道不知道起風的時候不能張開雙臂嗎？”卡努說著，一只手又捂住了頭，眉頭緊皺著。

“呀！你受傷了？”小女孩關心地問。

“沒有。”卡努挺了挺胸，“我只不過是……只不過是在石頭上撞了一下……哦，不是，是撞了一百下。”

“怎么會撞一百下呢？哦，一定很疼吧？我家有治療跌打損傷的草藥，你到我家里休息一下吧，我給你擦點藥！”

“不！我才不進人類的房子！”卡努粗聲粗氣地說。他朝前跑去，但馬上又跌倒在地上。

小女孩連忙跑過去，想扶起他。

“站住！”卡努制止道，“不許接近我！我最討厭人類了！”

小女孩退后了一步，小聲說：“對不起！可是，你受傷了，你得把傷治好。你先在這兒躺著，我去拿藥！你放心，我會和你保持三米的距離。”

卡努聽了這話，松了一口氣，癱在了草地上：“唉，都怪自己，在石林上撞得太厲害了。”

小女孩很快從屋里出來，她拿著一個小藥罐子，小心地放在卡努身旁，說道：“這是我爺爺采的草藥，專門治療跌打損傷的，你把藥粉抹在受傷的部位，很快就會好。”

卡努看了看藥罐，又看了看小女孩，努努嘴說：“好吧，我試試。你站遠一點，不要過來。”

“嗯。”小女孩點點頭，站在一旁，不斷地提醒道，“小心，藥要抹勻，再輕揉一下……哦！不要弄到眼睛里！”

可是，小晚的話聲剛落，卡努就捂著眼睛“哎喲哎喲”叫了起來。

“你別動！”小女孩叫道，“藥粉掉進眼睛里了！”

小女孩沖過去，抱著卡努的頭，拼命地幫他吹著眼睛……

卡努一把推開小女孩，嚷道：“走開！我最討厭人類的擁抱了！”

小女孩不知所措地望著卡努，低聲說道：“對不起！我只是很擔心，真的……”

“擔心？我是卡努，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風，需要一個小女孩來擔心嗎？記住，不要擁抱風！永遠不要擁抱風！”卡努說完，站了起來，他的頭好像沒那么疼了，看來藥起了作用。他變幻了一下身形，騰空而去。

“小心啊！卡努！”小女孩追上去喊道，“右方有石崖，你往左邊走，小心啊，再見！”

卡努沒有理小女孩。

可是，不知為什么，卡努心里有種怪怪的感覺。哦，千萬，千萬不要在人類的懷抱里停留。卡努握緊了拳頭，對自己說：“還好，我有石頭一樣硬的心！”

很快，卡努抵達了大海。

卡努按照自己的計劃，在遼闊的海域不斷地擴張自己的勢力。他打算在這天傍晚借助潮汐的力量卷起驚濤駭浪，從東海岸登陸，一路向西，橫掃整個世界。

卡努展開了強大的幻形術，召喚了雷和雨，準備開始行動了。

可是，卡努突然看到了那個小女孩——她正在山坡上放牧一群小羊！

卡努愣了一下，停住了。不行，得等小女孩先回到屋里，不然太危險了。卡努想。

卡努收斂了自己的法術，等待著。可是小女孩卻遲遲不肯回去，原來一只小羊走失了，她正焦急地在山坡上尋找呢。

“真可惡！看來我得幫她一把。”卡努俯身沖過去，把自己壓縮成一團小風，在羊屁股后面使勁地驅趕著小羊，把它趕到了小女孩身邊。

小女孩高興極了，迎上去。她看到了小羊背后的風。

“是你嗎？卡努？謝謝你！”小女孩說。

卡努倏地變成了風孩子的模樣，遠遠地站著，說道：“我是來告訴你，請你馬上回家！”

“嗯，我現在就回去……卡努，我可以送你一朵花嗎？”小女孩遞給他一朵小藍花，“這是我最喜歡的野花，它的香味特別好聞。給你！”

