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在《人民文學》《小說選刊》《青年文學》《北京文學》《作家》《天涯》《山花》《長城》《清明》《美文》《小說月報(原創版)》《作品》《朔方》等數十家報刊發表作品并被轉載。出版長篇紀實作品三部、散文集兩部、小說集一部。曾獲“恒光杯”全國公安文學獎、孫犁散文獎、《小說選刊》“善德武陵杯”全國微小說獎、2017年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四屆“九江龍”散文獎、2019年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三屆“有為杯”報告文學優秀獎等獎項。
遙遠的菜地
近年來,我在夢里反復看到那片綠油油的菜地。其實那片菜地如同子虛烏有的幻覺,早無蹤影,多年前就被開發商建成了高聳的樓房,現在不知是誰家的客廳、臥室,還是廚房。
那是一塊長方形的菜地,夜深人靜,我只要閉上眼睛,那塊菜地就如銀河一般清晰浮現。銀河里的云朵像雨后的蘑菇,泫動著晶亮的水滴,星光一樣在枕邊閃爍。時至今日,我不僅記住了菜地油黑的顏色和潮濕的氣味,還感受到了松軟的質地。細膩柔軟的沙壤就像鄉間豐乳肥臀的婆娘,盛產虎背熊腰的兒子。那個三斤多重的白蘿卜,五十來斤的大冬瓜,一直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里沒有放下。我不明白,時過多年,經歷的大小事物車載斗量,不計其數,為何對一塊消失已久的菜地會如此念念不忘,掛懷在心。
耕種是一件有記憶的事情,就像節氣一樣在心間輪回往復。當立春、雨水有序前行的時候,勞作的動感就會與身體發生反應。汗水是情感的潤滑劑,它能黏合兩個互不相關的事物。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這是豐收的序曲。在那塊菜地里我有過赤腳赤膊的放縱,有過地主般的得意忘形。整整五年的勞作傾注了無數心血,就像與土地婆娘在談情說愛,目的就是生兒育女。五年里我種過玉米、大豆、紅薯、辣椒、西紅柿、南瓜、冬瓜、豆角、茄子、芋頭、藠頭、大蒜、香蔥……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菜地就像旋轉的舞臺,我成了點石成金的導演。鋤頭揮舞的時候,滿是王者的風范。生旦凈末丑輪番登場,它們緊隨四季更替,聽從時令安排。
秋天來了,菜園像幅油畫,果實鋪向七彩的大地,滿眼都是天堂的光芒,那里不僅有凡·高的向日葵、夏爾丹的南瓜,還有白石老人的大蔥果蔬。漫步菜花叢中,身后跟隨的小貓小狗也亢奮起來,蜂飛蝶舞,萬物招搖,使人陶醉,讓人目眩。
世界雖大,只居一處;菜地雖小,足見田園。我堅信耕作必須與勤勞結合,每天清晨和傍晚我都要到菜地巡視一番,了解苗情、果情和墑情。氣溫高時我去澆水,雨水過盛我去排澇。雖然天天往返菜地,但是從來不能準確地說出玉米是何時腆肚懷孕的,辣椒是啥時悄然變紅的,冬瓜是何時蒙上白粉的,毛茸茸的瓠子瓜是哪天膨大有形的。這種神奇的生長現象無法具體描摹,所有的蔬菜瓜果都嚴格遵循季節的規律,該冬種的冬種,該春播的春播,絕對按生長規律、依季節變化來安排,屬于真正的時令蔬菜。那種在自然環境中生長出來的蔬菜,從顏色到味道都帶著地道的鄉土氣息,雖然看不到表面的油光水滑,像農家本色的孩子,卻顯得誠實可信。
