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
凌晨3點,孕婦仍在麻醉中,剖宮產手術已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器械護士遞器械的動作遲緩了,我的視線里出現重影。主刀醫生季懷秋在做最后縫合。自清晨8點接班,她已經連續工作近20個小時。現在還要一邊縫合,一邊說話,驅散護士和一助的困意。
無影燈的光照得她的臉煞白,藍帽子邊緣被汗水浸透,瞳孔里滿是血絲。瞬間我有點懷疑,這個看上去嬌小柔弱的女人,體內怎么會有如此大的能量?
我是中西醫結合婦科方向的研究生,2015年6月畢業后,在上海這家三甲醫院的產科跟隨季懷秋醫生實習。此時已過了一年,實習期滿,我繼續留在季醫生手下工作。
季醫生是院里的重點培養對象,3個月前剛剛卸任“老總”——這是醫護間的叫法,通常稱呼職位處于一般住院醫師和主治醫師之間的醫生。他們每周6天都要在醫院,在院24小時待命,相當于1周值6個班,只有周日休息。
盡管卸任“老總”,升職為主治醫師,季醫生依然不輕松。俗話講,累死累活婦產科。在我眼里,季醫生是產科里最累的,同事們私下都叫她季鐵漢。
手術完成,季醫生脫下口罩和手術服,喘了口氣。我看著她慘白的臉,問她要不要去值班室躺躺。她搖頭說,一會兒還要查房。凌晨4點,醫院的樓道異常靜謐,頭頂的白光籠罩著一切。極度疲憊的時刻,我甚至會有些恍惚,感覺自己踏進了冰箱。
季醫生突然沖到洗手間,兩手撐住盥洗池邊緣,抑制不住地嘔吐。我開始還以為她吃壞了肚子,想起前半夜的事,忽然明白了。
晚上12點左右,羅醫生拎著一個飯盒給她送消夜。當時我和護士還私下調侃,猜是不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護士猜不是,指著羅醫生的鞋子說,他穿的那雙運動鞋,看樣子原來是白色的,鞋面上布滿灰塵,臟得沒法看,不知道已多久沒洗過,像是棕色的。言下之意是,羅醫生忙得連鞋也顧不得換、顧不得洗,哪有時間慶祝結婚紀念日。
季醫生和羅醫生是院里的明星伉儷。他們是大學同學,畢業于國內最好的婦科院校。羅醫生曾經也是產科的一員,調到婦科后,成為那里唯一的男醫生。因為他手術做得好,被婦科當成一塊寶,平時忙得不行,罕有這樣的體貼。
季醫生說:“我懷孕了,孕吐反應。”
我愣住了,不知為何,覺得“懷孕”這件事似乎和季鐵漢不搭。
季醫生:“怎么,我不能懷孕嗎?”

她沖我一笑,洗了把臉,整理一下衣服,囑咐我寫完術后病程再回值班室睡覺。“我懷疑就是看你寫的病歷氣得肝郁,胸一直疼。”她又說。說完,她像平時那樣查房去了。
我仍能回想起一年前,和季醫生初次見面的情景。那天我早早去了科教科,拿到實習公派后,立即去產科找帶教老師。辦公室的醫生一聽說我找季懷秋,都愣了愣。一位年輕女醫生說:“季鐵漢在10樓上手術,你在手術室外面等吧,她忙,你多等會兒。”
我直奔10樓手術室,坐電梯的時候,腦袋里一直在想,為什么別的醫生叫她季鐵漢,也許是身材魁梧,脾氣火爆?到了手術室門前,護士說季醫生還在手術中,讓我到走廊里等著。我坐在那兒,每有一位醫生路過就抬頭看。直到下午1點多,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女醫生走過來問:“你是不是找季懷秋?”我點頭稱“是”。她微笑著說:“我就是季懷秋,你是新來的周醫生?”
