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舊事（短篇小說）

孟憲歧

猴哥

猴哥在熱河一帶有點名氣。他是耍猴的，走街串巷，認識他的人很多，但知道他名字的人卻很少。他身材矮小，極瘦，像個猴。

大家都管他叫猴哥。

猴哥朋友少，一個耍猴的，能有什么朋友？猴哥除了玩狗的狗弟，玩禿鷲的鷲叔，再就沒有別的朋友了。

猴哥在熱河，還有一個干娘。

猴哥和他的猴，就住在干娘家。

那年，猴哥來到熱河，口干舌燥，去一處草房找水喝，喊了幾聲，屋里無人答應，猴哥進屋一看，一老婦臥病在床。

一問才知，老婦沒有子嗣，老夫早去，親戚又避之不及，躺在炕上已經氣息奄奄了。

猴哥連忙去請郎中。郎中看罷，給開了幾副中藥，猴哥為老婦人熬藥喂服。

半個月后，老婦人康復，認下猴哥為干兒，猴哥在熱河就有了家。

每天，猴哥跟他的猴子就在附近擺攤表演，掙倆零錢維持生活。

干娘喜歡吃熱河豆腐，猴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塊熱漿豆腐帶回來。

有了娘，猴哥的日子就過得有滋有味兒。

干娘喜歡猴哥，也喜歡他的猴子。

每回從外面表演回來，干娘都要撫摸著猴子的腦袋說：“小崽啊，老娘謝謝你！老娘吃的穿的，都是你掙來的！你就是老娘的小崽兒啊！”

猴子實在乖。猴哥讓它干啥就干啥。

猴哥說：“翻！”

猴子就在原地翻跟斗。

猴哥說：“敬禮！”

猴子就轉著圈兒給觀眾敬禮。那模樣滑稽可愛。

猴哥說：“作揖！”

猴子就挨個給觀眾作揖。

平時，猴哥就領著猴子單獨表演。遇到重大喜慶日子，有人花錢請猴哥，請狗弟，請鷲叔一同獻藝。狗弟的狗十分了得，會數數，會唱歌，還會學人語。鷲叔的禿鷲十分兇猛，它捉鴿子的絕技令人驚嘆不已。他們3個人同臺演出，一般都是猴哥開場，狗弟中間，鷲叔收場，掙到的錢平分。

3個人經常在猴哥干娘家里喝酒。

干娘一見3個人來家，就樂得合不攏嘴，招呼：“苦命的孩子們，娘給你們做好吃的。”招呼完便馬不停蹄出去準備菜。

猴哥愛吃干炸鯽魚，狗弟愛吃油炸花生米，鷲叔愛吃溜豆腐。

3個人喝多了，就住在干娘家。

別看他們是玩雜耍的，都是雕蟲小技，但他們曾經救過附近的老百姓。

這天夜里，猴哥和狗弟、鷲叔喝得酩酊大醉。

突然，一伙賊人明火執仗，吶喊著沖過來，他們是月牙山上的土匪。他們要將老百姓家洗劫一空。

大家從睡夢中驚醒，個個驚慌失措。

正當賊人動手時，只聽猴哥一聲唿哨，便有黑影竄過來，徑直朝賊首的臉上撲去，賊首猝不及防，雙眼被黑影抓傷，疼痛難忍，眾賊人看去，分明就是一只猴子東竄西跳，勇不可當。

與此同時，狗弟嗚嗚嗚連著叫了3聲，那黑狗就像猛虎一樣，把賊人咬得哭爹叫娘;鷲叔嗷嗷嗷吼了3聲，那只禿鷲騰空而起，那剛勁的翅膀，把賊人砍得東躲西藏，恨爹媽少生兩條腿，紛紛逃命。

從此，這里再不鬧賊。

熱河有個潑皮，叫賴二，這家伙強取豪奪，欺壓百姓，是個亡命徒。官府奈何不了他，百姓不敢招惹他。賴二手下還有兩個打手，到處禍害人。

一日，猴哥剛剛打完場子，收拾東西，賴二來了。

賴二手里握著鬼頭刀，一眼就盯上了放在地上的銅鑼。

銅鑼里裝滿了大家剛剛給的賞錢。

賴二說：“耍猴的，這錢，歸我了！”

猴哥問：“憑啥歸你？”

賴二一拍圓滾滾的肚子：“就憑這，走到哪兒，吃到哪兒。”

猴哥說：“別處，你可以吃。我這，你一點兒也吃不到！”