卡努冷冷地說：“我不喜歡花。”

“哦。”小女孩低下頭，“可是……”

“好吧，給我吧。也許它確實有點香，不過請你馬上回去，因為……因為……”卡努猶豫了一下，“因為天要黑了！”

小女孩笑起來：“今天晚上鎮里有篝火晚會，你也一起參加，好嗎？”

“哦，不！我討厭火！”卡努說完，轉身走了。

小女孩怏怏地趕著羊群回家了。

這天傍晚，颶風沒有來。

很晚的時候，颶風也沒有來。

鎮里的篝火晚會上，人們載歌載舞。

在廣場偏僻的一角，卡努藏在一棵老槐樹的樹冠上，悄悄地看著這些快樂的人們。卡努第一次看到火，火真漂亮啊！像風一樣多變，像花一樣絢麗。

卡努化成無形的風，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他想抱一抱火，啊，好溫暖的火啊！

卡努突然想起來，不好，不要靠近火苗！

他趕緊跳開，可是，他石頭一樣硬的心似乎開始融化了。卡努升到了半空中，沮喪地低著頭，緩緩朝海邊走去……

“明天再行動吧！”卡努告訴自己。

第二天，卡努又鬼使神差地來到小鎮。小女孩和她的媽媽在院子里剝花生，好大一堆花生呢！

“也許……也許她們一時半會兒還忙不完，等她們剝完花生再行動吧。”卡努干脆坐在屋頂上，看著她們，看著遼闊的草地和遠方的屋舍，以及那些無憂無慮的人們、悠閑自在的牛羊……他有些莫名地迷戀這種人間的氣息。

傍晚的時候，卡努透過窗戶，望著屋里的燈火：“啊，真溫馨！要是我也能在爐火邊坐一坐就好了。”爐子里正冒出好聞的桂花糕的香味。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小女孩走了出來。

“我聽到你的聲音了。卡努，我可以邀請你到屋里坐坐嗎？”小女孩說。

這一次，卡努沒有拒絕。“就坐一會兒，只坐三分鐘！”可是，卡努在小女孩的家一直坐到很晚，因為小女孩的媽媽正在講一個風之國的故事。

媽媽說：“從前啊，在遙遠的風之國，住著很多風。那些風都非常溫和，他們都想成為和風、金風、柳絮風……”

“不，不是這樣的！”卡努在心里叫道。

“只有一個風，他想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颶風。于是，他叫來所有的風、雨、雷、電，對他們說，我們一起去摧毀人類的世界吧！”

小女孩嚇得渾身發抖：“媽媽，如果颶風來了，我們的房子就會被吹到天上去嗎？”

“是的。不過我們現在就把房子修好，修得很結實。等你爸爸回來就開始……”

“爸爸出海一個月了，為什么還不回來？他會遇到颶風嗎？”

“不會，現在大海風平浪靜，他很快就會回來。”

卡努垂下了頭。他想，怎么都得等小女孩的爸爸歸來，等他們把房子建結實了才能行動……

后來，小女孩的爸爸回來了，房子也修得很結實，但卡努決定等田里的稻谷收割完了再行動;再后來，他想等果園里的果子摘完了再行動;等雪過了再行動;雪過了后，他想等花開了再行動;花開了，他想等花謝了再行動……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卡努一直在等待著。最后，他告訴自己，等那些孩子長成大人了就一定行動，可是，孩子們長大后，新的孩子又出生了，他們在河堤、草地、田野張開雙臂奔跑……

卡努到很老很老的時候也還在等待著，他忘了回家的路，每天漫步在山野和云端，心里寧靜而溫和。風之國的“過來風”都說，卡努在人類的世界迷失了方向。每年，風之國的風孩子們仍然會念著那句忠告離開風之國，但是，有的風回去了，有的再也沒有回去。

（本文獲得2019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童話組特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