眼前的人就是我的帶教老師。我定了定神,才看清楚她的長相。季醫生皮膚白皙,兩條彎而長的眉,眼睛不大卻黑亮有神,最重要的是,她的身材一點都不魁梧,反而很嬌小,典型南方女孩的樣貌。
后來我才明白,所謂鐵漢,意思是她有超強的體力和精神。對她來說,通宵手術、連續工作20個小時是常有的事。剖宮產手術多在40分鐘至一個小時,記憶里最多的一次,季醫生一天內上了17臺手術。
實習期間,我的工作內容分為兩部分。有技術含量一點的,是在剖宮產術中給季醫生當手術一助:吸血、暴露術野、提線、打結,這些沒多久我就熟練了,常常自詡為“熟手女工”。另一部分是我認為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因此我很抵觸,比如新收患者,詢問病史,書寫病歷,等等,我做得很勉強。
上學的時候,我是書呆子型的學生,只知道學習和背書,沒怎么接觸過電腦,操作不熟練,打字慢,寫一份病歷往往要花一個小時,感覺又辛苦,又沒有什么收獲,所以總是心不在焉。寫的病歷常常出現小差錯,不是這個忘了寫,就是那個沒問到。季醫生總責怪我不認真,經常幫我檢查修改,并反復研究患者的病歷,幾近沉迷。
因為對病歷不夠重視,我差點造成一起醫療事故。
2015年年底,一名孕婦凌晨入院做剖宮產手術。我忙了一天,非常疲憊,寫病歷的時候差點睡著了,匆匆把患者資料輸入電腦,沒有仔細檢查。手術時,我做一助,用卵圓鉗夾紗塊,蘸碘伏準備為孕婦的術口消毒,季醫生突然喊我停下。
“你要干什么?”
“消毒啊。”
“有沒有詢問孕婦病史?不知道她對碘伏過敏?”
我慌了。碘伏是術前常用的皮膚術口消毒劑,手術前后都會用到。寫病歷的時候,我竟忘了問孕婦有沒有食物、藥物過敏,孕婦也沒有主動說起對什么過敏。我太累了,沒有多問,畢竟很少有人對碘伏過敏。
后來我才知道,我寫完病歷,季醫生又核對了一遍,詢問孕婦家屬,得知孕婦曾經發生過碘伏過敏,看到我仍然要用碘伏給她消毒術口,趕緊制止了我。患者有過皮膚紅腫和灼燒感的過敏表現,一旦過敏便很難預測后果,也許會出現更嚴重的情況,影響手術,導致危險發生。
幸虧有季醫生在。直到手術完成,我的心仍在怦怦亂跳。自那以后,對寫病歷我再也不敢怠慢。醫院里沒有小事,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可能出人命。
懷孕后,季醫生依然忙碌。我們勸她不要過度勞累,應該把寶寶放在第一位,但她的工作量沒有減少,反而因為自己懷孕,更清楚孕婦需求,比以往更嚴苛了。
她還多了兩個之前沒有的習慣:一是經常忙里偷閑,輕撫著肚子微笑發呆;另一個就是愛拉著人猜她肚子里的寶寶是男是女。
孕37周后,季醫生的肚子變得很大,腳腫得發亮,一按一個窩窩。按照醫院規定,她可以提前休產假,但她還是堅持上班。我很擔心:“你可是高齡孕婦,這么辛苦吃得消嗎?要不申請休產假吧,多休息對大人和孩子都好。”
季醫生笑著搖頭,說自己沒啥不舒服,就是右側乳房上面有個腫塊,挺硬的,刺痛,可能是懷孕之后內分泌改變,雌孕激素增加造成的乳腺增生,不是大問題。我勸她去做個乳腺彩超,她擔心會影響胎兒,決定等孩子生下來之后再去做徹底檢查。她說:“我就是醫生,還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嗎。”
看她那么自信,我也稍稍放下心來。
2016年12月的一個傍晚,季醫生主刀為一個大齡二胎孕婦做剖宮產。上手術前,她說羅醫生今天也不值班,燉了雞湯,做完手術回家喝湯。我說你們倆難得有這樣的時光,好好享受一下。沒想到,孕婦手術過程中突然心搏驟停,屋里刺耳的滴滴聲不絕,心電監護儀上的曲線變直了。
麻醉科主任第一時間趕到,緊接著,產科主任、副主任、護士長,都趕了過來。這幾位是醫院里最忙的,平時想見到一個都不容易,那天為同一個患者齊聚,情況的嚴重程度可想而知。
大家擔心患者的心臟驟停是因為麻醉平面過高,或者羊水栓塞引起的。前者還相對容易處理,羊水栓塞是極為復雜兇險的分娩期并發癥,病死率極高。孕婦已年近四十,加上是二胎,又是異位妊娠,剖宮產手術很容易引發羊水進入血液循環,造成凝血障礙,引起大出血。
手術室里的氣壓按住每個人的腦袋。季醫生立即對孕婦進行心肺復蘇。胸外按壓20分鐘后,產科主任換下她,繼續按壓15分鐘。彼時,心電監護儀終于響了,靜謐的手術室發出一陣歡呼聲。
產科主任讓季醫生回家休息,替她完成最后的縫合。她拒絕了,做完手術留下值夜班,整整一夜都在觀察產婦情況。后來,我們硬趕她去睡了一會兒,承諾有任何情況立即叫醒她。看著那件后背被汗水浸透的手術服,我陡然明白,人們為什么會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天使”這個詞關聯起來。