賴二罵一句：“你八成是想找死！”

猴哥說：“誰找死還說不定呢！”

賴二對兩個打手說：“給我收拾收拾他！”

猴哥看一眼兩個粗壯的打手，嘿嘿冷笑：“好小子，今兒我要動手都不算好漢！小崽兒，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猴哥言罷一聲唿哨，說時遲、那時快，那猴兒猛然躍起，雙爪直奔其中一個打手眼睛抓去，只聽一聲慘叫，這個打手的雙眼便血淋淋的。那個打手一愣神兒，猴子的雙爪又抓過來，也被猴兒抓瞎了眼睛。兩個打手躺地打滾的時候，猴兒已經竄到賴二面前，賴二大吃一驚，慌忙用手中的鬼頭刀來擋。猴兒虛晃一招，就跳在了賴二頭上，上肢便在賴二的臉上亂動，賴二鬼哭狼嚎。猴兒咬住賴二的喉嚨不撒嘴，一直到賴二氣絕身亡。

猴哥的猴兒除掉了賴二。

老百姓拍手叫好。

雖然出了人命，官府對賴二也是恨之入骨，死了就死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了結了此事。

從此，猴哥再不擺攤耍猴。猴哥力氣小，干不了農活兒，就學做豆腐。干娘有豆腐吃，還能顧生活。猴哥每天沿街串戶賣豆腐，他的猴兒就拿著錢袋跟在他后面，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成為熱河街的一道風景。

狗弟

狗弟有一條好狗，他比猴哥小，經常跟猴哥同臺獻藝，人們就叫他狗弟。

狗弟的狗是一條黑狗，個頭很大，能耐也很大。

黑狗會數數，會上樹，還會唱歌。

人們都說：“狗弟的狗，神了！”

原本，狗弟自己跑單幫，領著黑狗一路走，一路表演，糊口沒問題。后來到了熱河，跟猴哥認識了，兩個人就合伙表演。每每都是猴哥的猴先上，而后是狗弟的狗登場，猴有猴的高招，狗有狗的奇才，很受百姓喜愛。

有一回，一只老鼠爬上了樹，狗弟指著樹上的老鼠說：“上！”

黑狗得到命令，箭一般沖到樹下，四爪抱住樹干，幾下就爬上了大樹。老鼠慌亂中掉下樹，沒有摔咋樣，依舊跑。黑狗跳下樹，跑幾步便將老鼠逮住，跟老鼠玩了起來。叼在嘴里，放下來，老鼠跑幾步，又被黑狗逮住，再放下再跑，折騰好半天，終于把那只老鼠給玩死了。

狗弟拿著10個牌子，從1到10。狗弟舉起8的牌子，黑狗看著牌子就會叫8聲，看見5的牌子就叫5聲。黑狗還會加減法，牌子上寫著9減3，黑狗就會叫6聲，牌子上寫著5加4，黑狗就叫9聲。

狗弟沒事就讓黑狗學唱歌，他唱一句，黑狗哼哼一句，曲調還挺準。

狗弟和狗經常上山去找野味兒。黑狗追野兔，一追一個準;黑狗發現野雞一起飛，它就躥起來，在空中把野雞咬住。

有了野味兒，狗弟就和猴哥鷲叔喝酒，狗弟量小，總是先醉。

有一回，約好的，要去擺攤，可狗弟酣睡不起，他的黑狗也呼呼大睡，猴哥聞聞，嘿嘿笑：“這狗也醉了。”

黑狗吃了狗弟的嘔吐物，也醉倒了。

狗弟喜歡小孩，見有七八歲的孩子，狗弟就露出了欣喜，好像那孩子是自家的一樣。

狗弟喝多了愛哭，一哭就沒個完。

猴哥和鷲叔勸也沒用。

狗弟哭兒子，哭老婆。

狗弟跟猴哥和鷲叔說了實話。

狗弟說，他是殺人犯，因為殺了人，他怕官府捉拿，便帶著黑狗從山東跑到熱河。

狗弟說，他不是平白無故殺人。他的老婆和兒子被惡人給殺了，他為了報殺妻害子之仇才殺的人。

狗弟還說，他老婆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看的女人，他兒子是最乖的兒子。當地有一個紈绔子弟，其父是縣太爺，兒子狗仗人勢，垂涎狗弟女人的美色，經常來村里挑逗。

