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1
讀小學四年級時,我代表學校參加市里的寫作比賽。進入決賽后,有一個現場答辯環節,其中的一道題目是“描述一下自己的母親”。我幾乎是脫口而出:“母親最與眾不同的就是她的味道。”記憶中,別人的母親衣袖間總是有一股淡淡的郁美凈或洗發水的香氣,而我的母親身上帶著的卻是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她是一名中醫,每天和藥材相處的時間都在兩位數以上,熬到最后,自己也變成了一味替病人治心的草藥。
回程的大巴車上,一起參加比賽的小伙伴發自肺腑地說:“真羨慕你有一位當‘白衣天使的母親,多么值得驕傲啊!”聽到這話,有一股力量立刻涌滿了我的心間,像春日暖陽里的油菜花一樣飽滿。我已經記不清自己當時是如何回復的,可是那股翻騰的榮耀感卻始終銘記于心。
在我遙遠的童年記憶里,母親總是忙碌的。她就像一個被生活倒置的沙漏,一點一點付出精力,無時無刻不在勞動著。可惜過去那么多年,我卻從未懂得她的甘苦。
每年春節,母親總是加班到開年夜飯前的一小時,有時甚至連續值班好幾天,才拖著疲倦的身子慢慢走回來。而今年的春節,母親甚至加班到正月初五才回家。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母親所在的縣中醫院被設立為疫情定點醫院,每天做發熱篩查的病人絡繹不絕。
母親雖然常常和藥材打交道,但她的免疫力其實很差,有時候就連給感冒的孩子抓藥,自己可能也會被傳染。每天戴一個薄薄的口罩,又怎么能抵抗住來勢洶洶的病毒呢?于是,母親每天下班回家后固執地進行自我隔離,她用她一貫雷厲風行的態度,把父親的生活用品都打包好送到他辦公室。同時開始嘗試分餐制,盡量不和我同桌吃飯,一回家就待在房間里,避免和我正面接觸。
上個月,窗外靜悄悄的。我趴在窗臺上,風很大,街道上空曠得厲害,整座城市靜謐得如同睡著了一般,身后的電視機里,每天都在更新新增確診和疑似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人數。從睡前的幾十人到睡醒后的幾百人,再慢慢地變成幾千人、幾萬人……像是不小心被誰按了倍速播放似的,畫面一幀一幀急速地切過。有一天早晨,看見一位當老師的朋友發了一條朋友圈說:“昨夜做夢,夢到我在給孩子監考,突然發現自己沒有戴口罩,頓時嚇醒了。”當戴口罩和穿衣服一樣變成每天的習慣動作時,這場戰役已經徹底進入白熱化狀態。
去醫院看病的人與日劇增,在連續確診三位感染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病人后,母親和她大部分的同事都簽了請愿書,晚上就留守在醫院。開始留守的前一天,她回家打包衣物,我隔著門縫瞥見她的耳朵被口罩勒得發紅,頻繁使用消毒水的雙手又紅又腫,上面密布著一道又一道紅印,像被荊棘劃傷似的。其實,在疫情期間,所有的醫生又何嘗不是緊緊攥著長滿荊棘的藤蔓,將病人一點一點地拖出黑暗的深淵呢?
“家里面條、饅頭都買好了,這段時間好好照顧自己,少玩,多看書。”母親的表情像冷卻的白菊茶一樣,圍繞著幽幽馨香,卻少了色彩和溫度。
這些年,母親做事風格一向潑辣,而我總是如蝸牛般慢吞吞的;她熱烈如夏,我緘默如秋;她是淮南的橘,我是淮北的枳,只要一相遇,就會水土不服。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木訥如我,那時竟控制不住地朝著母親的背影大喊了一聲:“我等你回來啊!”
黑暗中,母親突然立住了,像角落的聲控燈突然被喚醒,整個人都溫柔地亮了一會兒。
2
我在外地讀大學期間,因為比較獨立,很少與母親聯系,有時甚至一個月才通一次電話,微信對話框里清一色全是她轉發給我的各種“養生秘方”。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這段時間,每天晚上10點后,和母親視頻的那幾分鐘竟然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時刻。我總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問她:“你測體溫了沒有?”在一次次得到母親肯定的答復后,才不舍地掛掉電話。
元宵節,消失了十多天的母親終于輪休一天,她給我打電話,讓我把冰箱里的食材拿出來,等她回來為我做一頓“遲來的年夜飯”。這時,我們小區已經全面戒嚴,每家每戶三天之內只允許出去一個人采購生活必需品,且時間不得超過兩個小時。宣傳注意事項的大喇叭從清晨響到夜晚。
我拿著居民出入證去樓下接母親,剛走到花壇邊,便聽見激烈的爭吵聲。“出事了誰負責?”一個門衛扯著嗓子大喊道,他攔在門口,擺出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為了杜絕傳染,他竟然不讓從醫院回來的母親進小區。我沖上去準備和他理論,母親卻拉住我的胳膊,表情依舊淡淡的:“我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兩個小時就出來可以嗎?”另外幾個社區的服務人員于心不忍,紛紛上來打圓場,在測量了母親的體溫后,終于同意讓她進入小區。
回到家,母親簡單收拾了換洗的衣物后,便去廚房“叮叮當當”忙活起來。半個小時后,我聽到關門聲。等我從書房出來時,母親已經離開了,桌子上還擺著一碗熱騰騰的湯圓。我走到玻璃窗前,隱隱約約瞥見遠處母親模糊的身影,她從袋子里拿出一個保溫瓶狀的東西,遞給了在小區門口守夜的志愿者們。
我不知道那一碗軟糯的芝麻湯圓有多大的力量,但是卻再未聽見那個脾氣很差的門衛和行人爭吵的聲音。我突然想起母親常說的那句話:生活有時是文火,有時是烈焰,每個人都仿佛一味中藥,在世俗的藥罐里煎熬,甘苦自知,卻又身不由己。
3
赫爾曼·黑塞在《悉達多》中說:“大多數人都好像落葉,可也有另一些人,一些為數不多的人,卻像沿著一條固定軌道運行的星星,沒有風吹得到它們,它們有自身的規律和軌道。”當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如同隕落的行星,猛地墜入世界,擾亂了磁場,讓大多數人都被迫改變了運動的軌跡時,依然有無數個如母親一般的人,他們仍在崗位上保持著自己的節奏,朝著風浪最猛烈的地方逆行而去。
深夜,隔壁樓有人在放煙花,火花從30多層高的窗戶里噴射而出,閃耀滿天際的琉璃花火,在黑暗的天幕上撕裂出了一道口子。朦朧的光景里,猛然間,年幼時的那股榮耀感又一次涌上了我的心頭,且比多年前的那次更加熱烈。當青春期的龍卷風過境后,我會在溫暖的避風港里,以守望者的模樣,靜靜地等待母親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