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廣華 劉瑩影
【摘 要】蕾沙大將是華夏南部邊緣——廣西寧明縣一些壯族村寨供奉的地方守護神。蕾沙大將黃細的原型是思明府土官知府黃廣成的庶長子黃 ,他曾經在對交趾戰爭中發揮過重要作用,而且還是“景泰易儲”的始作俑者,在正史典籍和地方史志中留下累累罵名。蕾沙大將的“神跡”,其實不過是黃 事跡的一種變形罷了。黃 的后代及其部屬的子孫選擇性地將其“弒兄殺侄”和“建言易儲”的事實遺忘,突出強調其在抵御交趾中的功績,以“黃細”之名將其建構為護國保土的英雄,接受一方的供奉。
【關鍵詞】民間信仰;蕾沙大將;歷史記憶;華夏邊緣;黃
【作 者】付廣華,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研究員,博士,碩士生導師;劉瑩影,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民族學專業研究生。廣西南寧,530006。
【中圖分類號】C912.4;B989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0)02-0057-008
一、問題的提出
王明珂先生的大作在大陸出版以后,華夏邊緣的研究一直長盛不衰。本文嘗試以位于華夏南部邊緣的清代廣西寧明州一些壯族村寨信奉的蕾沙大將軍為個案,就有關歷史記憶和“英雄祖先”的一些問題展開討論。
蕾沙大將軍,系因所在山脈名被“敕封”的神靈,為廣西寧明縣城周邊一些壯族村寨供奉的地方守護神之一。清光緒時期,虔誠信眾最多時也不過幾千人,廟宇也僅僅出現在寧明州城周邊的數個村寨,可以說是“華夏邊緣的小眾信仰”。我們之所以對蕾沙大將軍信仰感興趣,起源于2013年到寧明縣寨安鄉那練村的一次扶貧慰問。下車伊始,我們就發現村頭嶄新的“蕾沙大將廟”,廟宇規模雖然不大,但地處村頭顯要位置,顯然是當地非常重要的建筑。然而,問及當地村民,均只知道奉祀“蕾沙大將”,至于蕾沙大將是誰?則沒有任何人能夠回應。之后此事一直縈繞心頭。在多方努力之下,我們終于在光緒《寧明州志》、民國《寧明縣志》以及廣西民間文學作品精選寧明縣卷《花山風韻》中找到若干記載。三書均明確指出:蕾沙大將軍原是明代一個名叫“黃細”的人,“是一個土官的兒子”。對照寧明一帶黃氏土司的歷史,并未發現思明土府中有名為“黃細”的重要歷史人物。這樣看來,所謂的“黃細”,很可能是某個歷史人物的“神化”。為此,我們廣泛查閱明清時期思明府一帶的有關史料,結果有了一些有意思的發現。
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是:“蕾沙大將軍”的原型是誰?他為什么會被尊奉為神?他的歷史事跡中,有哪些被人們選中作為建構神祇英雄事跡的素材?又有哪些被選擇性地遺忘了?這種記憶的重構與變形說明了什么?圍繞這些問題,我們在充分運用歷史典籍資料的基礎上,結合田野考察所獲得的族譜、碑刻以及口述資料,力爭對蕾沙大將軍信仰的起源、記憶重構的過程有更為清晰的認識。
二、蕾沙大將軍黃細:原型是誰?
