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派

龔天羽

太陽把地面烤得炙熱，連知了都躲到樹葉間停止了鳴叫。在玉虛峰的梅花山莊里，五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整整齊齊地站立著，他們頂著炎炎烈日，但眼睛里都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其中就有江南名劍山莊的少公子白洛天。

“先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叫秦天，是你們的大師兄，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梅花派的弟子了，我派向來戒律森嚴，你們不要隨意走動，更不準偷看師兄們練功，如若有什么行差語錯，莫怪我不留情面！”大師兄嚴厲的口吻、威嚴的神情唬得這些新弟子們一個個戰戰兢兢。

“你們幾個先在后花園打雜，切記照料好這里的梅花，每天至少要修剪兩次?！?/p>

“是?！贝蠹椅ㄎ☉Z，哪敢說半個“不”字。

臨走前，大師兄為他們排定了值日表，挑水、澆花、修剪、掃地、喂鳥，件件都要一絲不茍地完成。半年很快過去了，白洛天漸漸厭倦了這種枯燥的生活：“父親送我來這里修煉武藝，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別說一招半式，連師父的面也沒有見過，倒不如回去算了?！钡洲D念一想，當初在父親面前保證“學不成名誓不還”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怎能半途而廢呢？此時回去，恐怕家里的下人們又要把自己的“少爺病”拿出來談笑了，想到這里他便把回家的念頭收了起來。

和洛天一起打雜的四位師兄弟也動起了各自的小心思，其中一個叫吳毅的人最不服氣：“憑什么我每天清早就要起來，到山腰把水挑上來，累得腰酸背痛，而他們卻只做那些很輕松的活兒，尤其是那個白洛天，只要喂喂鳥就行了，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大師兄每天在前廳督促師弟們練完劍，都會來到后院視察五位新弟子的工作情況。這天他照例背著寶劍走進后花園，細心的吳毅發現這把劍雖然寒光四射，但已經卷刃了，恰巧他來時帶了一柄祖傳的好劍，便偷偷拉著大師兄道：“大師兄，您這柄劍實在稱不上您那高強的武藝，我這里有一把絕世寶劍，您拿上它必當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一席話說得大師兄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哈哈，我早就看出來了，在這批師兄弟中，唯有你最懂事了，快快拿來吧！”

“寶劍就在我的包裹之中，這就去給您拿，不過……”

“不過什么？”大師兄頓時皺起了眉。

“您能不能讓我也上前廳，和師兄們一起練武？”吳毅小心翼翼地說道。

“哦，我當是什么大事，你把寶劍拿出來，明天便可到前廳去了?！?/p>

吳毅沒想到這件事情居然如此順利就辦好了，早知道一開始就把劍拿出來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成為武林高手了呢。吳毅一走，挑水的活兒就沒人干了，大家紛紛把目光轉到了洛天的身上：“白洛天，你每天只是喂喂鳥，以后挑水的活兒就交給你了。”

洛天雖然不愿意，但自己的活兒確實是五個人里最輕松的，只能勉強接受了。那三個人很快發現大師兄用的寶劍就是吳毅帶來的那一把，而吳毅已經被調到前廳去學武了。發現了這個秘密之后，三個人相視撫掌而笑，各自拿出隨身攜帶的寶物獻到了大師兄手里，不久，這三人也順利地調到了前廳。

這下挑水、澆花、修剪、掃地、喂鳥這五件活兒就全部落在了白洛天的頭上。天蒙蒙亮，他就要下山挑水。剛開始他一次只能擔兩桶，需要往返兩次才能灌滿水缸，來不及吃早飯，就要把梅花澆好。按照大師兄的要求，梅花要一株一株地澆在根上，梅花山莊里的梅花可不比別處，高者足有兩三丈，矮者又在假山之上，每次澆花都要竄上跳下。等他澆完跑到飯堂時，已經日上三竿了，好幾次連鍋底都被其他人刮干凈了，只好餓著肚子繼續干活。修剪是個技術活兒，更是體力活兒，梅花枝如鐵干，洛天要用盡渾身力氣才能剪下來，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飯堂時，其他人都已經去午休了。剛出飯堂，他發現梅花下的土壤已經干裂，而剛才剪掉的梅花樹枝又長了出來，于是忙碌的工作又開始了。

