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男,生于上世紀70年代,現居北京。評論人,為多家媒體撰寫文化、娛樂評論。專欄作家,出版有多部個人作品集。
“我要從所有的天空奪回你”,來自茨維塔耶娃的詩,原詩是這樣的:“我要從所有的大地、所有的天空奪回你”“我要從所有的時代、所有的黑夜奪回你”“從所有的金色旗幟下、所有的寶劍下奪回你”……茨維塔耶娃的這首詩算是情詩。把情詩寫得這么波瀾壯闊,所以她才被那么多人喜歡。
天空意味著什么?泰戈爾《飛鳥集》中的散文詩《螢火蟲》這樣寫過,“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個聞名遐邇的句子,使得無數少年第一次對天空產生了文學層面的想象與理解。天空自然是尋找不到鳥兒翅膀飛過的痕跡的,但有飛機拖尾的曲線,有云朵移動的蠕痕,有流星劃過的軌跡……總而言之都是瞬間消失的事物。天空的永恒,讓試圖在天空留下印痕的一切事物都顯得淺顯,而天空下的少年,往往對這些淺顯的東西,表現出一副迷戀的樣子。
我有點恐高,但卻很喜歡頂端,爬山要爬到山頂去,住房子喜歡住高樓的頂樓。年輕時曾把縣城里所有高樓的樓頂都巡視了一遍,工作后也常登上辦公室所在大樓的頂層。這些舉動都受一個潛意識的驅使——我想離天空近一些。有這個愛好的人,在登頂之后總是喜歡把手掌伸出去,想要觸摸一下天空,可是天空是觸碰不到的,只有微風從指間吹過。這樣也很好了,風給指間留下的溫柔觸感,像是幫愛的人梳理秀發。
我想起十八九歲時的一天,在一個天高云淡的午后,我駕駛著摩托車飛速地行駛在鄉村的公路上,在一個急轉彎面前驚慌失措,速度把我帶向了天空,摩托車在沖過一道土坎之后車頭上揚,好像姜文電影里的畫面,短暫的懸空之后,摩托車重重地摔向溝底……
等我清醒之后,耳朵邊有細草的撫摸和小蟲好奇地攀爬,還有遠方的拖拉機在沉悶地吼叫。但印象最深的是,我看到了以往不曾看到過的天空。那片湛藍比以往更藍,那片清澈比以往更為清澈。天空不是老人,天空是個孩子,此刻它就好奇地俯視著躺在溝底的這個人。后來每每讀到王爾德的名句——“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都會忍不住想到我躺在干涸的土溝里長時間觀看天空、大有賴著不起來的場景。
如果不是因為幸運,我那次奔向天空的意外“旅行”有可能永遠不會結束了,但有股力量把我從天空奪了回來。那會是誰?除了大地不可能是別的。大地與天空在很多時候是競爭關系,大地時時刻刻都在用它的“大手”拉住那些想要騰空而起的人,大地讓你老老實實地行走、干干脆脆地趴著。天空給你曠遠、詩意、奔放,而大地給你糧食、草地與水源,我喜愛天空,但終歸還是得在大地上行走、匍匐,鼻息間都是塵土的味道。
人在年齡小的時候,天空會經常參與到實際生活與思想活動中,等成了大人,天空仿佛就消失了,不存在了。我在大城市生活的這二十年,就很少覺察到天空的存在,出門坐公交車,公交車是有蓋子的;轉乘地鐵,地鐵是在黑暗的地下運行的;進入寫字樓,更是整個白天都見不到陽光;下班回家,暮色四合。想要行走在藍白相間、柔軟溫暖的天空下,成為都市人的奢侈。
走路快的人,是不適合看天的,必須停留在原地不動,天空才屬于你。黃永玉說“想我的時候,抬頭看看天”,真是一個好句子。看天時滋生的想念,是最樸素最真誠最久遠的,所以說,這個老頭兒才是最懂深情的人。
“我要從所有的天空奪回你”,這句子里的“你”是個虛指,可以泛泛地理解成,“你”是一種正在擴散、變淡、消失的事物,而這種事物往往又是龐大、虛空、縹緲的,所以,“奪回”只是一個姿態、一種愿望,是強烈的情感的釋放,是伸出又縮回來的手。這樣一來,人會惆悵吧。不意外,抬頭看天的結果,往往最后是以甜蜜或惆悵收尾的。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