要追尋蕾沙大將軍黃細的原型,我們首先要將其“神跡”給梳理清楚。由于當代依然信奉蕾沙大將軍的壯族鄉民已經遭遇了嚴重的歷史記憶喪失,有些壯族村寨雖然仍建有蕾沙大將廟,但男女老幼普遍不知道其“神跡”,更不用說依據口碑去追索其原型了。有幸的是,清末民國時期的地方志曾經對此有過記錄與描述。
據民國《寧明縣志》載,清嘉慶(1796—1820)時壯族詩人趙克廣曾經為那利村蕾沙大將軍廟撰寫過碑記,其原文如下:
將軍姓黃名細。有明間,思明土府之公子,未冠,長七尺,貌如玉,事文學而力藝神絕,得一古名劍、一駿斑馬、烏犬一。雄奇四仆,那利村人,皆萬夫敵。矢忠孝,不求仕進,筑居思明州之蕾沙山。好游獵走犬,跨發直鑒,暗嗚叱咤,劍鋒閃爍,主仆人狗縱橫云霧中,陰風四響,猛獸胥獲。時安南盜訌,侵入邊境,萑苻編野,將軍出不軍而震,狼竄蜂戢。內外南關,千余里有頌聲。江閩蜀洛間有賊兵,王師毀敗。將軍聞之,怒令犬走路、飛馬騰、仆突到,大破之。即還,凡去來一夜間。破賊時,王師駭,眺望,惟天神其人,龍驤其馬,一犬彪起仆從四神丁,劍光處,人化鬼哭,兇巢燼蕩。欲詢,忽尖。既而,上悉,旌思明土府耀袍鎧,辟將軍,大任之。未至,因中酒馳馬,已墮山死。尋敕封蕾沙將軍。思明州人祠之,聲靈籍甚。死日年甫壯,馬俱劍亡,仆與犬殉。[1]藝文志·碑記
在上述碑記中,有關蕾沙大將軍黃細最重要的“神跡”有:(1)明代人;(2)思明土官之子,黎申產纂《寧明州志》明確其為“相傳明英宗時土府之子”;(3)年少好武;(4)抵御安南侵擾;(5)挽救軍隊于危難;(6)被封“將軍”;(7)主要受思明州人奉祀;(8)英年早逝,墜山而亡。
根據上述蕾沙大將軍“神跡”,我們對照明代思明黃氏土官子弟有關記載,發現僅思明土知府黃廣成庶長子黃 與上述“神跡”莫名契合。他不僅少年英勇,曾參與抵抗安南侵擾,而且還一度成為當時的風云人物。據清康熙《思明府志》記載:
黃 ,廣成庶長子。九歲即以敵愾聞,授丘溫衛指揮僉事。宣德初,交阯圍東都,大兵進剿,時謀臣集督府麾下議策,或曰征,或曰撫,持兩端不決,問計于 , 曰:“征是。交夷雖強,僅足以當吾中國一郡縣。選精兵分道擊之,大事濟矣。”又曰:“交夷易視我,謂我兵不能戰,則必撫。今若撫,是益告我兵疲也。乘吾之疲,以陷我易事耳。撫不便。”不聽,寇果誘我兵入陷, 獨全師而還。上嘉之,擢都指揮僉事。尋升都指揮使,分守潯州府。左江藉為長城。后以平大藤峽有功,景泰四年(1453),升前軍都督府都督同知,階榮祿大夫。[2]卷五
從這則記載中,我們發現黃 最重要的事跡有:(1)活躍于明代宣德、景泰年間;(2)思明土官庶長子;(3)九歲開始領兵;(4)參與抵御交阯侵擾;(5)獨自率領部下安全返還;(6)受命向東鎮壓大藤峽瑤民起義;(7)曾任職統兵將領“都指揮使”和“前軍都督府都督同知”。
兩相比較,我們就會發現:除名字以外,黃 與黃細的重合度非常高,時代相同,身份相同,最核心的英雄事跡也幾乎完全一樣。只不過趙克廣撰寫的碑記,提及了黃細的身后事;而康熙《思明府志》對此沒有著墨。
如果我們對趙克廣所記“黃細”與黃 之重合尚有疑問,畢竟兩者之間在后半部分還有不少差異之處,那么在閱讀黎申產所纂《寧明州志》卷下《耆舊》所記載事跡后,當再無疑問。其文曰:
蕾沙大將,姓黃氏,名克細。蕾沙,其所居處之山名也。相傳明英宗時土府之子,生有神勇,兼得異人授以騰云之術。性好弋獵,家蓄二仆:一名蒙幹,納麗村人;一黎姓,佚其名,載版村人;皆驍勇,為左右手。馬汗血,獵犬大而猛,如海上獒。每酒酣則攜二仆一犬策馬馳逐。
英宗北狩時為也先所困,兵窺,公望氣知之,即騰云而去,二仆一犬從之。與虜戰,虜兵披靡,故虜以為有神兵相助,得英宗不敢害。后得復辟,英宗遣使四出尋訪,知其為公,遣使召之入朝。有進說于公者,以為天子忌其威名,往必不返,公惑焉。乃策馬遁馬走雷沙山頂,失足墜谷而歿。后敕封大將。[3]卷下
黎申產所記述的蕾沙大將事跡,列入了《耆舊》,說明他在一定程度上認可這些事跡。同時,黎氏為寧明州南郭黎姓,很可能就是載版、載甘兩村的黎姓族人,有機會了解到更多有關蕾沙大將的事跡、傳說,因此他能夠明確蕾沙大將是明英宗時土官知府的公子“黃克細”,曾經救助過明英宗,后來失足而死,被“敕封”為大將。符合黎申產論述的思明土知府之子,同樣是黃 。在黃廣成的諸位子嗣中,也只有黃 與明英宗發生過太多的糾葛,甚至于死后仍舊被發棺戮尸。[4]外夷志二