“唉，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啊？”洛天無可奈何地重復著澆水、剪枝、掃地，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不光讓他精疲力盡，更讓他感到不公平：憑什么同一批來的人都去練功了，獨留下自己在這里打雜？他也知道那些人都是賄賂師兄才得以離開的，這樣的行徑是每個白家人所不屑的，況且他離家時分文未帶，想憑著自己的本事闖出一番天地，此刻也無禮可送。

一天，洛天走進飯堂剛坐下，就聽到師兄們的竊竊私語：“現在后花園里還有一個傻小子。”“舍不得給大師兄送禮唄！唉，又是一個窮鬼。”“別說了，別說了，他就坐在那里看著我們呢！”

富可敵國的白家少爺，哪里受過這樣的屈辱，此刻他的心里火辣辣的疼：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學功夫呢？對了，一起打雜的伙伴們已經學了一段時間，不如讓他們教教我吧！想到這里，洛天主動坐到了吳毅的旁邊：“師兄，最近師父教了您什么功夫??？”

誰料吳毅把臉一拉：“誰是你師兄？我可沒有整天掃地澆花的師弟！”

洛天的臉唰一下白了，但為了學到武藝，只得放下身段：“您能把師父交給您的功夫練上幾下，讓小弟開開眼么？”

“梅花派的神功也是你這種人可以隨便看的么？去去去，一邊兒去，我吃完飯還要去練今天剛學的落影劍法呢！”

“落影劍法”在江湖上聲名赫赫，沒想到吳毅已經學會了，而洛天連去前廳的資格都沒有：“這樣下去可不行，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呢？有了，不如待會兒偷偷跳上墻壁，這樣就可以看到他們練習梅花派神功了，保證神不知鬼不覺?！?/p>

白洛天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隨便扒了幾口飯，沖出飯堂，來到了一處墻角，本想跳起來用手扒住墻沿的，沒想到整個人直接飛上了墻頭。

“咦，我怎么跳了這么高？不管了，先看看再說吧！”梅花派的劍法果然精湛，整個前廳銀光四射，寒氣逼人，洛天竟忍不住站起身來跟著比畫，居然忘了自己站在寬度不足一尺的墻壁上，一不留神就“啪”的一聲摔了下去。

師兄弟們聽到聲音紛紛聚攏了過來，大家把洛天圍在了正中間，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是誰在偷窺本門的神功？”

大師兄一個起落間越過了人群，他顯然認出了洛天：“你不好好待在后花園干活，來這里干什么？跟我去見師父?！甭逄炷哪芟氲?，第一次見掌門師父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梅花廳里燈火輝煌，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端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洛天低頭跪拜：“師父，我拜入門下已經快一年了，但什么招式也沒有學會，一直在后花園挑水、澆花、剪枝，從來沒學過什么正經功夫。”

掌門手捋胡須，喝了一口茶道：“既然你沒學過功夫，那就繼續回去打雜吧！”

“請問我還要過多久才能和大家一起練功？”洛天幾乎是帶著哭腔在哀求他。

“這個就看你的造化了?！?/p>

掌門的一句話直接把洛天的心打入了冰窖，誰知道“造化”是什么呢？一年，兩年，還是一輩子？

洛天回到房間里，淚水忍不住從眼眶里滾落下來。是時候離開了，這已經是他第八十次收拾行李了，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般決絕，他把修剪花枝的大剪刀插進了腰間，遇到猛獸時也可用來護身。

“當——當——”山莊的追魂鐘突然響起，梅花派所有人都到前廳集合，連久在山莊的貓狗都朝著那個方向竄了出去，雖然白洛天已經下定決心回家，但畢竟是十二三歲的孩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也跟著人流朝前走去。

