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八月,乾隆帝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個“逢十”的大壽。
舉國歡慶的氣氛尚未消散,禮部侍郎尹壯圖的一份奏折,一下子將這位耄耋老人從盛世迷夢拖回現實。尤其是其中一句話,令他雖然又氣又急,但又不得不直面:
“臣經過地方……商民半皆蹙額興嘆,各省風氣,大抵皆然。”
商民“蹙額興嘆”的事中,就有“生齒日繁”帶來的社會問題。這年,中國人口突破3億大關。幾千年來鼓勵生育的做法,在18世紀末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該怎么辦?全中國、全世界都在看這位十全老人。而他也是一籌莫展。
乾隆六年(1741年),清王朝進行了新一輪人口普查。
以前,朝廷只統計“人丁戶口”,也就是16-60歲的所謂“成年男子”。這次變化很大,是要“會計天下民數”。無論男女老少,都要統計進去。
看到14341萬人的最終數據,乾隆帝又驚又喜:就在他剛接管這個帝國之時,“人丁戶口”只有2700多萬。不過幾年光景,這漲得也太快了吧?
乾隆帝很清楚,人口數據巨變,得益于統計口徑的變化。不過,接下來的事讓他慌了神:只過了半個世紀,全國人口就連上2億和3億兩個臺階,甚至奠定了今天中國十幾億人口規模的基礎。
對乾隆帝來說,這么多人,如果跪下來磕頭,那場景是何等壯觀;可是,等他們都行完三跪九叩禮,站立起來,那就是無數張等著吃飯的嘴啊!皇帝不能光享受“山呼萬歲”的快感,還必須承擔起養活億萬“子民”的責任來。
養人,就是要讓大家吃飽飯,至少餓不死。可是,賴以養活他們的耕地數量,卻不增反減。官方數據顯示,雍正十二年(1734年)耕地數量是820萬頃,到了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只剩700萬頃。顯然,耕地增幅趕不上人口增幅。
人口數量為什么會漲這么快?多出來的人靠什么養活?乾隆帝百思不得其解。
對于乾隆年間人口激增,史學界曾將“攤丁入地”改革列為主要誘因。事實果真如此嗎?
歷代帝王粉飾盛世的常用舉措,就是“輕徭薄賦”,即減稅。清王朝也不例外。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三月,朝廷就做出了一項重要決策。
就是朝廷將西漢以來按人丁征收的丁稅(人頭稅)進行了總額固定,即康熙五十年的2462萬丁,300萬多兩銀子。今后無論人丁增加多少,人頭稅只收這么多。歷史上將其稱為“滋生人丁永不加賦”。
雍正年間,干脆把人頭稅征稅的渠道改了。以前還要數人頭,現在直接攤到田畝里,跟土地稅綁在一起征收。這就叫“攤丁入地”。對官府來說,征稅對象固定,統計便捷;對百姓來說,如果沒有土地,就不用交人頭稅,減輕了窮人的實際稅負。
從有征稅的那天起,納稅人就在琢磨著如何避稅。當時規避人頭稅的最佳途徑,就是隱匿人丁,使成年男子不納入朝廷的戶籍冊,成為“黑戶”。如今,人頭稅沒了,繼續當“黑戶”就失去了避稅的意義。于是,到乾隆六年全國人口普查時,許多“黑戶”都借機轉正。“攤丁入地”對清代人口增長的意義,主要是“洗白”黑戶,坐實存量。
然而,人頭稅的廢除,不能直接刺激生育率增長。人頭稅的覆蓋面,只是成年男子,而且人均稅負遠低于土地稅。老百姓犯不上為避稅而少生,也不會因人頭稅廢除而突然多生。乾隆年間的人口激增,跟“攤丁入地”的關系其實并不密切。
乾隆年間的人口激增,當然離不開具有中國特色的四大要素,即社會安定、自耕農增加、輕徭薄賦和延續香火的傳統觀念。這些要素歷代都有。不過,乾隆帝似乎忽視了18世紀相對于前代的獨特要素,那就是全球化。