狗弟妻子賢惠，怕狗弟知道了惹事，就一直瞞著狗弟。

那次，狗弟帶著黑狗去山里狩獵，回到家后，家里一片狼藉。貌美的女人渾身都是傷痕，血已經凝固了，8歲的兒子腦漿迸出，慘不忍睹。

狗弟肝腸欲碎，埋葬了妻兒，發誓要為妻兒雪恨。經過明察暗訪，終于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狗弟找到了惡人說：“你的死期到了！”

惡人立即服了軟：“你高抬貴手，我給你黃金白銀！”

狗弟怒火中燒：“黃金白銀能買回兩條活生生的性命嗎？殺人償命，這是天理！還我妻兒！”

一看軟的不行，惡人兇相畢露：“你覺得你能殺了我嗎？殺了我，你自然也沒了命！”

惡人一揮手，便來了很多打手。狗弟也一揮手，黑狗狂叫著朝那些打手沖過去。黑狗拼命撕咬，打手們仗著人多，手里有家伙，一齊朝黑狗亂打。黑狗毫無懼色，咬傷了幾個人后，那些人都畏縮著躲藏起來。

狗弟一把抓住惡人的衣領，一拳打在他臉上，打得惡人眼冒金星。狗弟揮拳不止，惡人被狗弟打得鼻口竄血，一命嗚呼。

惡人的妻子和女兒一齊跪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狗弟說：“冤有頭債有主，這件事與你們母女無干。”

狗弟放過惡人妻女，領著黑狗走上了逃亡之路，輾轉來到熱河。

狗弟在熱河沒有親人，就把猴哥和鷲叔當了親人，把猴哥的干娘當了親娘。

狗弟對黑狗很好，把黑狗當成了弟弟。

狗弟吃什么，就給黑狗吃什么，連住的地方都一樣。黑狗總挨著狗弟躺著。

逃亡的那些日子，黑狗整日守候在狗弟身邊寸步不離。外面有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黑狗的耳朵。

狗弟很仗義，遇到乞討的老太太，兜里有錢就往外撒，有時候弄得自己都饑一頓飽一頓的。

后來，猴哥在熱河街頭遇見了一對母女。母親白發蒼蒼，女兒30多歲。這對母女是來熱河尋親的。結果親人早就病故了，二人流落街頭。

猴哥就把這對母女領回了家。

猴哥問狗弟：“這女人，你看行不？

狗弟搖頭：“哥，我混一天算一天，指不定哪天就被官府抓到砍了頭，不能拖累別人，算了吧。”

狗弟拿出幾年的積蓄說：“這錢，就送給她們做盤纏吧，早晚得回家去。”

女兒說啥也不走，哭著說：“我娘實在走不動了，你們就收留我們吧。”

由鷲叔和猴哥做主，租處屋子，擺了一桌酒席，就讓狗弟跟女人住在了一起。

狗弟的家，也是猴哥和鷲叔的家。

狗弟對女人很好，對女人的娘更好。

狗弟一直把女人的娘養老送終。

幾年后，黑狗死了。

狗弟給黑狗做了小棺材，還給黑狗刻了石碑：“黑弟之墓”。

再后來，狗弟有了一男一女。

鷲叔

鷲叔是熱河本地人。

鷲叔人長得猥瑣，一只禿鷲卻很威風。

鷲叔出身富家，其貌不揚，整日提籠架鳥，過著公子哥的日子。

鷲叔先是養鸚鵡，覺得不刺激，就養了一只老鷂子。

這只老鷂子異常兇猛，見了人家小雞小鵝就抓就逮，仗著家里有銀子，鷲叔沒少賠人家錢。后來，這只作惡多端的老鷂子被人家給毒死了。

鷲叔咽不下這口氣，就養了一只禿鷲。

這只禿鷲也是跟鷲叔有緣。

那天，鷲叔在集市上閑逛，見有一老者手上端著一個黑黃色的鳥，就問：“這是啥玩意兒？”

老者答：“這叫禿鷲，猛禽。”

鷲叔問：“咋猛？”

老者：“這么說吧，它成年以后，可以捉狼！”

鷲叔一聽大喜，問：“能捉人不？”

老者：“好人不捉，專捉壞人！”

鷲叔打一個響指，這小禿鷲便飛落到鷲叔手上。

老者一樂：“就送你了！”

鷲叔兜里有銀子啊，哪能白要人家的東西？老者拿了銀子，跟小禿鷲打個招呼便走。

走幾步，老者又返回來，告訴鷲叔：“千萬別帶它出來，讓它爹媽看見，要跟你玩命的。還有，這禿鷲不好訓養。熬鷹需要仨月，馴養這家伙需要8個月！”