只見幾個蒙面黑衣人站在庭院中間，不少梅花派的弟子正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更讓洛天吃驚的是，連大師兄也已經倒在地上，看起來傷得不輕，至于吳毅等人連出手的勇氣也沒有，在旁邊嚇得瑟瑟發抖，把褲子都尿濕了。

“把梅花派所有人都綁起來！”這人儼然是黑衣人中的領袖。

“哪來的狂徒，竟敢來我梅花派撒野？”只見掌門飄然而出，手中揮舞長劍，直刺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施展身法，連續躲過掌門數劍，掌門加快了速率，在空中留下了一片殘影，黑衣人卻反其道而行，閑庭信步間化解了所有的劍招。拳怕少壯，只見他雙手劃拳，猛地向前推出，強勁的拳風把兩邊的梧桐樹葉紛紛打落，掌門順勢向后倒去，口出竟然沁出了血絲。

“看來我梅花派上下二百余人今天在劫難逃了?！闭f完，掌門人盤膝坐下，掏出了匕首，準備刺向自己的胸膛?！爱斷ァ保活w石子打在了他的手腕上，匕首應聲落地。大家紛紛把目光看向了白洛天，洛天雖然對梅花派沒什么感情，本想一走了之的，卻沒想到掌門想要自刎，他向來宅心仁厚，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梅花派覆滅，倉促間扔出了一顆小石頭，自己也沒想到居然有這么大的氣力。

“毛頭小子，居然敢壞我好事，那我就連你一起收拾了！”黑衣人左手畫圈，右手變爪，對著洛天使出了黑虎掏心的招式。

這招極兇極險，是取人性命的狠招，眼看洛天生命危在旦夕，大家紛紛閉上了眼睛。沒想到，洛天居然高高躍起，躲了過去。

“好一招‘踏雪尋梅！”連掌門也忍不住大聲叫好。

洛天躲過一招之后，信心倍增：“你也不過如此嘛！看小爺來收拾你！”他從背囊里抽出那把熟悉的大剪刀，對著黑衣人剪了過去，招式之快，居然在空中留下了三道殘影，黑衣人躲閃不及，手臂遭到了重創。

“梅花三弄！”掌門越看越來勁兒。

黑衣人眼看自己落了下風，越戰心越虛，越打越恐懼，冷汗順著鬢角涔涔而下：“哼，我們遠道而來，你們以逸待勞，這原本就是一場不公平的打斗，等我們回去修整一下，下次絕對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你們?！彼滔乱痪浜菰?，便帶著眾徒弟匆匆下山去了。

白洛天也沒有追趕，他沒想到自己明明沒有學過武藝，黑衣人連續挫敗了眾師兄和師傅，卻敗在了自己手里。掌門緩緩起身，蹣跚著走到洛天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孩子，你剛正不阿，品行純正，不屑賄賂，為師早已知曉。”此話一出，周圍的弟子們紛紛慚愧地低下了頭。“這半年來，你每天挑著重擔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練就了本門最精湛的輕功——踏雪尋梅。本派的祖師深諳奇門遁甲，你每天修剪的梅花便是他的杰作，這些梅花每次剪完都會按照同樣的方式生長，你在修剪的過程中，不知不覺便已練成了本門最精妙絕倫的神功——一剪梅，為師之所以不讓你偷看其他弟子練武，是擔心這些粗淺的功夫使你的梅花功不再精純，功力打了折扣?！?/p>

洛天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此時他才明白了師父的一番苦心，想到自己幾番想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掌門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朗聲對眾弟子道：“你們都要記住，凡是練成最上乘武藝的人，都經歷過別人無法承受的磨礪，‘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幾年以后，江湖上出現了一名懲惡揚善的少俠，一把銀剪在他手中使得出神入化，每當仰慕者問他修煉武功的秘訣時，他就會攤開滿是老繭的手掌，露出傷痕累累的肩膀，吟上一句“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