愫子 生于20世紀60年代,現供職于廣西文聯。
我撰寫過、修改過無數的公文,但從未寫過悼念性文字。生平第一篇,為我的摯友——梁華。
時光未老,伊人已離去。那年,我失去了一位在生命旅程中非常重要的朋友,心情難以名狀。山水有情,天地有情,人間有情。至愛親朋之間,情誼相連,情同手足,情投意合,至情至性,與風月無關。情到深處,或酸甜苦辣,或醇厚釅香。提筆寫下這篇小文時,心情復雜,有點甜,有點澀,有點苦……
先說有點甜。人生若只如初見,說的就是我們初相識。
年方二八,碧玉年華。我上高一時,為方便就近上學,轉學到廣西建筑工程第一公司河南中學。這是廣西一所建筑工程公司子弟學校,公司是1958年從外地整建制遷移到廣西支邊的。同學們大都是職工子弟,平時大家都講家鄉話,課外遠遠近近操著一口地道的湖北、湖南話交流。我基本能聽,但不太會說,初來乍到怎么也融不進老鄉情結很重的同學圈。加上我個子較小,身材單薄,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個不起眼的學生,在班上自然被排斥,無奈形單影只,孤獨寂寞,有時甚至清冷憂傷。
也許因為我上課認真,文字功底較好,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陳湘對我另眼相看,時常在作文點評時念我的作文,還讓我當宣傳委員、紅衛兵中隊委。但是,這無形中加重了我的人緣負擔,我好像成了不受待見的人,大家還認為我是老師的“心腹”。
讀到高二,最尷尬難熬的時候,我和梁華相識了。我們不在同一年級,但都是班干,常去老師辦公室領任務。她大大方方跟我打招呼:“嗨,你好!”聲音甜甜的。接觸多了,發現彼此喜怒哀樂有很多共鳴點,心性相似,有很多共同語言。相見恨晚啊,甚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總有說不完的心里話。生活因為有了知心的小伙伴,那段時間,陽光一點一點地照進來,溫暖著我敏感而脆弱的心。
每次一起聊天,總覺得心里很舒服,彼此分享著秘密和各種小題大做的憂傷。快樂不期而遇,我的精神世界從此有了藍天白云,變得晴朗而寬闊。放學下課除了回家,我們基本上都黏湊在一起,我還時不時去她家蹭飯吃,她媽媽做的菜即便簡單,亦色香味俱全讓人食欲大開。她奶奶的小零食更是讓“饞貓”垂涎惦記。兩家離得不遠,你來我往,常常是她送我回家,我又返回來送她一程,沒完沒了……
1978年,適逢國內恢復高考,一向重文輕理的我名落孫山,沒辦法,重整山河回校復讀。我上學早,實際上和梁華同齡,那一年,我倆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白天上課在一起,晚上下自習后,經家長允許我住進了梁華奶奶的小屋,為的是互相鼓勵、互相監督。梁華奶奶是一個睿智而很有個性,甚至有點挑剔,在家中有絕對權威的老人。我對奶奶畢恭畢敬,奶奶長奶奶短地叫著,因為她給予我和梁華姐妹倆下晚自習后一起加點復習、一起滾一張床、一起在蚊帳里看書的機會。
梁華的奶奶出生在美國舊金山,小時候和父母回國,讀過私塾,話不多但很有分量,家風家訓都是由她而形成的。夏日,每天晚上去學校晚自習前,梁華三兄妹會輪流把老人的躺椅搬到屋子外面,讓老人在銀燭星光下乘涼。梁華的父親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從不間斷,飯后必然是要陪自己的母親嘮嘮家常說說話的。晚自習回來,待長輩回屋休息,三姊妹再輪流把椅子搬回去。
梁華基礎比我好,不偏科,比我更勤奮、認真,晚上溫習功課不到深夜一點是不舍得睡覺的。有時太困了,頂不住了我就閉眼偷寐,梁華時不時用手撐開我的眼皮,小聲地說:“喂,你又睡了?”我死要面子地說:“沒有,我在想問題。”這點小事在日后很長的時間里,時不時地被她私下嗤笑。
等候高考結果的那個晚上,我們又貓在我家聊天。梁華媽媽找上門來,帶來好消息,我們雙雙都被大學錄取了,而且各自所讀學校只有一墻之隔。
有緣啊,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梁華文理科都很好,最后她選擇了中醫學院藥學系,我選擇師范學院中文系。
花季雨季,快樂便是我們的主打,憂傷是指上清歌所點撥的塵埃。
學習不是特別緊張的時候,常常是你過來吃我學校飯堂的炒粉,我過去吃你學校飯堂的肉包子;你來我宿舍會會我的學友,我去你的小聚會聽聽八卦。梁華的語言能力超強,心性通達,比較受朋友們的歡迎。那時候的梁華,梳著兩條小刷把,很愛笑,一笑露出一顆很有味道的小翹牙,笑容如綻放在夏天的薔薇,羞澀但很喜氣,很有感染力。
說完甜,再說澀。