第二天早上8點,季醫生交班回家休息。她終于撐不住了,請了一天假。主任看著她的大肚子和腫起來的腿腳,實在不忍心,把她調去產科門診,不允許她再值夜班。
我繼續留在病房,自此開始獨立值夜班。
2017年1月初,季醫生順利產下一個男寶寶,科室里的同事一起到病房看望她。
在產科那么久,我見過太多兇險的情況,生孩子這件事,就像一句老話講的——兒奔生,娘奔死。季醫生屬于高齡產婦,比普通產婦危險更多,加上一直以來工作強度太大,我們都擔心她的安全。得知母子平安,大家總算放心了。
季醫生躺在病床上,兒子在她身旁熟睡。不知道為什么,她很瘦,一點沒有產后應有的豐腴,臉色晦暗,嘴唇沒有一點血色。她的心情倒是很好,笑著對我說,等兒子一滿月,就回來跟我同甘共苦,讓我先撐住,“我胡漢三馬上就回來了”。
可沒等到孩子滿月,護士長告訴我們,季醫生得了乳腺癌,發現時就是晚期,癌灶已經轉移至胸骨,目前正在醫院化療,生存的機會微乎其微。
這件事震驚了整個醫院。誰也想不到,35歲的季鐵漢,會患上乳腺癌。我沒有看到病歷,不清楚她的確切病因,不過勞累、內分泌失調,加上孕期激素升高,都有可能是致病原因。
我忽然想起,季醫生說過她乳房里有個腫塊,還刺痛,那正是乳腺癌的早期表現。早在那時候,她可能已經生病了。我心里難過極了,責怪自己疏忽大意,沒勸服她去檢查,以致錯過最佳治療時間。河里淹死會水的,我們這些當醫生的,面對病患一個個眼睛睜得大大的,可對待自己和周圍的同事,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2017年1月底,臘月二十八,季醫生去世了。距離我得知她患上乳腺癌的消息還不到一周。我沒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沒想到,她生完孩子見到的那一面竟是訣別。
醫院組織同事參加她的追悼會。羅醫生抱著嬰兒呆呆地站著,不說話,也不哭。我的眼淚浸濕臉頰,一些片段不斷在我腦海閃現:季醫生對著病歷反復琢磨的樣子;凌晨的手術室里,汗水浸透了后背,她還跟我說笑;最后一面時,她說孩子一滿月就回來一起同甘共苦。
羅醫生懷里的孩子突然哭起來,聲音嘹亮,回蕩在醫院里。遠遠地,我看著那張小臉,想起第一次見季醫生時的情景。恍然間,我覺得自己和那個孩子有點像,我們都是季醫生生命的某種延續。
季醫生去世后,產科醫生不足,羅醫生請纓調到產科。據說領導找他談過,發了火,都沒能說服他。后來,他幾乎不離開醫院。有一回我在樓下庭院看見他,發現他靠著墻在抽煙。
醫院領導開始關注臨床醫生的健康,尤其重視女醫生的健康,每年醫院例行體檢時,除了原有的乳腺彩超,給女醫生增加了乳腺鉬靶檢查。
很久以后,依然有患者專程來找季醫生,送錦旗的,帶孩子送土特產的,多數是她醫治過的高危孕婦。聽說季醫生去世,她們都不敢相信。其中一位令我印象深刻,她年紀挺大,風塵仆仆,似乎走了很久的路,面容顯得蒼老而疲憊。我告訴她,季醫生已經去世一年多了。她愣了愣,離開診室。下班后,我發現她竟然還在走廊里。看見我,她拿出一個大玻璃罐。
“這個是柚子蜂蜜,柚子是我家種的,蜂蜜也是自己養的蜂釀的,送給你們。”我連忙推讓,她說:“你一定要拿著,我的命是季醫生救的,她不在了,給你們也是一樣的。”說著,她塞給我玻璃罐,急匆匆地走了。
醫院還是像往常一樣,有人去,有人來。2017年年底,我開始做“老總”,接過季醫生的工作,出門診、做手術、在住院病房值夜班,帶實習醫生。新的實習醫生和我剛來時一模一樣,凌晨3點坐在椅子上打瞌睡,電腦屏幕上的病歷一團糟。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病歷怎么回事?漏掉患者信息,出人命怎么辦?”
她醒了,紅著臉,噼里啪啦地打起字來,小聲嘀咕:“病歷有那么重要嗎?”
我讓她洗把臉,出去逛一圈,自己則坐在屏幕前。我想起季醫生,她曾經也是這樣叫醒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翻來覆去地讀這些病歷。我揉揉眼睛,將病歷表翻回首頁,從第一行,開始讀。
(真 真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宋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