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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鳥(短篇小說)

2020-06-08 10:47:55王海雪
廣西文學 2020年6期

王海雪

1

天空看起來很溫暖,可空氣是潮濕的,即使太陽出來,雨仍然像漏斗里的水,滴個不停。行人身上包裹的衣物有肉眼看不到的濕潤,逐漸消散在空氣里的談話似乎含著特殊的氣味,和封閉的衣櫥味道一模一樣。

阿茶的衣櫥里都是衣服,一摞疊著一摞,從小時候開始,一件都沒扔過。母親曾告訴她,只有死掉,衣服才能被丟到垃圾場。阿茶打開衣柜挑衣服,便會想,我還沒死呢。衣櫥,似乎裝下她來到這世上所有的時間。阿茶對付恐懼的方法就是面對它,她會害怕成堆的衣物全部傾倒在她身上,把她壓死。但她又想,不會的,那些她穿不進去的衣物早就代替了她的死去。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死不了的。

死不了。衣櫥里放著樟腦丸。活著的她喜歡想念死去的人,只有在想念中她才確定自己的存在。她手捧衣服,就像捧著祭神的圣器,走到陽臺上,一邊換一邊望向外面的云,只要是節日,鎮上村里總是在祭神,到處都是新鮮光亮的神廟,都是本土的。阿茶在煙火熏陶中有過無數次的跪拜,但她仍然不想知道神的名字。太多的神,太多的名字,讓她失去了解這些偶像的欲望。

身體的扭動,陽光的俯視,讓她覺得心曠神怡,死去是一個樣子,活著的每一天,又是全新的樣子。她開心地低頭看短短的街道,一眼望到頭。都是老房子,歷史不短不長,恰好一百年,巴洛克風格,加一層黑白濾鏡,就可以冒充老電影里的意大利。

晴朗沒多久,天空又飄起雨。在阿茶的想象中,植物本該被雨水泡爛,可它們越長越占地方。漸漸地,塘縣便被各種各樣的樹木包圍。孤零零地居于島嶼的東部,新開的高速公路繞過它,繁華在別處蔓延,而這里,則成了本省地圖里必須用放大鏡才能找到的袖珍。但是,春天又似乎從這里出發,只要死死地盯著它,慢慢地,會從地圖上聞到春天的氣息,一股濃郁的煤油味。阿茶的身上,便布滿這樣的味道。

極少有人會往天上看,天上的景致很枯燥,天上的人們居無定所,跟著云朵飄飄蕩蕩。阿茶卻有事無事就喜歡仰望,她一邊看一邊數數,每次數到一百就將目光收回,做起手頭的事。比如穿衣服。

阿茶住的是一棟三層高的樓房,這是街上最常見的房子之一。她跟父母住在這棟樓房里時,總是想何時能見到摩天大樓,那是文明與繁華的象征,她有一顆向往外面的心。后來,她跟母親去過一趟城里,卻沒能進到那棟著名的大廈,只是和母親急匆匆走過天橋時看了幾眼,她記得那種壓迫感,大廈像碩大的鳥,朝她俯沖而來,將她壓碎。很久之后,一輛運甘蔗的卡車沖進路邊的一家老茶館,把店內的兩名客人給壓死了。那是她的父母,剛剛退休沒多久,剛剛覺得開始新人生的人。從那時起,她便永遠地活在回憶之中。永遠,是她在陽臺上的自言自語。一個自言自語的人,不能期待她的行為舉止是多么符合正常與規范。

別處的陽臺都空空落落,落在一隅的陽光越積越多,連味道都不那么正宗,這并不好聞的氣味順著風向,飄向玻璃窗,她裝了透明的玻璃,只打開一側,讓她失神。她從玻璃中看到自己,歪著腦袋,像一張照片里虛掉的部分,讓人很難想起這張面孔到底長了什么樣的眉眼。

李河靜拿著小石子站在街的對面,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確實是看著她,專注的眼神盯得人發抖。他有一頭亂糟糟的黑頭發,自然卷,劉海長得遮住眼睛,讓他看起來更加陰鷙。

不要問為何他不去理發店,因為沒錢。他父親是不會給他錢的。不要問他的母親呢,他母親走時他的記憶才剛生長,一個買來的越南新娘,或許是又被人當商品那樣轉手賣掉。

李河靜每次都會使勁地把石頭往阿茶這邊扔,一邊扔一邊詭異地笑,小石子在半空落下,沒有砸到過任何人。

阿茶連眼珠都不眨,直瞪著那粒漸漸迷糊的小石子,落在她預測的位置。李河靜雙手插在前胸,笑,讓他的雙唇拉長,眼角皺皺巴巴,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有這樣的表情,總讓人不舒服。阿茶卻能理解他。

這像是他們經常玩的一個不言自明的游戲。李河靜隨時放肆,她則像一個年長的姐姐,處處包容。阿茶總是叫他的名字,而不是那充滿侮辱的外號:雜種。阿茶每次聽到別人那樣喊李河靜,心里會很疼,那叫聲此起彼伏,如同全身上下貼滿難聞的狗皮膏藥。

李河靜慢慢走后,她會感到彌漫在半空中濕潤腐爛的氣味消散很多,隨之而來的是皮膚的干燥,她開始抓癢,她輕輕地撓著胳膊,起了一個小紅點,那是兇猛的熱帶蚊子咬的一個包,下次記得讓叔叔多帶些驅蚊的沉香液。阿茶想。

阿茶的叔叔在一家生產沉香的農業科技公司當工人,把香粉卷成一條一條纖細的線香。公司生產的是人工科技沉香,產量大,銷路不好,于是,公司的產品時常成為員工的節日福利。叔叔不喜歡這吹得神乎其神的東西。以前經常跟阿茶發牢騷,覺得沒用,只有死人才燒香,活人燒香多不吉利。后面看阿茶用得多,這氣味確實熏得屋子很別致,他每次來坐一會都覺得耳聰目明,便也漸漸喜歡上了。

阿茶三十五歲,飲食規律,不抽煙,偶爾會和叔叔一起喝紅酒。紅酒在塘縣開始流行,是在幾年前,也不知是促銷員還是誰說的紅酒能美容養顏,于是,塘縣的女孩們個個都迷上了。阿茶喜歡拿紅酒兌可樂喝。

叔叔喝酒。這讓他的臉變得很像街心公園那叢怒放的大紅花,叔叔很活躍,會講這條小街的遷徙歷史,人們如何漂洋過海,抵達異國他鄉,再也不回來。最后,他的話題才會進入他最想聊的,失蹤的李河靜母親。他說,記憶是某種永恒的東西,不會消失,消失的只是我們自己。