親朋聚會,在餐桌上剛動幾下筷子,不經意間就聊到了種菜的話題,曾經有過種菜經歷的自然顯得更加親切,突然就產生一種對往昔的懷念和追憶。盡管現在一年四季都有新鮮蔬菜,但是那個味道總不如早先的蔬菜可口,無論怎樣烹炒,還是味同嚼蠟。有人風趣地說:大棚把季節搞亂,關系把程序搞亂,級別把能力搞亂。現在沒有人會去記起什么時節種什么蔬菜了,就連已經為人之母的女兒,也一點都不懂五谷雜糧的耕種常識,到了地里,韭菜和麥苗未必分辨得清。
去年春天,因特殊原因,我退居城郊。重新回到雞鳴犬吠、鳥語花香的鄉間,眼睛開始靈醒。看到房前屋后有大片空地時,猛然頓悟,當時心里像有一堵封閉已久的高墻被突然推開。那種感覺就如隔年的種子,落入溫熱的泥土,一種青蔥蓬勃的生命情愫在干渴的心田中悄然復活。
周末清閑下來,我借來鋤頭、鐵鍬、釘耙,買來菜種,流過一身大汗之后,又有了一塊小小的菜地。雖然談不上失而復得,但至少又有了一份牽掛。被翻墾的泥土像個被喚醒的女人,正貪婪地吸吮陽光,我裸露包裹了數年的腳板,踩著翻過的泥土,仿佛踩著春天的韻律。在微微顫動中,腳板下像有手指在輕輕抓撓,吱吱咯咯地發出笑聲,緊繃的身體隨之松弛下來,內心變得踏實而溫暖,有一種進入舊時光的感覺。
勞動有一種動態的美感,我手臂跟隨鋤頭一起一落,像樂隊的指揮,揮手之間蘊含情感的律動,借助陽光、雨露、汗水在土地上完成一場盛大的合唱。
在智能化、電氣化、機械化日益普及的今天,讓閑散慵懶的身體享受一次流汗的經歷,真不知有多么淋漓痛快,這是一個勞動者最好的肢體享受和心靈盛宴。好久沒有過饑腸轆轆的感受了,日漸挑剔刻薄的胃口被激活,中午那頓飯吃得風卷殘云、滿嘴生香,竟然一口氣消滅了三碗米飯,打破了十年前的紀錄。
平土、點穴、整行、上壟,曾經熟悉的程序一道接著一道,有條不紊地推進。看著松軟的泥土高高地隆起,就像新婚的女子,給陽光敞開了鮮活的身體。下種了,每放下一粒種子,就像種下一縷陽光、種下一粒希望、種下一片溫暖。春陽下,土里的爬蟲像高傲的斗士,翹起了尾巴,泥土傳遞出一種久違的氣息,如同陳年的老酒,讓人有了一種微醺之感。
播下種子后,我發現自己的心情有了變化,像個懷胎的女人,心里開始有了牽掛和期待。每天要到菜地里走上兩趟,看看種子的變化。一天清晨,我緩步走進菜地,突然發現種子發芽了,南瓜出苗了,辣椒、茄子冒尖了。澆水、松土、除草,天天忙碌著,天天快樂著。
日子不知不覺向前走了半個季節,站在菜地里,望著畦壟上漸漸長高的菜苗,心里有說不出的興奮。想想這耕種之事真是神奇,土地與種子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就像男人與女人,說不清,道不明。種子只要挨著泥土,它就有了生命,有了活力,就有蓬勃向上的希望。
自從移居城市的鴿子籠中,上不見天,下不著地,長年穿著鞋襪,腳下是水泥包裹的大地,從不向人露出一絲泥土的縫隙。奔忙在水泥鋼筋構筑的城市森林里,粘連不到一點地氣,心靈的泉眼日漸干枯,許多事情不知不覺就與自己拉開了距離。立春、雨水、清明、谷雨、立夏、小滿……二十四個節氣長期睡在發黃的書頁里,退化的觸角,模糊的視線,讓懵懂的城里人躺在溫柔富貴的夢鄉里鼾聲如雷。