鷲叔不信邪，偏偏駕著小禿鷲招搖過市。

鷲叔的厄運便來了。

一天，鷲叔端著小禿鷲往家走，突然，頭頂上一只大鳥從天而降，直朝他的天靈蓋抓來。鷲叔本能一躲，大鳥的翅膀砍到了他的胳膊上。鷲叔疼痛難忍，竄進院子里再不敢出來。

郎中看了鷲叔的傷口說：“真危險啊，差點斷了你的胳膊！”

養好傷后，鷲叔不敢張揚了。他把自己和小禿鷲關進一間小屋子里，開始熬小禿鷲。鷲叔不睡覺，也不讓小禿鷲睡覺。熬了8個月，小禿鷲長大了，樣子比大公雞還大。那翅膀一展開，5尺多長，很是威風。

鷲叔駕著禿鷲第一次上山，發現了一只野兔。

鷲叔一個響指，禿鷲騰空而起，野兔剛跑出不遠，就被禿鷲抓在爪子下。

以后，鷲叔家野味兒不斷，全是禿鷲的功勞。其實，鷲叔家啥都不缺，吃啥有啥，但架著禿鷲狩獵，挺好玩的。

一年秋天，鷲叔架著禿鷲在山上抓了一只狍子，往回走，見到一伙人對一個老人拳打腳踢，老人抱著頭在地上嗷嗷叫著亂滾。

鷲叔看不下去了，對禿鷲一打響指，禿鷲箭一般向那伙人沖去，禿鷲扇動幾下翅膀，那幾個人便東倒西歪，哭爹叫媽一路逃竄了。

鷲叔把老人扶起，仔細一看，愣住了：這不是賣給他禿鷲的老者嗎？

禿鷲站在老人的肩膀上，用喙來回梳理著老者凌亂的頭發。

老者告訴鷲叔，他賣草藥被那幾個人搶了。

鷲叔就把狍子給了他：“拿這東西換幾個錢吧。”

老者千恩萬謝而去。

鷲叔萬萬沒想到，就因為禿鷲這幾翅膀，竟惹了大禍害。

那幾個被禿鷲打跑的家伙，養好傷后，結伴上了月牙山，入伙當了賊人。

他們打聽到這件事是鷲叔干的，便糾集幾十人趁著月色下山將鷲叔家洗劫一空，把鷲叔一家老小殺個精光。

鷲叔因為去猴哥家喝酒大醉，睡在猴哥家才得以幸免。

鷲叔雖然有家，但也懶得回了，終日和耍猴的猴哥，玩狗的狗弟在一起。

3個人聯合登臺獻藝，猴哥先耍猴，而后狗弟玩狗，最后是鷲叔的禿鷲空中擒鴿。

不過，鷲叔的禿鷲表演有些慘烈。他養了許多鴿子，放在籠子里。

每當觀看的人多了，鷲叔便把籠中的鴿子放出一只，那鴿子出了牢籠，飛向藍天，自由翱翔。可鴿子哪里曉得，萬里橫空雖然遼闊，等待它的卻是死亡。

鷲叔目送鴿子飛高飛遠，對禿鷲打個響指，禿鷲凌空而起，直沖云霄，鴿子突然發現了危險，拼命高飛，哪里是禿鷲的對手？最后被禿鷲抓在爪子下。飛回來后，禿鷲三下兩下就把鴿子吞了下去。

鷲叔在熱河有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楊二寡婦。

楊二寡婦的男人楊二是個了不起的漢子，他帶頭領著老百姓抗捐抗稅，被官府抓了砍了腦袋。鷲叔佩服楊二頂天立地，對他的女人百般呵護。

鷲叔把楊二寡婦接進了自家的大院，他卻跟猴哥狗弟住在一起。

鷲叔手里有錢了，就給楊二寡婦送過去。

猴哥和狗弟要張羅著把倆人撮合在一起，鷲叔說：“不行！楊二哥是個大英雄，他的女人，誰也不能動。”

大家都說鷲叔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鷲叔的家仇終于報了。那次來的賊人，正是從月牙山上下來的，被猴哥的猴狗哥的狗和他的禿鷲殺得狼狽不堪。

鷲叔終身未娶。

鷲叔死時，楊二寡婦領著孩子給他披麻戴孝。

那只禿鷲臥在墳頭絕食7日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