清前期,人們并不懂得“全球化”的概念,卻在深刻感受著全球化帶來的福音。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康熙皇帝身染瘧疾。在當時的中國,這是不治之癥。用藥無效,病入膏肓。這時,法國傳教士洪若翰進獻了金雞納霜。康熙帝覺得,反正難逃一劫,姑且試試,如能起死回生,那就賺了。于是力排眾議,直接服用。沒想到,藥效不錯,病情扭轉,逐漸康復。金雞納霜治療瘧疾的口碑也就傳揚開去。
全球化帶來的,不光是醫療技術的進步和死亡率的降低,還有飲食結構的巨變。
地理大發現以后,美洲的大量資源,經由中西貿易流入中國。這里面不光有每年數百萬兩白銀,還有美洲的高產作物,比如甘薯、馬鈴薯和玉米等。
雖然乾隆年間水旱災害依舊不斷,饑荒也時有發生,但餓死人的案例則少了很多。耕地增量趕不上人口增量,卻能養活這么多人,靠的主要就是這些高產作物。
既然全球化催生了承載眾民的超能力,那么乾隆帝何必為人口問題“蹙額興嘆”呢?
在人們的印象中,大漠孤煙的北方,地廣人稀;魚米之鄉的南方,地狹人稠。這個印象似乎沒錯。不過,在乾隆時代,南方的人口增幅真的比北方大嗎?
按照美國學者全漢昇和王業鍵測算的數據,1761-1850年,全國人口增長了117%,而江蘇和浙江只增長了91%和95%,明顯低于全國平均水平。
到了乾隆年間,人口問題已經成了影響生活質量的大麻煩。像洪亮吉、汪士鐸這樣的江南學者,更意識到人口增長導致的生活貧困和社會動蕩。他們的一致結論是:要想避免生活水準下降,由富返貧,就必須控制人口增長。
這些主張雖然沒有打動皇帝,卻讓許多江浙地區的富裕階層接受。于是,一些減緩人口增長的“高招”就冒了出來。溺女嬰,是江浙地區的民間惡習。這么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人口性別比失調。
“養兒防老”本是中國社會的傳統生育觀念,但在清代江浙地區發生了變化。一些富裕起來的階層,反倒堅信有錢就能養老,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降低了生育意愿。
江浙地區經濟條件的不斷改善,給婚姻大事帶來的直接影響,就是結婚成本太高。許多人只能晚婚,或者干脆不婚。
還有兩個不可忽視的因素,一是人頭稅廢除后,人丁管理失去了計稅意義,便不再嚴格。許多工匠、商人的流動性增強。他們外出打工做生意,無暇顧及婚事,或長期遠離家鄉的妻室,婚期和孕期都會推遲。二是墮胎、避孕和絕育方法的使用,在乾隆時代的江浙地區,范圍遠比想象的要廣泛。
富裕的地區,人們不敢生,不愿生,而在湖廣、河南、直隸等生活質量相對較低的省區,生育率又比較高。他們為了養家糊口,有的成群結隊進入四川、兩廣等人口稀少的區域墾荒謀生,有的進入深山老林,伐木造屋,開荒種地。可是,這里的土地貧瘠,畝產較少,食不果腹。他們本可依靠工商業發財致富,改善生活,但朝廷對礦產開發和海外貿易的限制,使他們開辟新職業的渠道狹窄。
于是,有些人選擇了信教之路,跟著白蓮教起義跟朝廷分庭抗禮;有些人選擇了破壞之路,用掠奪式的開發滿足一時之生計,造成了長江中上游的生態災難。無論是哪條路,帶來的惡果都難以挽回。
富省少生,窮省多生,人口問題的復雜性,令乾隆君臣不知所措,無法為這個死結找到破解之道。他帶著這樣的心病離去,而留給后世的,仍然是一道難解之題。
(摘自《歷史大變局:中國經濟風云的50個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