叔叔租住在臨街一棟老樓的隔間里,有同樣寬闊的陽臺。阿茶知道他是因這陽臺才委屈自己住在那背陽的屋里。他一周休一天假。休假當天,他會擺出古琴造型的香插,取出一根沉香點上,坐在那里看狹窄的街景,這街景,在這十來年間幾乎沒有變過。他便有一種永恒的錯覺,仿佛過去那些隱秘從未離開。有時,他會在某個特定的日子觸景傷情。那是新一年的起點,下著綿綿不斷的細雨,把人心都淋得斑斑點點,把人心里埋藏的事都悄無聲息地淹沒。叔叔同樣愛在雨天跟阿茶聊女人。這樣的氣氛也很適合人們吐露心事。

阿茶在樓下,撐傘仰頭聽他說。雨就像薄涼的蠶絲被,把傘柔軟地蓋住,沒有風,空氣很冷。他嘆氣,又問阿茶,人在哪里。阿茶在細雨中一陣沉默,這沉默里又有無窮的寂寞向她涌來。

她對叔叔輕微搖搖頭,肢體動作比語言還能讓人心領神會。

阿茶朝服裝店走去。只看不買,美麗的衣服能讓她輕松。

在這樣的雨天,她應該只穿一雙涼鞋,露出肥胖的腳趾頭,這樣不僅方便腳,也不會心疼鞋會被水泡壞。可阿茶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該好好愛惜自己,便裹得很嚴實。她穿起淺灰色羊毛大衣,里頭套著線衫,過膝蓋的厚重的深色長裙,還有單薄的肉色絲襪。她從前年開始涂粉底,有時圖方便,就用氣墊霜。叔叔說,化點妝看起來精神些。可這不應景的雨,讓她依然憔悴。她能從叔叔的眼眸里看見自己浮腫的臉。她想,自己沒有心寬,為何會體胖呢?

2

當別人說阿茶沒有工作,不值得娶回家,會有其他人反駁,她父母死后領的撫恤金估計不少。你替別人發什么愁。談起過世很久的人,就像談論夏天忽然而至的雷暴雨,幾乎把污垢洗得干干凈凈。離那兩個死亡的人越遠,那難以上臺面的隱秘也沒那么可怕了。

財富可以抵消內心某些不良感受。財富,有時能讓人們的言論更加善良一些。那場意外過去很多年,卻以夢魘的方式重回到阿茶身邊。也是那一瞬間,生與死的界限消失,那些碎塊、那些肉、那些被精神霸占的肉體,因為無所依附而徹底消失。人們把這樣無辜的悲劇歸為運氣。運氣沒有好壞,也毫無善惡。

那家茶館只是重修門面,再未營業,成為一所陰森森的宅子。阿茶有時會差遣李河靜白天去往那邊看一看,再回來告訴她。

她會做飯,端到小小的方桌上,一邊吃一邊聽李河靜說。他除了被鋪滿塵土的拉閘門弄得一手臟,什么都沒看見。阿茶會說李河靜像個瞎子,她開始給李河靜講鬼故事。白天講鬼故事少了幾分恐怖與懸疑,李河靜從未被嚇住,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怎么吃都吃不飽。李河靜有輕微的腦癱,輕微到一般人覺得那只是一場發生在兒童時期的意外,面癱有時也會罕見地發生在兒童身上。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阿茶最先吃完飯,她告訴李河靜,吃完要把碗筷放到水槽里。她便去取出那張存折,上面的數字有一半費盡艱難才獲得。阿茶喜歡存折上面的數字,那是兩條人命,一半是賠償,一半是撫恤金,她的父母。她想了很多次“意外”,她責備“意外”為何不讓她做好準備再來,一遍一遍地想為何這么不公正。然后,她會想那名外地的肇事司機在牢獄里過得怎么樣,會不會已經減刑去了更遠的外地。她再也未能見到肇事者,但她記住了那人的穿著。也是從那時開始,她做殺人的夢,一遍一遍用利刃一刀一刀在一具鮮活的肉體上往下劃,她是一名熟練的屠夫,只殺,不賣。她醒來,會責怪自己是這么邪惡,她會給自己煮熱水,水到沸點便吱吱地響,熱氣讓那顆冷酷的心重新活過來。當陽光透進屋里,一切變得暖洋洋時,她覺得自己又恢復了善良的本性。

她對李河靜溫柔而耐心。

李河靜跟阿茶吃過很多次飯,但他仍然不喜歡阿茶。應該說,他幾乎不喜歡任何人,長期的敵視讓他有一雙駭人的眼睛,他的眼珠黑得世界上所有形容顏色的詞都黯然失色。他的皮膚也很黑,是一種金黃色的黑,他不喜歡這樣的膚色,這不是一個生活在亞熱帶的人所該有的顏色。于是,他無時無刻不在陽光最猛烈之時赤身裸體出來,想把緊緊趴在身上的金黃給曬掉。他失敗了,無論他怎么曬,都曬不傷、曬不紅、曬不掉那一層豐收后的金黃。

阿茶再次把他領回家里來,是在冬日某個早上的六點鐘。派出所的民警給她打電話,說李河靜又睡街上。他又被不知名的行人打電話到派出所,說一個可憐的孩子露宿街頭。可憐是初見,現在,所有認識李河靜的人都不覺得他可憐,而是這世上一個多余的人。你說他為社會做貢獻沒有?他父親為社會做貢獻沒有?他母親呢?都沒有嘛。

塘縣的時針在很早之前仿佛被撥慢,慢吞吞地日復一日地走一個圓。笨鐘就掛在一個重建的鐘樓上,會莫名其妙地響起,沉甸甸地打在塘縣的街道上。這鐘樓的年紀大家都不記得了,這鐘樓的歷史大家也都不記得了。無人去想,為何塘縣會有一座鐘,也許是為了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時間的走動,也許是為了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長大與衰老。被撥慢的時間也讓日出有遲鈍的現象。

阿茶與李河靜就在這時間的緩慢中,朝阿茶家的方向走去。

李河靜灰頭土臉。身上的白酒味濃烈刺鼻。阿茶希望他能說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沒說。不過稍晚一些,她還是打聽出發生了何事。他被一群婚禮上的青年敬酒,喝得很多,也貪心地抽了很多煙。他兜里還有幾根煙,被他給壓扁了,他還寶貝它們,說要帶回家給自己的父親抽。他說到煙時,微微的喜悅就沿著那言語蠕動。

他有一個并不友好的父親,一個殘疾人。終日坐在一張自制的活動輪椅上,在門檻邊上面無表情地注視外面的樹,一直從一年的開端看到末尾。那些樹更高更綠,即使強勁的風吹過,即使暴雨如注,從葉子的縫隙之間砸下來,它們的舞動也僅僅是一日比一日減輕。這樣細微的變化,對于漫長的日子來說是毫無意義的。