有過多年的種菜經歷,以為種菜成了自己的拿手戲,可是播下種子后才知道,如今種菜不再像原來那樣輕松、那么簡單了。我的宗旨是種點蔬菜自用,絕不施用化肥、噴灑農藥,讓蔬菜保持真正的原生態。當菜苗長得有模有樣,頂端開始打著花苞花蕾的時候,病蟲害出現了。只短短兩個晚上,鮮嫩的菜葉就變得篩網一樣千瘡百孔,能看到細小的甲殼蟲在枯黃的葉片上挪移翻滾,在奄奄一息的藤蔓上攀爬忙碌。剛長出的絲瓜苗被螞蟻團團包圍,綠色的葉子正被它們無聲地吞噬。
離我這片菜地不遠處,還有一片很大的菜地,論菜的品種,不少與我種的一模一樣,并不是說我種的品種更容易招惹蟲害,而是我種菜的方式方法更適合病蟲的入侵。興趣正旺的種菜行動,在春末時節遭遇了少有的尷尬,令我進退兩難。究竟是趕緊補種,還是就此罷手,從此不再涉足小菜地?說實話,就這樣草草收場,真的心有不甘,那么要堅持再種,防病滅蟲就成了關鍵環節。防病滅蟲自古就離不開毒藥,如果用藥,種出來的菜與街市上賣的菜有何區別?為了打探菜農是怎樣種菜的,我專程向他們取經去了。當他們毫不忌諱地說用農藥時,我猛然想起了前段日子所見的情景,清晨來到菜地,遠遠看到那邊的菜地里有三三兩兩的農人,他們背著噴霧器,戴著口罩,對著嫩綠的菜苗不停地噴灑。我當時以為他們是在噴施葉面肥,現在才明白他們噴的是農藥,打藥成了種菜的一道固定程序,雖然那片菜地綠油油的,但他們還是堅持打藥,做到有病早治、無病預防。
當農藥保衛著他們那片菜地時,害蟲傾巢而出,迅速遷移到我這塊小菜地來安家。補種之后,為了不讓自己的勞動成果付諸東流,我堅持早晚到菜地捕捉害蟲,比如茄子葉片的反面,常常駐扎著青皮蟲,它專咬葉片和花苞,被它沾染過的花苞,即便沒有枯萎,幸存下來的也將變為畸形。茄子的個兒再也長不大,用刀切開,里面十有八九已被蟲兒蛀空。害蟲的天敵減少,它們更加肆無忌憚,實在沒了辦法,我只好選擇噴灑農藥,選購農藥時盡量選那種無殘留的低毒農藥,多稀釋一些水,以此來減少對果菜的污染。
誰知我低估了害蟲的能耐,它們有著超強的生命力和繁殖力,我這種溫和的殺滅方式,對于它們來說只是一場溫柔的沐浴。噴藥之后它們往來自如,照常快樂著、蹦跳著,在藤蔓葉片上大搖大擺,目空一切,菜苗很快被它們一掃而光。
早上抵達菜地,露水里我看到饑餓的菜蟲趴在光禿禿的枝稈上,昂頭翹尾,虎視眈眈,根本不把菜地的主人放在眼里。此時,我才知道,現在的害蟲不是從前的害蟲,它們經歷了無數的“槍林彈雨”,感受過一輪一輪的圍追堵截,在與農藥的長期對抗中,練成了百毒不侵的本領,產生了超強的忍耐力和抗藥性。在毒藥的滋養下,它們的基因有了變異,一般的農藥對它們已經沒有絲毫作用。
面對這種不可思議的現狀,我像一個泄氣的皮球,想著整日背著噴霧器,對處在生命花期里的蔬菜瓜果橫掃直射,一直堅持到瓜熟蒂落,我深知自己沒有這個耐心。對這種貌似弱小實則強大的對峙者,我只能低下頭來,重新把菜地交還給野草,回歸荒蕪。