之后的日子里,我們一起共同經歷了成長,一起見證了我們的青蔥歲月,一起經歷了談戀愛、結婚成家生養孩子、家長里短和工作調動,等等。有時我們也有一些小小的別扭,但在友情面前,一切都是擺不上桌面的小資情調。一輩子好友不在多,卻貴在人生有一知己。梁華亦友亦妹亦姐,情同手足,彼此關懷,修修補補彼此心靈中的一些缺漏。直到有一天,她提前預告我,可能要移民加拿大了。我一愣,慢慢地接受一個事實,她要遠涉千山萬水,此后與我遠隔重洋、隔國隔都。她白天我晚上,她夢鄉我晨起,雖說知心好朋友“天涯若比鄰”,但現實就是天各一方,相見不易。
朋友遠行,不知歸期。我的心里,突然有點失落,有點不習慣。她舉家遷徙后,我漸漸明白,我和梁華不可能像過去成天膩在一起,想來就來,想往就往。我要適應精神世界里鐵桿閨蜜不在身旁的日子。友情啊,有時很簡單,簡單得甚至有點自私。
最后說說苦。
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后悔藥,我們總是以為,歲月漫長,好日子慢慢過,好朋友許你遠走他鄉,但總有大把時光陪你慢慢變老,卻忘了比起來日方長,更多的是世事無常。
梁華移民加拿大后,時常會給我打電話,有時一通話她就嘰嘰喳喳搶白我,什么“你總是很忙,我打電話過去往往你不是忙就是休息了,怕你失眠又不敢講得太久。嘿,這種人……”之類的。我往往會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抱怨,“當時只道是尋常”,好像每次她打電話給我都是應該的。
私底下,她常常交代她妹妹多關心我,約我喝喝茶聊聊天什么的。現在回想起來,后悔啊,我應該常常打電話,去騷擾她,去抱怨她,去說長道短聊聊天就好了。我以為我在這邊時常代她關心她的父母家人就好了。朋友已變家人,我以為關心是在心里,不是形式,不需要太多的客套話。現在想來,我錯了,關心就是要多聯系,常問候,形式到內容要統一。
她身患重病后,一直堅強樂觀、風輕云淡、談笑如煦,這讓我暗暗欽佩不已。在國外生活多年,無論語言、生活習慣、文化差異、風土人情,她的適應性很好。用她哥哥的話來說,她是一個可親可近比較受歡迎的人,朋友們都很關心她,但她不愿意傳導負面情緒,談自己的不多,關心別人倒是不少。難以想象她在絕癥纏身經歷了這么多苦痛時還能鎮定自若,積極面對,修身養性。聽不到她怨天尤人的抱怨和訴苦,生病的那兩年,每年還千里迢迢回國探望父母、訪親拜友。我父親仙逝時她還趕來參加追悼會,并安排她母親陪伴我的母親。每每問到她日常生活時,她很少說困難,總是想出各種解決問題的辦法。點點滴滴,自強自立,盡量不拖累家人,還總是表揚丈夫和孩子盡心盡孝。我一直以為她一定能夠戰勝病魔,一如往日談笑面對生活,沒想到她終究還是離我們而去,“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梁華的女兒多多說,“她是一個很好的媽媽,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前不管是談戀愛還是遇到任何事情,我都會放心地告訴媽媽。”梁華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女兒穿上婚紗,做個美麗的新娘,看到孫子輩出生……她應該是帶著遺憾走的。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還記得那年九月,草長鶯飛。我正好出國公干,遠行前,我不停地往梁華家里打電話,卻不知道是否電話故障,一直無人接聽。在梁華最后的日子里,我們竟然沒能說上最后一句話,更沒能盡一點點陪伴、照顧之責,這令我終生遺憾而又無法彌補。
臺灣作家席慕蓉說:“就會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轉身的那一剎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變了。太陽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從此和你永訣了。”
逝者長已矣,生者常戚戚。
梁華啊,倘若你在天有靈,看到、聽到、感到你的家人、朋友、曾經的同事那么不舍,那么哀痛,那么自責,希望你心里有一點點安慰。
你善良、包容、聰明、友善,對你的離去我們心里不可能不難過,這份離痛無價而真實。
邕江之水有情處,天地作杯對飲時。
追憶往事,回想梁華的伶牙俐齒、音容笑貌,在傷感中有落下的淚珠,也有常駐于心的記憶。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事。鴻雁在云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寫到這里,似乎還有很多要說……
人間紅塵滾滾,天堂里沒有車來車往。愿你安息,我的摯友,梁華。
責任編輯 ?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