煙能討好父親。煙能讓父親暫時轉移注意力,不再注意他骯臟的穿著、受傷的身體。

父親從不直視他的眼睛,每次吃飯,父親端著飯碗側著身,像小雞啄米似的,不時模糊不清地說,你媽是個壞蛋。年紀小,對許多罵人的詞匯是無法理解的。直到有一天,李河靜聞到蛋清發臭的氣味,才知道父親用壞掉的雞蛋形容母親,后來,他拒絕吃雞蛋。再后來,他成為一個少年,對各種罵人的俚語有了了解,覺得不能拒絕任何食物,他抓著水煮蛋,還是沒能將殼剝掉,他吃不下去。

煙能讓父親忘記問他又去干什么壞事。似乎人人都認定,他消失的那些天,肯定是去干壞事。他總帶回一些父親吃不到的食物,曾經大發雷霆的父親的嘴便被堵住,他默許李河靜的行為。即使鄰居上門告狀,他也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姿態,說,你看看我,看看我還有什么可以管他的。

日子通常是風平浪靜的。

3

阿茶喝冰冷的水,她也給李河靜倒了一杯。李河靜坐在沙發上,沒有動。阿茶覺得身體逐漸冷了,就去衣柜翻出一件單薄的長衫,把自己罩住。她端著透明的杯子,目光并未放在李河靜身上。她只是想,自己為何要照顧他,一次又一次。其實,她知曉自己最真實的想法,但在長久之中,她失去表達的欲望。她和李河靜之間,都不會有太多話。他們的關系也很奇特,一個不斷破壞規則,漸漸成為塘縣人避之不及的對象,在經過一些所謂好心人的努力拯救后,依然沒有轉好,那就順其自然去吧。

阿茶只是做一些被她認為是事實的東西。

人的好心是有限的,一個人怎么能這么久地照顧一個偷東西的孩子,還把他帶回家,這不是引狼入室嗎?面對那些將信將疑,面對那些執著反復的問話,阿茶只是一笑而過。即使這是她生活的地方,可她并沒有那么多朋友,也沒那么多親戚,語言的力量作用于她,便薄弱很多。

她回憶十三年前,大多數是李河靜離開房間之后。總有關鍵的字眼,跳到她面前,那是活動的有形象的字眼:越南新娘。阿茶從未認認真真地跟她們中的一個有過任何深入的交談,包括李河靜的母親。她們當中的好幾個,經常聚在一起,用鄉音聊天。

李河靜的母親來到這里時,越南新娘已經不像上世紀九十年代那么普遍,已經很難見了。她到來的那天,在臨近縣城的這個村莊引發巨大的動靜。那是一個奇熱無比的下午,她穿素色襯衫、素色的褲子,長得黑不溜秋,即使經過奔波氣色看上去依然很好。村里人都覺得她還不到二十歲。

人們喜歡圍觀外國人,即使有過觀看的經驗,他們仍然對可能的不一樣充滿期待。人們討論她的身材、外貌,露出失望之情,沒什么區別嘛。一樣的黑頭發,扁鼻子。

阿茶跟叔叔都去了。叔叔包了紅包,當作婚禮的禮錢。

阿茶記得那天,自己穿的是一條一字肩的大紅連衣裙,顏色很正,據說是新娘的顏色,和她畫的口紅一樣艷麗。她去晚了,女人早已被送進屋,她只是從窗戶邊上看到一個又瘦又長的人影。她嘴巴咬一塊咖啡硬糖,認真想著女人會怎么度過今晚。她用女人稱呼她,把自己跟她隔開來。就在女人到來的前一天,阿茶剛剛跟心愛的男朋友分手。

阿茶站在那里,一邊看一邊伸出舌頭舔自己的雙唇,舌頭沾滿融化后的糖水,是甜的。這是父母過世后養成的習慣,良辰美景、人間喜事讓她震顫,她便喜歡舔各種各樣的東西,濕潤的舌頭溫柔黏稠,她只要通過“舔”這個動作,那溫柔就撫慰她全身。她也不知它是從哪里抵達她也無從知曉的內心的,她能感受到那里空蕩蕩、黑乎乎。這“舔”,卻能把某種感覺傳到那宇宙般遙遠的地方,讓那里有一點光、一點亮、一點暖。

阿茶問叔叔女人今晚的命運。她聽過一些越南女人的故事。有些至今生活得還不錯,但仍然有思鄉之情。有些卻過得很不好。即使生了幾個孩子,一有機會還是跑了。沒有人知道她們跑向哪里,那些以為關系早已穩固的男人,一夜之間成為事實上的鰥夫。阿茶覺得,女人是健康的,這戶人家的殘疾人怎么守得住她,女人遲早有一天會離開的。

那時阿茶的叔叔還很年輕。會做許多活計,木工、泥瓦匠的活、種田、修路……只要有人找,他都接。他比現在富有,跟李河靜的父親的關系還沒這么惡劣。李河靜的父親還問他借一些錢。當時,他站著,居高臨下地望著坐在輪椅上無法自由行動的李河靜的父親,覺得一個殘疾人花這樣一筆錢完全不值得。叔叔再三問他的意見,最后還是心軟,把錢給他。他對叔叔說,我會還你的。

叔叔站在人群中,和阿茶一樣,他看到一個陌生而模糊的女人。他想起自己借出去的那筆錢,覺得這女人的命運和他有牽連。叔叔看到一具透明的身體,一雙陌生的手拉扯著女人,然后,那雙手在胸部的上方停住,那雙手突然死了,一雙手也是可以死去的。那是李河靜的父親的手。這是叔叔的白日幻覺。

當炊煙從林子的一端升起,得過喜糖喝過酒的人們幾乎都走了。李河靜的父親把叔叔喊過來,叫他繼續一起吃晚飯,他應允。阿茶幫忙去打了半斤地瓜酒,也坐在石桌上,一塊吃飯。女人在屋里躺著。叔叔一邊喝酒一邊想她是不是睡著了,能睡著嗎?