我國大規模使用農藥才三十年時間,然而對自然生態的影響已經超越千年。由此,不禁讓人想到美國女科學家蕾切爾·卡遜1962年出版的《寂靜的春天》,這是人類歷史上針對環境問題的第一聲吶喊,那種空谷足音直至消失很久,才引發人們對生存環境的極大關注。那種驚世駭俗的關于農藥危害人類環境的呼吁,半個多世紀過去,仍在我們耳邊回蕩。盡管后來卡遜遭到了某些利益集團的惡毒攻擊,在人們的咒罵聲中憤然離世,但她的聲音如長鳴的警鐘,時刻在向我們發出忠告。
一次體驗式的種菜就這樣草草收兵,那些歪瓜裂棗接近于顆粒無收,但是這個種菜的過程讓我有了一種對當下的警惕、對未來的擔憂。作為群體之中的個體,其實永遠無法獨善其身。面對如此嚴峻的問題,必須秉持“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行為規范和道德準則。盡管在與害蟲的較量中,我已經丟盔棄甲、慘敗而歸,但還是不能把這種事情棄之不管。我明白自己只是一介普通小民,位卑言輕、影響有限,但我仍然堅持呼吁,相信再弱小的聲音,只要執著堅持,最終也能匯聚一處,傳之久遠,飄向天空。
想象的凈土
詞典對“凈土”作了如此釋義:指沒有塵世的污染,干凈的地方。我一直認為,凈土是一種理想中的產物,它不僅對存在的環境極為嚴苛,而且在認知層面還要上升至一種境界。凈土既外賦于形,又內化于心,所以從宗教信仰到凡塵俗世,人們都向往一方凈土。
也許是思想跟不上飛奔的腳步,人們不知不覺與自然產生了距離。針對這種心靈上的距離,有一位評論家這樣說:“在當代文學中很久沒有聽到一聲鳥叫,很久沒有目睹一朵花的開放,也很久沒有看到田野和莊稼的顏色了。今天的詩人都耽于幻想,熱衷虛構,唯獨不會看,不會聽,不會聞;他們的世界是沒有聲音,也沒有顏色的。”
評論家的話我非常認同,總認為生在鄉村,住在小鎮,離泥土不過咫尺之遙,但由于關注的興趣轉變,早已喪失了鄉村特有的經驗和感受力,根本不知道真實的鄉村。
兩年前,我就中藥材質量和種植問題做過一次專門調查,雖然國家主管部門早在2002年就頒布過《中藥材生產質量管理規范》,可是這些年來,有多少地方能真正執行中藥材種植標準呢?不說別的,單就土壤污染這個問題就無法解決,現在好多地方的土壤重金屬超標,不僅影響到中藥材種植,而且還危害到了糧食、蔬菜、水果、茶葉等眾多作物的安全。
土壤污染、空氣污染、水體污染、化肥污染、重金屬污染,激素和抗生素的濫用,同時還有人文精神、契約精神的缺失,發展理念的偏差或錯位,造成了食品安全的嚴重危機。曾看過一篇題為《人類正在烹制“塑料湯”》的文章,據說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公共健康學院2017年9月發布的一項研究報告顯示,美國超過百分之九十四的自來水被檢出含有塑料微粒,環保管理嚴格的歐洲也高達百分之七十二。
好多人認為,自己家安裝了昂貴的凈水機,喝水這個問題無須擔憂,但遺憾的是目前最先進的水處理系統也無法過濾掉那些微小顆粒。它們像快速復制的網絡病毒,悄無聲息地潛伏在每一寸土地上、每一粒水珠中,不間斷地侵入人們的生活,進入我們的身體。