綜上所述,我們基本可以確定蕾沙大將軍黃細的原型就是黃 ,也只有他最符合人們對蕾沙大將軍的“神化”形象。更為重要的是,在同時期的歷史記載里,思明府黃氏并沒有其他土官知府之子有如此勇武,再加上考慮傳說的情節不必完全忠實于歷史,不排除夸大功績的可能。此外,從該信仰所流行的思明州來說,基本上都是黃 部屬的后人,其中可能也有其自己子孫的推動。既然是自己先祖的主公,并且早已經立祠祭祀,逐漸傳承下來也就有了可能。通過將其塑造為“威遠”的神靈,不僅可以回避對“黃 ”不光彩事跡的宣揚,而且也可以確認自身的“合法性”,提高社會聲望。
三、被遺忘的歷史記憶:黃 不光彩的一頁
在有關蕾沙大將軍的歷史記憶中,人們普遍記得他抵御安南侵擾、率領部下“平叛”的光輝業績。但就是這樣一位“力藝神絕”的貴家公子,卻因為喝酒騎馬而被摔死了,其邏輯上是說不過去的。不過,這種說法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黃 在歷史上曾經扮演過不光彩的角色,在官方的歷史記載中常常被視為“神奸”“丑孽”“奸臣”。而這些歷史事件往往被其子孫和部屬的后代選擇性地遺忘了。根據《明實錄》《蒼梧總督軍門志》《廣西通志》以及明代文集的記載,黃 不光彩的事跡主要有以下兩端:
1.弒兄殺侄,謀奪世職
該故事在許多文獻中都有記載,版本略有不同,故事梗概基本上一致。大概內容是這樣的:黃 是思明土府知府黃廣成的庶子,由于早年間守邊境擊退交趾有功,后來到潯州擔任廣西都司土官都指揮使,領軍守備潯州等處。有了兵權、身份和地位之后,他便開始覬覦自己嫡出的弟弟世襲的思明府土官知府之位。明景泰三年(1452),思明府土官知府黃 因年老致仕,傳位于黃鈞。為了獲得世襲知府職位,黃 號稱要回到思明府征兵,令其子帶人結寨于府三十五里外,乘夜襲殺黃 、黃鈞父子。[5]4629-4631然而,在黃 被殺時,他的一個名為“福童”的仆人僥幸得以逃脫,上報憲司,并提供征兵檄作為證據。這件事經左副總兵都督僉事武毅等上報了朝廷,黃 遂被逮捕入獄。[6]173
關于黃 父子之死,還有另外一個版本:黃 及其兒子沒有直接殺掉黃 和黃鈞父子,而是教唆黃 的嫡子黃銶殺掉自己的父兄。1
無論是派自己兒子直接殺掉前后兩任思明土知府,還是教唆黃 嫡子黃銶殺掉自己的父兄,應該說,黃 在這一土酋爭襲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是不光彩的,不僅不為官方所認可,也無法得到民間的諒解。因此,在以后所流傳的康熙《思明府志》和思明府土官《傳家系譜》(又稱《黃善璋家譜》)均沒有述及黃 謀奪世襲土官一事。
2.建言易儲,慘遭戮尸
在黃 及其家人被逮捕入獄以后,他意識到責罰會很嚴重。恰逢景泰帝在位,他希望冊立自己的兒子見濟為皇太子。于是,黃 遣千戶袁洪奏言此事。景泰帝大喜,遂廢原皇太子見濬為沂王,立其子見濟為皇太子。
此時恰逢大藤峽瑤民起義正盛,兵部尚書于謙認為,“正在用人之際,而土官所部土兵,委系驍勇慣戰,賊人素所畏懼”,雖然土官都指揮黃 犯事,但為了利用其對抗瑤民義軍,其罪可恕,應當“疏放還職”[7]120-121。在這種背景下,黃 被升職為前軍都督同知(從一品)。賜之敕曰:“爾守備年久,且常建言國家重事。朕深嘉悅。茲特升爾為前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敕至,爾受命后,官給驛舟,星馳赴京,面聽獎諭,并受賜赍。畢日,仍舊往彼蒞事,副朕眷待之意。”[5]4926景泰四年(1453)五月,黃 自廣西赴召至北京。景泰帝對兵部尚書于謙等說:“ 素有機謀勇略,可留前府治事。撥與房屋居住。其子并家人為事系廣西獄者,俱宥之。爾兵部遣官赍敕廣西取 子及家屬赴京隨往,沿途應付口糧并船。”[5]5013可見,就因為黃 曾諫言易儲,景泰帝對其恩寵有加。然而,沒過多久,見濟就死去了。1457年,明英宗復辟,廢景泰帝。黃 聞知此事,倉皇自殺。明英宗命發棺鞭其尸,捕誅其子黃震。[8]5513至此,黃氏土官與景泰易儲之間的糾葛算是畫上了句號。