酒過半巡,李河靜的父親叫他湊過來,在他耳邊說了一番話。本端著酒杯的叔叔,手抖了幾下,酒灑出來,酒杯趑趄,沒掉……他叫阿茶自己先回家。

這晚,在一片漆黑的屋內,叔叔爬上那張充滿新鮮女人氣味的木板床。李河靜父親的欠債一筆勾銷了。這是他倆的秘密。這秘密在長久中撕裂了他們……

閑言碎語隨著女人逐漸大起來的肚子長起來。

女人在閑言碎語中把本地話學會,在這閑言碎語中把李河靜生下來。李河靜的父親在黑暗的屋角沉默。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無窮的嫉妒與恨意就隨著黑暗一浪一浪地,沒過他的頭頂,又退回去,一次一次地。他厭惡那個孩子,他無法善待那個孩子,那孩子長大后肯定不會孝順他,肯定會把他這個殘疾人扔掉,跟著他的母親以及別的男人一起生活。

女人正抓著嬰兒的小腳,給嬰兒擦沾滿屎尿的屁股,他便是從這一幕中看到自己的一生,獨自的一生……他爆發歇斯底里的叫聲,他奮力地挪向他們,女人趕緊把孩子抱到安全的床側,他摔倒在用過的尿布上,在滿臉的尿臊味中,很久都起不來。

4

李河靜的父親必須手握一些東西,心里才踏實。現在,他拿著自己的殘疾證,想扔掉又舍不得扔掉。這份證明他無用的東西,卻給他帶來最低的物質生活保障。他覺得這份證明就像面前的那些蔥蘢之樹,他是樹底下最微不足道的根,埋在地下,于黑暗之中。為何要歌頌根,為何要歌頌這些永遠看不見的丑陋的東西?他不想做樹根,于是,他睜開眼睛,用眼睛去侵略所能目睹的一切,用渺茫的希望、殘存的力量去撞破生活,就像從前父母給他講的革命故事一樣,來一個舊貌換新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一個健康的孩子,他永遠活在那個健康的年紀,成為記憶的困獸。

他最先看到的是李河靜鼓起來的肚子,肩膀也比出去時有力許多。那意味著李河靜在外面已經填飽胃。接著,他目光移向李河靜的臉,他顯然洗過臉,有干凈的氣色,他肯定是剛從阿茶家出來。對李河靜最有耐心與愛心的只有阿茶。

以前,阿茶會從縣上來到村里,借口找朋友,順便過來看看李河靜。她不進屋,只在門口,留下一些文具,有時會略微尷尬地笑一笑,沒話找話。他不理會她,他是一個粗野的人,不需要虛偽的客套。

有過一次例外,他經常想起那次例外。是阿茶走后的某一天晚上,他很久沒看到女人了。他的鼻息之間全部是阿茶如水之味。他記起很長久的從前,他總是叫李河靜的母親拿過裝滿水的木桶,脫光衣服,在他面前洗澡。他會興奮,激動。很久之后的某一年春節,他聽到回家的幾個大學生討論一個流行的明星,他們說她很性感。他不理解,便開口問他們,他們笑嘻嘻,從手機里拿出明星的照片給他看。他對性感有了立體的理解。后來,他無數次想念李河靜的母親,想念那些香艷的場面,心里便會默念:那就是性感。

那天,他做了一個奇異的夢,他夢到他站起來,像一個正常人那樣,他走到掛有粉紅蚊帳的床邊,看到熟睡的阿茶有一張濕潤的面孔,原來是不知從哪里落下的雨水一滴一滴落滿了她的五官。然后,他醒了,在整個白天反復去想這個夢的意義。李河靜的母親走后,他已經很久沒有夢。

活死人才沒有夢。

很久之后,他再次見到阿茶,他突然問,阿茶會夢到什么?

弓著腰的阿茶站直身子,看向這張扭曲的臉,他的嘴有些歪,還好下巴是干燥的,沒有流口水。阿茶決定好好想自己最深刻的夢。夢中她是一個奇特的農民,有成千上萬畝的土地,她每天凌晨起床,去撿拾別人失落或丟棄的夢,那是莊稼最好的肥料,就像——人的排泄物。這樣的比喻頗為骯臟,因此,阿茶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又看了一眼帶過來的東西,用沉默與笑拒絕他難得的友善。

李河靜通常會在傍晚回來,把文具撿走。有時李河靜想,自己的血跟阿茶的血是不是一樣?他聽說擁有一樣的血就是親人。他聽說過許許多多幾乎能把風擊碎的傳言。

李河靜用那些筆,畫母親的肖像,把本子帶回來問他,這是不是母親。他一次又一次冷靜地否定。他罵李河靜腦子不好使,把自己母親都給忘了。李河靜狠狠地脫下鞋,負氣地光腳跑進廚房,把那些紙張當柴火一樣燒掉在土制的爐灶里。

他從未想過安撫兒子。某些時候,他覺得兒子不懷好意。有一次,李河靜幫他擰毛巾,說要幫他洗澡。他接過毛巾,冷然把毛巾朝他一甩,擰起來的濕毛巾像一根柔韌的短鞭,正打在他的鼻子上,一條紅印隨著他的話一并出現:別跟我耍花招,滾一邊去。李河靜整張臉火辣辣地疼,眼淚在打轉,他跑到屋外。

李河靜在學校學得最認真的是美術課,一次不漏,他反復畫母親的肖像,卻一次次地推翻自己的記憶,他懷疑自己錯了。有一次,他在課上,面對失敗的繪畫本,面對那張完全不像的臉,忍無可忍地當著六十個同學的面高喊起來。他的聲音就像一張尖利的鳥嘴,能把人啄傷。美術老師認為他擾亂課堂,打斷了藝術連貫的思路,一氣之下將瘦弱的他拎起,叫他到外面單腿罰站。李河靜拿著本子走到外面,發現自己的手指被筆芯戳破,遲到的血流出來,他把手指在本子上涂抹,然后撕了粉碎,又拿起筆,跑進教室,朝正在上課的老師戳去。一根鉛筆,一個孩子,怎么傷得了大人呢。他第二次被老師拖出去,教室的門從里面關上了。也是那天開始,李河靜再也不回學校。

那是李河靜第一次夜不歸宿。他并未特別擔心孩子。他知道那些畫。其實,李河靜只要畫自己就好,因為他長得跟自己的母親一模一樣。可他不會告訴李河靜。誰讓他母親一走了之,這是對她出走的懲罰,在她的孩子身上。

懲罰能讓他枯寂的生活有些起伏。對于一個無法行走的人來說,起伏有巨大的誘惑。每年年關,縣領導都會來慰問他,送他一些生活用品,大米、食用油、面條、鹽、毛毯。那是一條正紅碩大的毯子,因為這條毯子,他整個都充沛起來。當領導問他有什么困難盡管提,他差點說缺個老婆。他心里說算了算了不能太貪。

只剩下他與李河靜時,他叫李河靜幫他把毯子裹在身上,傍晚的光穿透樹木,一閃一閃的,怎么也亮不過這鮮明的顏色。他很高興,口氣也是一年中最柔軟之時。

獎賞,也是巨大的誘惑。這誘惑難得讓他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說話與思考。這是他一年中最開心的一天,也是李河靜最開心的一天,那真是絕無僅有的一天。