面對便利的生活,人們并沒有看清工業時代催生的塑料產品如同一個自掘的墓坑,不斷戕害身體、埋葬生命。塑料這種以單體為原料通過加聚或縮聚反應而成的高分子化合物很難被降解,它把漫長的一生附著在塑料袋、礦泉水瓶、外賣餐盒、一次性醫用器械等不同的形態中,通過不斷分解、老化、龜裂,變成越來越小的顆粒,鉆進土壤的縫隙,滲入地下水,在自然中往復循環。從20世紀50年代起,人類大量制造塑料垃圾,其中百分之七十九進入垃圾填埋場或自然環境中。那些填埋的塑料垃圾像難以消散的陰魂,一個塑料杯需要大約四百五十年才能分解,一個塑料購物袋大約需要一千年才會消失。人生短暫,誰能看到自己制造的罪過?唯有子孫后代在等待被傷害。
海洋塑料污染更是一個全球性的環境問題。香港非營利環保組織無塑海洋創始人特蕾西說:“它們正在把海洋變成科學家口中的‘塑料湯。”
塑料制品進入海洋,它將開始一段漫長的旅程。陽光照射下,塑料垃圾會釋放雙酚A、DOP(塑化劑)等致癌物質。海藻很喜歡這些表面光滑的物體,它能吸附在其表面,一路漂浮,完成光合作用。塑料顆粒就像海綿一樣,不斷吸附重金屬和有毒的化學物質,讓誤食的魚類和貝類中毒。它們在生態系統中逐層積累,最終回到人類的身上。
海洋中的絕大多數魚類和鳥類都飽受塑料制品摧殘,死于營養不良、腸梗阻或塑料吸附的有毒物質。這些塑料制品就像溫柔的殺手,在生物體內沉積、聚集,最終奪走它們的生命。澳大利亞的南巴利納海灘一只死亡的綠海龜被沖上了岸,相關人員通過解剖,在這只海龜的消化系統里發現有三百多塊塑料碎片,就連深海生物也同樣受到了塑料污染。
最嚴峻的是塑料已入侵到我們生活最不可或缺的部分——海鹽。曾有研究團隊在每千克海鹽中檢出了最高六百八十一個塑料微粒,甚至連湖鹽和礦鹽中都檢出每千克二百到三百塊微塑料。
我原以為泥土是最耐臟的物質,它不僅長年累月敞開胸懷,毫無抗拒地接納人類所有的殘渣臟水、雜物污穢,而且任由人畜無所顧忌地進行踐踏蹂躪狂虐。從表面看那些泥土還是泥土,它依然隨日月流轉,伴四時運行,年年歲歲,萌生草木,繁衍森林,孕育瓜果,但是這種表面化的理解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來已經大錯特錯。
人類漠視泥土的時候,其實也是在漠視自身,看似沉默不語的泥土,它在用另一種聲音拼命喊叫。面對人類的粗暴,泥土已經無法忍受,在現代生活方式的威逼圍堵之下,很多泥土重病纏身,而又無人憐惜、無人知曉。
2013年,我花了將近一年時間,關注和研究我國著名的土壤專家、現代農業高等教育先驅鄧植儀,在掌握了大量的資料之后,創作了長篇紀實文學《鄧植儀:泥土上的歌者》一書。在這部二十六萬字的長篇紀實文學中,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鄧植儀率先關注化肥對土壤造成的污染。
那是1930年前后的事,留美歸來的鄧植儀高度重視土壤環境問題,當時來自國外的化學肥料還是一個全新的名詞,以一種奇特的面孔步入中國民眾的視野。鄧植儀作為留美歸來的土壤學高才生,有著比常人更敏銳的觸角,他對進入國門的化肥非常警惕,以其專業知識推斷,中國進口化肥不僅會造成國民資金大量外流,而且長期過量施用化肥,將造成土壤性質改變,直接影響到農作物品質,如果政府不提早重視,任其泛濫,后果將不堪設想。
1932年,他派出科研人員赴廣東各化肥進口港埠,調查其營業狀況,深入化肥使用最廣泛的地區,調查施用方法和效果。1933年他編撰出版了《廣東化學肥料營業施用概況調查報告書》,為研究改良施用化學肥料的方法提供了依據,同時提醒人們必須重視振興土肥,保護土壤,堵塞漏卮。