憑心而論,雖然說黃 上書是景泰易儲事件的導火索,但景泰帝早已有立己子為皇太子之意,黃 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后世論者或稱之為“丑孽”[9]828,或稱之為“奸臣”[10]140,皆對其有怨恨之意。不過,思明地方志書秉承為尊者諱之原則,對此事未著一字,反而稱贊其“后以平大藤峽有功,景泰四年(1453),升前軍都督府都督同知,階榮祿大夫。”[2]甚至對其殺害前任土官黃 、黃鈞父子一事也沒有提及。
上述兩件重大歷史事件,一件就發生在思明府當地,一件則主要發生在北京,距離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距離遙遠。思明州一帶的土民不能讀書識字,因此也就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真實的”歷史。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很可能當初為黃 建廟祭祀的下屬本身也并不知道這些“真實的”歷史,他們只是看到了黃 “忠君報國”的美好一面。
四、重構祖先記憶:“神化”的護國英雄
經過一番比對,我們基本確定蕾沙大將軍“黃細”的原型就是明代有名的歷史人物——黃 。有意思的是,黃 在官方的歷史記載中常常被視為“神奸”“丑孽”“奸臣”。為何會出現這么大的反差呢?民間視之為英雄,奉其為神;而在官方歷史話語中卻成為典型的反派,遭受眾多謾罵。
我們認為,黃 之所以能被成功地建構成為“蕾沙大將軍”,成為“神化”的護國英雄,是多種原因促成的。其一,思明州地處邊境,元末明初和交趾紛爭不斷,百姓深受其害。為了鎮壓交趾,黃廣成派庶長子黃 到丘溫鎮守邊境。黃 在丘溫衛的表現很好,帶領俍兵殺敵無數,一路晉升,能力確實不容忽視。因此,邊境地區的百姓對于他的感情,可能更偏向于一種對保護者的愛戴,而不是把他看作是奸妄之徒加以斥責。也就是說,人民對于他的認可,也是蕾沙大將傳說得到廣泛傳播的驅動力之一。其二,黃 本身很英勇,曾經多次受到皇帝封賞,這為他帶上了“忠君報國”的光環,這也是傳說他被敕封為“蕾沙大將軍”的重要依托。普通的民眾只知道某年某月皇帝曾經下旨封賞,而對此前后發生的一系列不光彩事件則知之甚少,因此,考慮到黃 曾屢受“皇恩”,故逐漸對其敬畏有加,日久之下,記憶也就發生了選擇性的遺忘。其三,黃 雖死,但卻有一個兒子成功地逃脫了明英宗的追捕,繁育了后代,再加上他以前的部下擁躉,使得“蕾沙大將軍”能夠成功立廟供奉。我們可以設想,最初祭祀黃 的祠廟應該是其子孫建筑的“家廟”,為了逃避朝廷和地方官的追捕,他們只好籠統地因山而名之以“蕾沙大將軍”。之后,其原來的部屬也逐漸參與進來,在各自所在的村落建筑廟宇,這才實現了蕾沙大將軍信仰在一定范圍內的擴展。
在攀附中央王朝的心理影響下,帝國邊緣地區要樹立英雄祖先的高大形象,首先要取得官方的認可,合法化其英雄事跡。為了洗刷污點,原名黃 也改成了黃細。被封賞必然是要保留的部分,而被英宗發棺戮尸則被選擇性遺忘,這體現了既想得到官方正統的認可,又要隱匿、洗白自己身份的心態。因此,黃 的英雄事跡,在其后世子孫和部屬的重組、刪改、添加下,一步步樹立起來。蕾沙大將的傳說被民間不斷刪改,逐漸固化下來,再借由口耳相傳,植入到當地人民群眾的文化體系里。盡管如此,修訂后的故事也只能在民間流傳,不能載入正史。
到清末光緒時期,寧明州城西門外的“威遠廟”所祭祀的神靈中,已經有蕾沙大將軍,他與漢新息侯伏波將軍馬援、宋樞密副使狄青一起接受州人的祭祀。而單獨接受供奉的蕾沙大將軍廟,在清光緒時有4處:一在明江將臺1;一在納覺村蕾沙山2;一在納麗村3;一在載版、載甘4二村之間,地名“將坡”。[3]卷上這4處廟宇離寧明州城均不遠,前兩處較遠,距州城15里;后兩處較近,分別距州城8里和5里。當時,這些地方的民眾對蕾沙大將軍的信仰是非常虔誠的,不僅為其建造了祠廟,而且每年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黎申產纂《寧明州志》卷下《耆舊》有記載說道:
而蕾沙大將之名,至今婦稚猶能說之,立祠者數處,而明江之將臺,載版、載甘之將坡,奉祀尤謹。每年仲夏,祭以牛頭。殺牛之時,一人搖旗,一人以大刀直斷牛頸。……又今五寨風俗,每年三月三日必擲石以相戰斗,雖在婚媾,擊傷勿論。事后仍和好如常。亦以為沿蕾沙之風。[3]卷下
這段記載清晰地表明,蕾沙大將軍不僅是婦孺皆知的神靈,而且常常被隆重地“祭以牛頭”,考慮到耕牛在農業生產中的重要作用,不難看出此種祭祀之隆重。甚至于連每年三月三日的“擲石戰斗”游戲,也與蕾沙大將軍的好武之風聯系起來。
還需要補充的是,黃 以“黃細”(或“黃克細”)之名被宣揚和祭祀,與當地文人階層的介入也是有一定關聯的。且不說前文所引趙克廣的碑記,他甚至還曾經在蕾沙大將軍廟題壁,用組詩的形式塑造了一個忠肝義膽、俠義萬千的“護國英雄”。其原文如下:
將軍崛起有明時,忠孝傳聞事事奇。保障孔泉舒干盅,服勞孤旅奮非羆。官憑令子家能世,上倚功臣室在陲。史志都看無記載,生前原少素心知。
惡客吹笳驀地驚,人傳公子獵山行。風云勢遠龍駒逸,星斗光搖寶劍橫。矛盾仆夫皆后勁,豹熊飛犬已先聲。倦還高酌蕾沙酒,極目蠻煙瘴雨晴。
萬里烽煙警一方,摩空幾度掃欃槍。馬能騫外獒堪導,劍欲飛時仆也強。敵愾同袍翻北走,論功只甲有南荒。一宵來去神兵速,大將乘云返故鄉。
將門詩禮半談戎,君父憂危史冊中。年少心強操大刀,數奇身敝幸成功。鐃歌好證昆侖帥,柱蹟何慚矍鑠翁(蕾沙大將軍廟并祀馬伏波、狄武襄)。曾讀祠堂新刻石,三嘆域地沒英雄(舊碣無存,新刻碑記有“將軍名實不可知”之語)。[1]藝文志·詩
這一組題壁詩在1920年前后被收入民國《寧明縣志·藝術志·詩》,這說明納利村的蕾沙大將軍廟在當時仍保存完好,要不然碑記、題壁也就失去了依托。更為重要的是,該組詩最后一首還增加了兩句注釋。第一句注釋說明,在納利村蕾沙大將軍廟,雖然蕾沙大將軍是主神,但與其具有類似光輝事跡的馬援和狄青同樣入祀其中。第二句注釋與趙克廣自己撰寫的碑記相矛盾,但也充分說明人們對蕾沙大將軍的歷史記憶是有遺漏的。“將軍名實不可知”,同樣是一句詩,顯示出在趙克廣之前已經有文人為蕾沙大將軍“鳴不平”了。
無獨有偶,清朝末年,寧明州秀才王廷贊向先賢趙克廣學習,同樣在納利村蕾沙將軍廟題壁,其詩云:“將軍墜地幾經年,憑吊蕾沙倍概然。無我營屯虎將旅,只松勁做牛眼眠。姓名埋沒碑能記,功業飄零史不傳。若向西陵尋幫壘,山高涯斷繞云煙”[11]15。與趙克廣組詩相比,王廷贊主要是感慨蕾沙將軍所受的不公平待遇,不僅“姓名埋沒”,而且“功業飄零”。
總而言之,經過部屬和子孫對其事跡的重組和再造,黃 得以改頭換面,以一個仿佛純粹虛構的人物——蕾沙大將的新面貌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并和馬援、狄青一起接受祭祀。這種常勝將軍的“護國英雄”形象,給邊境地區的人民以無限的安全感,同時也凝聚了一股對篡權者合法性的認同。但與此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重命名后的黃細其實已經是傳說里的人物。雖然這樣是達到了高居廟堂之上接受祭祀的目的,但卻使后世子孫失去了和他的祖源聯系,也進一步割裂了與其治下之民的情感紐帶,進而導致在許多村民的心目中,蕾沙大將和土地神的地位與神性相混淆。
五、“神跡”的遺忘與重構:現存蕾沙大將廟考察
1949年后,人民政權為了同舊社會相決裂,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思想改造運動。“文化大革命”中,在人民日報社論的帶動下,社會上興起了一股“破四舊”(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思潮,許多文物被當作“封、資、修”遭破壞焚毀。在這種背景下,寧明縣城鄉一帶的蕾沙大將軍廟基本被毀。據調查了解,寧明縣現有蕾沙大將軍廟2座,現將其簡介如下:
1.城中鎮納利村“大將廟”
納利村在《花山風韻》所收錄的《蕾沙大將》傳說中被寫作“那利村”,被認為是蕾沙將軍黃細的故鄉。因此,該處的蕾沙大將軍信仰自古以來就非常盛行,婦女兒童皆能講述一下其光輝事跡。有意思的是,趙克廣所撰碑記和《蕾沙大將》傳說,均認為黃細在納利村有“雄奇四仆”,能夠輔助黃細“東征西剿,一鼓蕩平”。而對照納利村的現實,該村現有黎、蒙、黃、周4姓,與當初4位仆人數目一致。因此,我們可以認為,蕾沙大將軍信仰的確立,與納利村的先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從前面所引趙克廣碑記、題壁以及王廷贊題壁可知,納利村蕾沙大將軍廟曾經是周邊地區蕾沙信仰的中心,頗受地方文人的關注。也正因如此,黎申產才將蕾沙大將列為寧明州的“耆舊”,并概述了其重要的事跡。納利村現有的“將軍廟”建筑在土地廟旁邊,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重建。由于剛經歷過密集的社會運動,一些年輕村民當初對建廟行動并不是非常支持,因此整個重建的過程非常艱難。最終,納利村的老人們還是克服了重重困難,重建了土地廟、將軍廟和關帝廟,使之重新成為村落的重要精神依托。
時至今日,納利村已經以“搶花炮節”成為寧明縣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展示基地,也成為當地文化、旅游部門向外推介的重要景點。固然人們已經忘記了搶花炮的根本原因,將搶到花炮與“添丁”“得子”聯系起來。村里的精英們現在更是將其視為“慶祝來年農民大豐收的喜慶節日,不是搞迷信”。這與黎申產所記錄的“擲石戰斗”游戲是紀念蕾沙大將軍的理解有著天壤之別,充分說明了當代地方精英們會根據現實需要對自身的文化予以重新闡釋。
2.寨安鄉那練村“蕾沙大將廟”
那練村,光緒《寧明州志》著錄為“蒳連”,距寧明州城12里,系寧明州下轄的“四寨”之一。現為寧明縣寨安鄉治下的一個行政村,包括浦簡、那練、那黎3個自然屯。其中,那練又分為五甲、六甲、八甲三個片區。
從地圖上看,那練村距離載版村(今寨板村)算得上是隔派連河相望,直線距離在4千米以內,而載版村有一黎姓男子乃是蕾沙大將軍的仆人,在該寨與載甘村(今寨干村)之間曾建造有蕾沙大將軍廟。因此,那練村曾經建造過小型“蕾沙大將軍廟”也就顯得很正常了。不過,那練村的蕾沙大將廟并沒有被黎申產列入光緒《寧明州志》。主要是因為那練村過去的“蕾沙大將”廟堂規模較小,早期更是簡單到茅草屋的程度,因此才沒有被黎申產作為典型案例單列。即使是如此簡陋的茅草房,也在“四清運動”中被拆毀。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壯族地區民間信仰的復興,方才集資修建了小型磚瓦房,里面只有一個香爐,貼著一張紅紙,書寫著蕾沙大將的神位。2015年,那練村民集資10余萬元,重新修建了現在的“蕾沙大將廟”,并為蕾沙大將豎立了塑像。但廟宇易建,神跡難現,不少當地民眾根本不知道蕾沙大將軍的英雄事跡。
現在,那練村民眾進廟祭拜時間一般是每年農歷的二月初二、三月初三、八月初二和九月初九,而全村集體性的祭拜只有二月初二這一次,其余均以家庭為單位進行。主要內容是獻祭“三牲”(整雞、整魚、豬頭),屆時會燃放鞭炮,告知神靈,接下來村民輪流燒香祭拜。我們通過訪問發現,不同的村民對于祭拜蕾沙大將廟有不同的理解,大部分人看待此事的態度并不是很嚴肅,至于廟是否靈驗,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除此之外,也暫未發現因信仰而組織起來的其他活動。
從這兩個現存蕾沙大將軍廟所在社區的調查來看,兩個社區的民眾大都不懂得蕾沙大將軍的“神跡”,與清末年間“婦稚猶能說之”相比,可謂天壤之別。當然,如今的祭祀活動,雖然有時也顯得非常隆重,但已經失去了當初的“韻味”。納利村最為重要的祭祀活動在每年農歷的二月初二,主要祭祀者變成了“搶花炮”的獲勝者,今年搶得花炮,得了頭彩,明年就需要“還愿”,奉以整豬、整羊,并舉行隆重的游行活動。實際上,這只是傳統祭祀儀式的一種展演,是為外來觀賞搶花炮的游客們準備的“戲劇”。值得注意的是,兩個社區的蕾沙大將軍廟均有向“保土安境”土地神轉化的趨勢。納利村的將軍廟更是與土地廟建筑在一起,基本上同時祭祀,算是本地的專職保護神;那練村的蕾沙大將廟為新建,基本上按照祭祀土地神的方式進行祭祀。