5

李河靜有順手牽羊的毛病,這讓他進入每一家店鋪買東西都會獲得非凡的注視。一個穿著不怎么樣的孩子,人們心理已經預設他有罪。何況,李河靜因為偷店鋪里的煙被店主追上按在地上狠狠地打過。李河靜皮糙肉厚,是不怕疼的。他看起來那么小,但那不是一種讓人心疼的小,那種小是走在小徑上突然橫生出來的荊棘,讓人生厭,隨時想折斷的那種。

那拳頭讓他的身體扭曲,出奇地丑,讓這運動中的暴力變形,他看向旁人的目光也跟著歪了視線。恐懼在心里泛濫,接著是蔓延的茫然。那天的陽光像瀑布從頭頂傾瀉,把人都淋紅了。紅,顯現在身體上。最先是臉,其次是裸露的手臂,最后是腳。這紅黏稠,像熬了很久的粥。李河靜覺得自己就置身在那紅里面,這滾燙的紅里蹦出一張張模糊的面孔,這是記憶在使壞,讓某些東西隱藏在這些紅之后。

他想,人們是不是也這樣,他聽到振聾發聵的聲音,在他暈過去之時像一床沉重的棉被甩到他身上。

他醒來時,并不知道幾點,目光穿透濃密的印度紫檀樹,那一片稀疏就像一個籮筐,把陽光篩過一遍后潑灑到他身上。他仿佛在笑,他兩手空空,什么東西都沒了,他努力地把手舉到鼻子下,覺得煙味還在,他使勁地嗅著,那能讓他有些精神。他聞到奇怪的香氣,他的旁邊站著一個人——阿茶的叔叔,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香味,木屑的香氣。李河靜想,這就是沉香嗎?他有些清醒。阿茶的叔叔把他扶起來,讓他在臺階邊坐下。阿茶的叔叔想給李河靜遞煙,但最后他還是沒有給李河靜。

他想起李河靜的母親,他看這空寂的路是柔和的。他沒有任何能夠挽留她容顏的東西,他最先失去她是從眼睛開始的。眼睛每天要接觸的東西太多,景象日復一日地累積,誰又愿意去花力氣翻出過去呢。現在,留在他心里的,是李河靜的母親走前的囑托,只有一句話:不要讓他學壞。這句話像一根針,豎在心里,把心扎疼。他不知如何定義“壞”,所以李河靜目前這樣子,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壞”,或者,李河靜“壞”了,但是“壞”的程度不夠深,那么是不是可以原諒,是不是說他沒有辜負她的囑托?

在李河靜母親消失后的生活里,叔叔有過女人,見過各種各樣的女人。他在街上默默地坐著,看似心不在焉,其實,他是在看女人。他看女人裹在褲子里的雙腿,看女人的豐乳肥臀,也看女人的面孔,就在這千千萬萬次的看中,他覺得把她忘了,卻又在一次又一次與李河靜的碰面中把她記起。就在這樣反復無常的折磨中,他體會到有別于日常的痛快。

他們坐了一會兒,便去阿茶的樓上。里面還有一個客人。在長期的獨居生活中,阿茶已經很難邀請別人進入她的房間。她不把這套房子稱為家,而是用一種生疏的稱呼——房間。叔叔認識那人,住在老街心另外一棟一直沒有翻新的木制古宅里,經營某些不為人知的生意。他是余扇。

阿茶說她正和余扇聊如何做生意。他們想合伙開一個酒行,縣上還沒有一家真正銷售酒的店鋪,余扇又恰好有一些門路。余扇在縣上算是成功的人,無論是什么職業,只要擁有某種突出的特質,就能掩蓋所有的短處,余扇就是這樣的人。

阿茶的叔叔覺得十四年過得真快。那時余扇還沒這么胖,頭發還很濃密,他還是阿茶聰明的男朋友。如今,如果不去想余扇已經結婚生子,他看起來還是和阿茶很般配。可現在,他們在這房間里,又有什么意義呢。

阿茶又說起自己被一個年過五十的女人毫無理由地罵了。她在市場的一處肉攤前,考慮買排骨還是瘦肉,頭發可能被風往旁邊刮了一把,女人就氣勢洶洶地叫她閃一邊去。她挪了挪,另一名婦女打抱不平,大聲罵了一句三八婆,兩人便對罵起來,各種臟話亂潑。阿茶聽得面紅耳赤,連肉也不買,逃難似的回來。所以,今天的午飯將是最簡單的,全素。阿茶邊笑邊看了一眼余扇。余扇說,你很可能在說我媽。阿茶說,你猜對了。

是久違的快活的氣氛。

余扇的媽媽什么都做。叔叔默默無聲。用現在的話形容余扇的媽媽,是人販子,一個販賣新娘的人。她去過離塘縣很遠的地方,據說冰天雪地的。塘縣人覺得,只要離開塘縣,別處的冬天都是冰天雪地。見過冰天雪地,意味著見過大世面,所以塘縣的光棍都有求于余扇的媽媽。很久以前的一個冬天,艷陽高照的下午,余扇的媽媽拿出一條黑色的長款大衣,告訴那些好奇的人們,說那是羽絨服,去北方都要穿這個。有人問,那越南呢?她嘲笑問話的人不知天高地厚,越南就在我們旁邊,穿這個是要熱出人命的。那時,她在縣上是說得上話的人物。她也是有名的悍婦,但兇悍只是讓她的人生履歷看上去有些輕佻和調皮。阿茶已能輕松自如地說起這個讓她討厭的人。現在的年輕人,出去外面讀書的越來越多,人們對北方、對冬天的了解更多,心理距離也就比從前近了很多。

阿茶覺得這些變化,都趕不及感情的變化。

山盟海誓的愛情不過是鏡花水月,美好的感覺也不過是霧里看花,大霧散去,萬物盡顯。余扇的媽媽有看清真相的本事。于是,余扇遵從母親的意愿,娶了別人,他的妻子是縣上連鎖藥店的女兒。阿茶獨身至今。阿茶想,沒有父母就意味著沒有靠山嗎?沒有父母就意味著沒有愛情嗎?沒有父母就意味著不配擁有幸福的生活嗎?這是阿茶恨余扇的媽媽的理由。