八十多年過去,如今事實證明鄧植儀當年的擔憂絕非杞人憂天。如今仍然還在大量施用化肥,我們每天都在食用化肥農藥種植的糧食、蔬菜和瓜果。八十多年的化肥施用,對土壤的直接危害已經日益顯現。單元素化肥剩余的養分不能被作物有效地吸收利用,氮、磷、鉀等一些化學物質易使土壤固結,形成各種化學鹽分,在土壤中積累,造成土壤養分結構失調,物理性狀變差,部分地塊有害金屬和有害病菌超標,導致土壤性狀惡化。
特別是一些地區偏重于施用某一種化肥,已經導致作物營養失調,體內部分物質轉化合成受阻,從而造成農產品品質降低。比如現在的瓜果吃起來不甜,蔬菜不香,并且容易腐爛,不易存放,其原因都是超標施用化肥所致。
由于施入過多的化肥,土壤水溶性養分等物質被雨水和農田灌水溶解到地下水及河流中,造成地下水及河流污染,使地下水、河流、湖泊呈富營養化,導致地下水不能喝,部分河流、湖泊內的魚蝦常發生死亡現象。最嚴重的是由于過多地施用單一性的幾種肥料,造成營養失衡、養分失調,農民只能增加成本,不能增加產量,并造成低品質的農產品不易銷售、不易保存,使農產品價格偏低等,最終給農民造成損失。
很多人都以為土壤不畏懼化肥,這個曾經給予農業無限希望的寶貝,這個增產豐收的“大功臣”,現在于事實面前無可爭辯,成了名副其實的“土地鴉片”。
一些經歷過從農家肥到綠肥,再到化肥變遷過程的老農民不禁發問,當時為何要生產這種毒害土地的化肥!但是初期的增產效果誰又敢否定?誰又能抗拒?
1840年,德國化學家萊比錫(Liebig)創立了植物礦質營養學說并成為現代化學農業的金科玉律。此后的一百多年,化肥工業迅猛發展,覆蓋了全球的農業生產,依靠化肥農作物的產量的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增長,那些不依賴化肥的傳統農業被擠壓得奄奄一息。這樣一來,化肥就成了暢通無阻的農資、萬民推崇的寶貝。
回顧百年的耕作過程,化肥的大量使用源于人類對作物產量近乎貪婪的追求。人們看到化肥帶來了明顯的增產收益后,在短期利益的驅動下,已經變得無所顧忌,無論化肥工業的生產者,還是農場或農民這些使用者,在利益驅動下形成一股合力。從此,化肥就成了現代農業不可或缺的主角,成了寄予高產豐收的妙方。
誰知化肥與土壤并非親如兄弟,過量施用化肥,嚴重破壞了土壤微生物和生態鏈,使土壤失去活性功能成為死土。有些常年大量使用化肥的農民戲說土地越來越饞,其實根本不是土地越來越饞,而是人性越來越貪。
化肥的使用者發現,隨著化肥用量的不斷增加,其增產效應卻開始下降,20世紀80年代每公斤化肥的增產效果可以達到1∶20,到了21世紀僅為1∶5,而化肥的施用量卻從每公頃四十公斤,提高到每公頃四百公斤,投入翻了十倍,可收益不升反降。
現在終于開始明白,化肥的短期效應其實是以犧牲土壤為代價而取得的。眾所周知,除了陽光、空氣、水這三大要素之外,農作物生長所需大部分營養都是依靠土壤提供,而土壤之所以能提供這些營養是因為每克健康的土壤里存在種類過萬、數以億計的微生物軍團。它們的生長代謝把無機質和大分子有機物轉化為植物可吸收利用的有機質,它們和地上的動植物一起構成了復雜而又和諧的地球生態鏈。