在新的歷史背景下,兩個社區都面臨著重新解讀“蕾沙大將軍”的問題。一方面,作為社區固有的信仰,過去曾經是“傳統”,現在即使再進行思想革新,也需要面對這一廟堂和信仰的存在;另一方面,面對這一個歷史久遠的“護國英雄”,人們不再有感同身受的憂慮,也沒有發自內心的敬仰,如何給“蕾沙大將軍”以重新定位,是兩個社區都必須面對的問題。在外來力量的干涉和內部精英的努力下,重新找回失去的“記憶”也是有可能的。特別是在旅游發展的大場景下,只要當地政府有意識地進行旅游開發與策劃,就會主動去挖掘地方的歷史文化遺產,“蕾沙大將軍”的故事很可能再次在民間流傳。
六、結果與討論
通過對蕾沙大將軍神跡和歷史典籍的比對與梳理,我們基本可以得出結論:寧明縣城周邊一帶流行的蕾沙大將軍崇拜,其原型應該是明代思明府土官黃廣成的庶長子黃 。論證蕾沙大將以黃 為原型的主要論據是:蕾沙大將故事本身與黃 的事跡相似度非常高,尤其是黎申產所提供的版本,更是涉及到明英宗與黃 之間的糾葛,這是其他的土官子弟所不具備的。黃 的部屬和子孫在其身故后一直對思明州部分地區有著比較強的掌控,能夠在偏僻之地首先將其建構為“家神”,然后才慢慢拓展為地域“守護神”,這也是我們推斷的重要考慮。
雖然黃 本身不光彩的一面令其不能光明正大地成為像“黃善璋”1一樣優秀的祖先,但他的子孫和部屬卻使用“黃細”的代稱,將其神化為當地的守護神。故事的虛構部分簡單化為帝王與黃 間的糾葛,將美化后的英雄祖先與正統皇權聯系起來,使故事主人公由原版的“奸臣”轉化為符合中央王朝審美的英雄祖先形象。通過一代代人的努力,黃 的后人及其部下的子孫領導當地群眾選擇性“遺忘”有污點的過去,并修改、建構了一個新的歷史記憶,完成對所轄地區人民歷史心性的塑造,可謂用心良苦。
除了歷史的記載以外,寧明縣城周邊仍然延續的蕾沙大將崇拜也是一個拓展研究深度的可行方向。然而,非常遺憾的是,城中鎮納利村、寨安鄉那練村的蕾沙大將崇拜事實上已經發生了嚴重的變形:在納利村,將軍是一個保護神,它同土地神一起接受供奉,現今每年舉行非常隆重的祭祀儀式,但蕾沙大將軍的威名卻不再如過去一樣“婦稚猶能說之”,即或是年長的耆老,雖有所知,但大多語焉不詳;在那練村,由于蕾沙大將廟是重新建造,人們將其重新納入其信仰體系中去,認為蕾沙大將與土地神是父子關系:蕾沙大將廟是“大廟”,而五甲、六甲、八甲的諸土地廟是“小廟”,至于“蕾沙大將”為何,也大都不知道。不過,我們卻從中看到了鄉土社會的人們擁有非凡的智慧,他們可以將一個過去遺失的信仰重新整合進自己的信仰體系中去。
事實證明,人們會對自己的群體記憶進行選擇性的取舍:一方面,面對近在咫尺的安南土酋的侵擾,強化那些對自身生存有利的“護國英雄”祖先記憶,有利于自身在資源分配方面的優勢和提高本群體的社會聲望;另一方面,人們也會選擇性地遺忘那些令自己先祖“蒙羞”的“歷史事實”,甚至不惜改頭換面,以另一個身份悄悄地將“護國英雄”先祖“神化”,從而堅定地表達自身的那種潛在的“不平”。這些被篩選、虛構和重組的群體記憶,經過一段時期的流傳,最終固化下來,被植入當地百姓的歷史記憶當中。最后,再經由一些地方文人的加工與選擇,部分進入了地方志這種帶有官方色彩的“文類”1,可謂終于“修成正果”。雖然其中也充斥著“不滿”與“抗爭”,但事實上卻反映了帝國邊緣的人們向“中心”的“服帖”與“順從”,體現了他們對中央王朝的深層次認同,彰顯了華夏南部邊緣地區民眾的“歷史心性”。
參考文獻:
[1] 〔民國〕佚名.寧明縣志[M].廣西方志館藏民國時期抄本.
[2] 〔清〕陳達修,高熊徵纂.思明府志[M].廣西壯族自治區圖書館藏縮印本.
[3] 〔清〕王炳坤修,黎申產纂.寧明州志[M].民國三年(1914)鉛印本.