叔叔并不想看到余扇,看到此人,他的記性會突然好得出奇。不是他不想融入這樣的氛圍,而是記性像聊齋里的狐貍精,魅惑了他。

他不知曉余扇與李河靜是何時走的。也不是很清楚午餐吃了什么,就記得阿茶清淡的廚藝。

阿茶讓余扇送李河靜回家,這時,已是傍晚。阿茶獨自走到陽臺上,注視余扇騎著摩托車消失在路口。有些感覺還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些卻已蕩然無存。是年齡與心境改變的緣故。剛剛她送他出門時,不小心碰到他磨砂般的手背,可能在太陽底下曬久了,老化。

李河靜坐在后面,雙手緊緊抓住后面的鐵架子,速度很快,拐彎的速度也很快,李河靜害怕自己會被車子甩出去。萬幸,他安全到家,緊繃讓他身上的疼痛徹底消失。他下車時余扇把半包煙遞給他,他毫不遲疑地接過。余扇是教會他抽煙的人。

余扇往回騎,他則沿著路走到自己家門口。

他看見父親。

父親紅著一雙眼睛等著他。那不是一雙因為流淚而紅腫的眼睛,而是因為長久的等待被憤怒淹沒的眼睛,憤怒是紅色的。那紅色暈染到眼睛四周,被細紋夾成細流,像眼淚一樣在燈光中落下。他并不問李河靜怎么了,而是為自己餓了一天一夜的肚子尋求公道。輪椅下方有一根棍子,李河靜認得它,他每次劈柴,都盡量將每一塊木柴劈得大小相近。父親叫他過去,他沒過。只是像變魔術般拿出一包方便面,去給父親沖泡。他知道過來會發生什么。他不會白白讓自己的皮肉受苦。

李河靜把方便面放到桌上,水不是很熱,但可以沖。他不想重新去燒水。桌上還有一臺壞了很久的電視。黑白的。父親一直沒找人修,拖到現在,這電視連零件都沒得換。泡面的氣味在電視機前氤氳,恍恍惚惚。某些時候,交流還不如與電視機對視來得有意義。

李河靜分神,父親叫他。李河靜沒搭理,看準棍子的位置,把燈一關,然后快速地把棍子撈走,扔到外面。接著,燈又亮了。李河靜把方便面放到桌上,想,父親會不會又坐到天亮。

6

阿茶發現自己鐘愛的藍色保溫杯不見了,細長的,只能裝很少的溫水,保溫效果很好。她四處翻找,努力回憶把它遺落在哪里,都徒勞無功。一個沒有腿的保溫杯,不會平白無故地失蹤,它只能待在它能待的地方。

阿茶覺得是李河靜把這個她使用幾年的杯子拿走了。來過家里的人當中,最可疑的是他,余扇不可能會拿,杯子是余扇給她的。杯子,就像那些失蹤的越南新娘,杯子,也像那些某一天突然來到塘縣的越南新娘。這些外來者,都老到和阿茶死去的母親一樣。失蹤的杯子讓阿茶陷入憂郁。她經常為各種物件煩惱,如果不能因為人而煩惱,那只能用物件來代替。

想到這,阿茶心驚肉跳,她怕自己會變成一個只會養小動物的怪人,那么,人們更有理由聊她。當別人在談論他者之時,她總覺得心智會被那些言語剝奪,讓她越來越蠢。很久以前他和余扇聊過這個問題。余扇說這是幻想。那時余扇很溫柔。當然,對于一個剛剛失去雙親的人來說,哪怕是很平常的一句問候,都能讓她感受到溫柔。阿茶有和叔叔一樣的感覺。他們沒有任何能夠挽留容顏的東西,他們最先失去她們,都是從眼睛開始。眼睛每天要接觸的東西太多,稍不留神想挽留的東西就從眼睛跳出去。

她的腦子又在轉,溫柔是什么?

溫柔是她前幾天下樓遇到余扇的一瞬間。這是近期最讓她感到高興的事。

余扇說有人想殺死他的媽媽。阿茶讓他上樓來。只有他們兩人,時隔多年后的交談,聽到彼此的嗓音都有一些陌生。阿茶想,素日也偶遇過,但這次真的很不同。

殺死。死亡。

余扇的媽媽。

是因為逃走的人吧。阿茶說。

是因為離開的人。余扇說。有人叫他的媽媽賠償一個老婆、一名母親、一個家庭主婦。食物有保質期,那么,人也應該有個保質期,不是嗎?失蹤并不代表就過了保質期。他媽媽要為此負責。

阿茶從冰箱拿出牛奶,給余扇倒一杯。她聯想到三聚氰胺,所有不好的事情,令牛奶倒得很遲疑。她自己喝時,從來沒有想過,為何余扇一來,就變樣了呢?她的眼前出現一個女人提著裙子在深林里奔跑的景象。塘縣處處遮天蔽日,卻始終有路,冬天很熱,人是很容易逃跑的,反正不會被冰天雪地凍死,現在,也不會有餓死人的事情發生。人們比從前富有,可還是娶不到妻子。獨身主義開始在大城市流行,塘縣也掃到一些皮毛。

三十五歲的男人,眉梢之間開始有憂郁。阿茶想,時間是公平的,從不厚此薄彼。

此刻,輪到阿茶安慰他,威脅不代表會真的發生。

他們時而沉默,時而交談。后來,余扇說,自己想要開一家酒行,問阿茶有沒有興趣。

阿茶心里一冽,敲門聲響起來。是李河靜和叔叔……

那天他們待了很久,使得阿茶沒法午睡。直到下午所有人都走后,阿茶才進洗手間,打開蓮蓬頭沖涼,她要恢復精神。水從她赤裸的臉一直往下流,溫柔的,細膩的,光滑的……待想擦干身體,發現毛巾晾在陽臺上,便用換下的家居服擦干身體,裹著來到臥室,換上最喜歡的條紋襯衫,對鏡給臉蛋擦乳液,也是在那半身鏡中,她看到這條低胸的襯衫丟了一粒白色紐扣。這條襯衫是很多年前和余扇去佐丹奴店買的,不知為何居然這么耐穿,也是那時她再也未長過個子。紐扣何時掉的?她盯著這件淡藍色的上衣,感覺自己正跟生活的枯燥與極權搏斗,這紐扣的失去就是一個例證。她必須要忍受生活的庸常與殘忍,她必須要忍受它們毫不留情地割傷她,她必須要忍受——變質。

7

李河靜父親的懷中有一把刀,被棕色的皮套包住,很小。這些天,他總抱著這把刀,或者他想殺死什么人。他的眼神卻比從前安詳,看向李河靜時很寧靜。或者對于他來說,捅死人跟沒有捅死人,都不是罪過。他只是隨手抓取能與之相伴的某樣物品。他能活動的只有上半身,他用力地捏軟綿綿的大腿,可以看到皮肉的變化,疼痛感卻完全消失了。很多次,他都希望自己的雙腿有痛感,希望自己的雙腿能將褲管塞滿,而不是越變越小。