正常情況下土壤微生物總是處于饑餓狀態,所以人工施用化肥給了土壤微生物一個巨大的、偏食的變量,使得一部分微生物迅速繁殖成為優勢,久而久之,土壤微生物的多樣性遭到破壞,原有的平衡生態鏈被毀掉,原本能夠均衡地提供給植物養分的微生物種群結構變得單一化。
當土壤微生物種群遭到“偏食的”化肥入侵,某些可以產生植物必需的營養元素的微生物處于弱勢或消失后,施用再多的化肥只會使短缺的元素更加短缺。
有人認為,現在科技如此發達,人可以上天入地,動物可以克隆,種子和植物可以轉基因,難道還生產不了有利無害的化肥嗎?目前人類是否可以生產滿足各種植物在不同生長期所需要的全營養素化肥?科學家的結論是不可能。以目前的科技水平和認知,我們對土壤微生物的了解很少,換句話說,我們根本不知道土壤微生物這個龐大而神秘的軍團是如何運作的,也不知道植物生長過程中這些營養元素的關系是如何構建的。對于我們來說,土壤微生物還是一個巨大而神秘的迷宮,自然也就無法生產出模擬自然土壤營養組分的化肥。
凡是在鄉村耕作過的人都知道,與施用農家肥、有機肥相比,化肥減輕了農民的勞作強度,使施肥變得輕松而體面。不說機械化施肥,就是人工施肥也比挑糞積肥方便得多。人類的思維慣性決定,當一件事情得到的收獲可能減少時,直接的沖動就是增加投入來保證獲得數量不減少,除非直接的投入產出比不合算才會考慮停止或替代。
化肥過量施用使土壤微生物多樣性減少直至喪失,導致土壤酸化,土壤微生物菌群組成變化,對植物有害的真菌類微生物增加。有很多地區種植的大米和其他農產品檢測出鎘等重金屬超標。現在因化肥的危害,土壤減少了微生物數量,就連過去遍地都是的土壤生物——蚯蚓,現在也數量銳減,致使土壤嚴重板結,土壤營養元素流失加速,最終使土壤喪失耕種的價值。
塑料污染、化肥污染,我們無法否認人類正在毀滅土地,在化肥成為“土地鴉片”之后,人們開始在償還債務。之前那些貌似豐收的果實,是以摧毀長期安身立命的土地和地力為代價得到的短期愉悅,在比較效益逐年降低時,獲得的愉悅感越來越少,于是加大投入,多施化肥,企圖提高收益,結果投入越多,收益越少,最終陷入兩敗俱傷的惡性循環。
地種三年親似母,耕種者應該像愛惜自己的身體一樣愛惜泥土。子孫繁衍,血脈傳承,閉上眼睛就能想象,那些被汗水打濕的泥土,每一塊都閃現著親人的模樣。
在城市化進程迅猛發展,村莊不斷消失,土地被污染、侵占、蠶食、撂荒的今天,泥土正在生活中無聲消失。而技術的崇拜者對無土栽培深信不疑,古老的農耕文明如同一個棄兒,被水泥建筑深深地埋葬。一個人的生老病死全都由儀表機器在安排,從馬達齒輪到電子信息,人們越來越淡泊大地這個詞語,疏遠農歷的節氣,掙脫泥土的護佑。晴耕雨讀、把酒話桑麻的意境已成為一種紙上的想象、一種懷舊的笑談,一路狂奔的人們已經沒有心情停下來關注泥土,體恤泥土。
面對精致利己主義的包圍,現在能有一個相互談論泥土的朋友,能有一份供你耕種的泥土,那該是多么幸運的事情!就算耕種不了千頃良田、萬畝沃土,也想在陶罐瓦盆中珍藏一點泥土,那樣即使雙腳懸空、蝸居高樓,也還算是一個有根之人,不至于變成一葉浪跡塵世的浮萍。
責任編輯 ?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