[4] 〔明〕戴耀修,蘇濬纂.廣西通志·外夷志二[M].廣西師范大學文旅學院資料室藏復印本.
[5] 明代宗實錄[M].“中研院”史語所校印紅格本,1962.
[6] 〔明〕應槚初輯,凌云翼嗣作,劉堯誨重修.蒼梧總督軍門志[M].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中心,1991.
[7] 〔明〕于謙.忠肅集[G].臺灣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6.
[8] 〔清〕張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簡體橫排本,2000.
[9] 〔明〕魏濬.西事珥[G].濟南:齊魯書社“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1997.
[10] 〔明〕郎瑛.七修類稿[G].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11] 譚冠堂,呂少賢.廣西民間文學作品精選·寧明卷——花山風韻[G].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98.
Abstract:General Leisha(蕾沙)is a local patron saint of some Zhuang villages in Ningming county of Guangxi province locatedat the southern periphery of China.The prototype of General Leisha was Huang Hong(黃 ), the eldest son of Huang Guangcheng(黃廣成)who was then chiefof Siming prefecture(思明府). General Leisha not only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war against Jiaozhi(now the northern Vietnam region), but also the initiator of "replacing the inheritorof Emperor Jingtai(1450-1456)".There are numerous infamies in terms of what he did in the official history books and local history records. General Leisha's "miracle" is actually just a distortion of Huang Hong's deeds. Huang Hong's descendants and their subordinates selectively forgot the fact that Huang Hong "killed his brother and nephew" and "proposed to replace the prince", and emphasized his merits in the defense of Jiaozhi,naming him "Huang Xi"(黃細)and fabricating him asthe hero to protect the country and homelandso as to enable him to be worshipedby local people.
Key words:folk belief; General Leisha; historical memory; margin of China; Huang Hong
〔責任編輯:袁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