他用鋒利的刀刃劃破棉褲,從棉褲的洞里對著大腿劃拉,皺巴巴的皮劃起來還挺費勁,很快,優美的線條就在那片地方漸漸有了顏色。它本來是好的。他想。如今,它不屬于他了。他把刀子在褲管上擦一擦,又把它收進皮套里。

這幾天,他一直穿這條破褲子。他要觀察那些皮肉傷如何結痂,掉落,痊愈。

李河靜每次回來,都提防那把刀。他了解他的父親,知道他一旦發瘋能干很多事。他會用摔倒的方式吸引你的注意,然后用那雙有力量的手敲打你。

這日,父親說,這么久才回來,去哪里了。事實上,李河靜回來得比往日還早。父親的話讓他感到異樣,李河靜沉著臉,他在家從來不笑的,側身從門的另一邊進入,跑去被柴火終年累月熏黑的廚房,習慣性揭開鍋蓋,里面什么都沒有。廚房充滿寒氣。他聽見父親平穩的口氣,在門邊嗡嗡作響。父親見到那輛離開的摩托車,人徹底走后,他便自問自答。他講起余扇的媽媽。李河靜見過余扇的媽媽,卻想不起來她的樣子,有些人,在別人的記憶里,是沒有臉的,那張臉毫無意義,證明人存在的東西便是她所做過的事。余扇的媽媽便屬于這一類。

李河靜拿起燒水壺去接水,他要燒開水。他熟練地生火。屋內存有一些干枯的樹枝,夠用一陣子。他家買不起煤氣,過不上方便的生活。由于窮,父親對比自己富裕的人便滋生無中生有的仇恨。李河靜望著在爐灶里燃起的火,覺得父親光是憑借那股火氣都能把水燒開。

他的旁邊,立著一個小巧的保溫杯,藍色的,看上去用了一段時間,卻依然很新。那是阿茶的杯子,他拿回來了。他想,阿茶不會怪他的,他本來就是一個偷東西的人,誰叫她要讓他進屋呢,出于本能,他總是要拿回一些東西的。

當時,他坐在那里,聽他們幾個說話。余扇說,你應該把重要的事交給放心的人來做。李河靜的目光落在旁邊抽屜柜的杯子上,那是一個神奇的杯子,能將水保持在合適飲用的溫度,不燙嘴。好多年前,母親很渴,開水燒開了,卻要等很久才能涼掉,于是,她把水倒了半碗,加進生水,一口氣喝光。他問,媽媽,你不怕拉肚子嗎?母親說,人渴起來哪能管那么多。這水溫得太慢了。同樣地,他不記得母親的臉了,卻記得她的聲音,她講塘縣話時濃重的口音。

她就用這樣濃重的含糊不清的話告訴李河靜,沒有什么是絕對正確的事。

世界上許多錯誤都是人為的。可人們不會承認的。母親大概是這個意思。直到現在,他仍沒懂。他把保溫杯帶回來,是腦子突然沖出這一段與水有關的回憶,他覺得母親需要這樣一個永恒的杯子。他就把它拿回來。后果呢,他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后果。

一壺水開的時間,是一個人死亡的時間。

他邁著少年的小碎步,走出來時,看到自己的父親面朝下地趴在地上,流了很多血。他死了,他居然這么安靜地死了。不應該是被胸口的火氣燒得噼里啪啦嗎?在這期間,居然沒有一個人從屋前經過,周圍靜謐得可怕。

父親一定很疼,刀插在能感受疼痛的位置。

李河靜覺得父親肯定跟余扇的媽媽見過面,不管用什么法子。在他去外面的時候,余扇的媽媽一定來過。父親肯定用盡氣力地喊要把她殺了。有一段時間,父親經常做殺人的夢,可他不會醒來。李河靜站在床的不遠處,瞅著父親在昏暗的夢中健碩地廝殺,夢中是一個四肢健全能走能動的人,他怎么舍得醒過來呢。李河靜看了一會兒,再也睡不著。就會走到大堂,大堂總點著一盞煤油燈,起夜撒尿時人不至于磕磕碰碰。

此刻,他就如半夜那樣,坐在門的另一邊,等待路過的人,等待他們驚慌失措的樣子,等待他們的問話,等待那鮮血染紅人們的記憶。

安靜是一種長久的痛苦,慢慢地融化到李河靜的軀體中。

8

陽臺上有一只灰色的鳥在做客。一年四季無論是天上或者地下,都很難看到自由的飛鳥。它們要不在獵人的陷阱里,要不束手束腳地在獵人打了死結的繩子上,在市場上等著最高出價,它們唯一的命運是被吃掉。現在,居然有一只顏色如此罕見的鳥出現在她面前。它的眼睛那么明亮。

阿茶走過去發出的響聲也沒能嚇跑它。阿茶假裝自己手里拿著食物,朝它伸出去,希望它能啄食自己的手心,這是一種安慰。鳥遲疑地盯了阿茶幾眼,還是不信任地飛向天空。后來,這只鳥幾乎天天來,還是跟她熟不起來。阿茶把手縮回,注視自己粗糙的雙手,自從雙親去世,這雙手就變成現在的樣子。

她最后一次見到這只鳥,是在李河靜父親去世后的第七天。

他的死,讓阿茶某些痛苦的感覺再次歸來。他是一個喚醒的媒介,面對似是而非的事情,她不只是一個旁觀者。她花很多時間重新回憶多年前父母遭遇的那場意外,那年糖廠如火如荼,如今衰敗成廢墟。即使是廢墟,它依然留存在許多人心中,亦如意外。

阿茶本來不想去現場,但是余扇來找她,說他媽媽叫他去看一看。她問他為何不找自己的老婆。余扇對答如流,她值班。

阿茶、余扇與叔叔都去了現場。阿茶相信,那是一把夢中拿來殺人的刀,殘疾人要想獲得完整,只能在夢中,夢是治愈一切的麻醉劑,把人們所想象的不可能的事,變成一種真實,在夢中,在另外的世界。

阿茶就站在楊桃樹下,那是無法扭轉的事實,遠遠地看著。死亡不會讓她有任何的害怕。有警察,出面的還有縣工會的幾個領導。這個屋子像這樣熱鬧,還是在李河靜母親到來的那天。余扇周旋在眾人之間,阿茶覺得他很陌生。人是會變的。變老,變丑,變心。

尸體已被一床薄被蓋上,阿茶聽到有人說可惜那張嶄新的被子,蓋不著了。李河靜走過來站在她身邊,他沒有哭。

李河靜突然問阿茶,是誰殺死了我爸爸?誰也不知道少年的心里想什么。

是誰?阿茶無從作答。她輕聲說,自殺吧。她的眼神很空洞,她的身體大不如前,器官正在衰朽,走路喘氣更甚從前,是那場意外一直存在的緣故。而現在,她面對的不是意外,而是一場“故意”。阿茶又一字一頓地說,是自殺。

對,是自殺。可自殺的背后是什么呢?李河靜從未如此動過腦筋。他的目光落在余扇身上。他覺得應該找一些東西來恨,余扇嗎?好像不應該。他那么迷戀煙,余扇過來時又偷偷塞了兩包煙給他。他不應該恨他。

他往森林走去。阿茶拉住他問他干什么。他說不知道。其實他清楚得很,他想弄明白為何父親總盯著這片森林看,父親是不是藏了什么東西。他甩開阿茶,往里跑。

森林藏起許多不幸。森林有少年們的秘密。他看到幾個比他年長不了幾歲的人,正聚在一起抽煙,看起來像是煙。他們慌亂一陣,見是一個孩子,便鎮定下來。李河靜想,或者父親想弄明白這些聲音到底代表什么。他想往回走,太慢。他被幾個人圍住,按在地上打。他突然用力地笑起來,這笑把樹葉吹得東搖西晃,發出嚇人的叫聲。

神經病。他聽到三個字。他看到低垂的樹上飛起一只灰鳥,它另外一只爪子沒有了。他感覺無力再睜開眼皮,他睡著了。睡著的人兒,什么都不用想。睡著的人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睡著的人兒在想,如果不醒來多好。

這里沒人說再見,用“走了”代替所有的分別。“走了”跟“再見”不一樣,“再見”是虛偽的承諾。

內心是一片深淵,一個專門培育黑暗的地方;內心是一座高山,它的耀眼遮蔽眼睛,目光掠過去,幾乎是毫無變化的風景,那是被樹木遮蔽的山,是另外一種明亮的黑暗。

李河靜終于明白,寂靜原來是有噪音的。父親專注地看,專注地聽,是為了辨別噪音的種類。

9

塘縣的天氣多半是明朗的,即使秋天也是如此。

李河靜躺在一張廢棄的椅子上,身體縮得很緊,像被敲破一頭的蛋殼。他是被烈日曬醒的。一雙蒙眬的眼睛看向周邊是發黃的。他不知為何會看到這樣的顏色,即使是秋季,塘縣也永遠不會變得蒼黃,即使是冬季,樹木也不會光禿禿,仍舊是沒日沒夜的綠,綠得人們都懶得去細分綠的種類。

那天,父親的棺木上,放了一束黃菊。李河靜不知是誰在混亂的入殮中放的。他的眼睛也便從那一刻起塞滿黃色。

一名中年環衛工正拿著打掃的工具在街的對面看著他。

他的夾克像是從垃圾堆里淘出來的,到處是洗不掉的污跡,夾克左側的口袋裝不滿一個保溫杯。一個杯子的力量有時是無窮盡的。如果沒有它,他絕對邁不開腿去找媽媽。

他走向環衛工,她卻避開他。邋遢的人被戒備也是常理。不遠處的工人正整理著那輛龐大變形的垃圾車,難聞的臭氣從車上飄散過來,司機穿著骯臟的工裝爬上爬下地將繩子拉緊。

李河靜走進剛開始營業的雜貨店,一排架子上全部是方便面,有些是進口的,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他向老板打聽母親。僅憑六歲以及從旁人那里聽來的東西,自然不能有準確的描述。老板尚算耐心,聽他說完,一邊把收銀臺收拾整齊,一邊說,不知道。李河靜舉起保溫杯,說,你要是見到我媽,就說我要拿這個給她。他拙劣地模仿成人的口氣,求人時低三下四地說話,收到一種奇異的效果。老板答應他,并送給他一袋臨期的方便面,告訴他如果要沖泡后面有熱水。

他不吃,左手拿杯,右手拿面出來。太早了,日出那邊的陽光是金色的。他看到附近廢棄的戲院建筑有綠油油的絲瓜藤,覆蓋著金色的印跡。他走向街邊的椅子,其實那不算椅子,是把行道樹圍起來的四個水泥長臺,不過經常有人在那里度過漫長炎熱的下午。他總是固定在第三棵樹面對街道的那張臺子上,那儼然已是他的一個家。

之前,阿茶的叔叔想收留他。在他父親入殮后,他說他可以住到他家里去。他告訴李河靜,他那棟房子所在的街道,有一個又古老又好聽的名字:糖心街。你到哪里都找不到。從前的糖廠鼎盛時,每年冬季拉甘蔗的大卡車都會從這條路經過。那棟房子的對面,是從前的茶館。

李河靜知道那所房子,陽臺邊上種了一盆三角梅,開紫色的花,擠在角落里,又長到半空中。

李河靜的臉是灰灰的,可能是沒有眼淚。他不知曉為何他沒有哭,也無人教他怎么哭。他照舊和往常一樣,從村里來到縣上,繼續走在那些街巷,有知道他的人,會在他經過時私語一番。他曾在阿茶的叔叔房前止步有一分鐘左右,大門緊閉,他知道此刻他坐公司的班車去郊區的基地上班了。那是一棟漂亮而冰冷的房子,宅子的主人定居海外,壁上一些精美的浮雕早已破損,叔叔的那些花,挽救了它,也不知是否可以挽救李河靜?

李河靜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應該被挽救的人。即使犯錯,但那些錯誤都是可以被原諒的。這是阿茶的話。每次阿茶都會一遍一遍地告訴他。阿茶相信,重復的語言可以教化一個人。她不厭其煩地在李河靜身上實驗。

阿茶剛剛結束早餐,在一家粉店吃了一碗不算難吃的酸粉。她走回來,看到李河靜在第三棵樹下坐著,杯子在他的右邊。阿茶覺得里面應該什么都沒有。李河靜的成長環境決定他是一個粗糙的人,他不會想到在杯子里裝上水。渴了,他會直接走到縣政府大院的公共廁所接生水喝,那里有很大的鏡子,幾乎把整個空間都照得清清楚楚。

李河靜也看見了阿茶,他沒想過逃跑。阿茶走過來伸手想拿杯子,李河靜搶先,抱在懷里說,不行,這是給我媽媽的。阿茶覺得自己應該憤怒,可她憤怒不起來。她在早餐店里,用手機刷消息時讀到一則讓人悲傷震驚的新聞,三十九名來自越南河靜省的偷渡客活活悶死在一輛英國的卡車里。也是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明白李河靜名字的由來。

阿茶說,我帶你去找媽媽吧。

責任編輯 ?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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