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和我們

鐵凝

前不久，我的一位朋友講了他經歷的一件事：兩個月前，他的女兒滿18歲了。18歲是一個人重要的生命節點，女兒還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學。在女兒生日之前，父親問女兒想要什么生日禮物。女兒說，只想要生日那天父親和她一起去文身店刺青。我的朋友一時沒有聽明白，問女兒說，是要我陪你去？女兒說，是我們兩人一起去，你當然也要文身啊。女兒的請求讓父親吃驚并且為難，他說他要考慮一個晚上。

在這個晚上，父親開始鄭重考慮女兒的請求，他覺得這個請求其實是帶有挑釁性的試探，還有幾分刻薄。他50歲已過，從未想過用文身來獲得身體和精神的愉悅，但是女兒的挑釁刺激了他內心深處的內疚感和探索欲，在覺得女兒荒唐的同時，他忽然看見了女兒身上的自己，從前的自己。他決定答應女兒。第二天，他對女兒講了自己的決定，這次輪到女兒吃驚了，她沒有想到父親真的會答應自己的要求，她提出刺青，除了挑釁之外，還有引起父親對自己特別注意的心理，她要的其實是父親的“退堂鼓”。

于是，父女兩人開始研究文身的位置和內容。他們先商量了位置，確定在腳踝偏上，按中國人“男左女右”的習慣，父親在左腳外側腳踝文，女兒在右腳外側腳踝文。接著，他們說出了各自文身的內容。女兒說，她要文神經傳導物質多巴胺的化學式：C H NO 。她就要離開家了，她希望自己有長久的快樂。父親說，那一年他攀上了珠穆朗瑪峰，他準備文北極點、珠穆朗瑪峰和南極點的地理坐標。生日那天，父女兩人來到女兒預先選好的刺青館，在文身師的引導下，分別進了文身室開始刺青。父親這里，文身師照例先詢問客人是否改變了想法。父親表示他不改主意。隔壁的女兒卻給父親發微信說她稍微改變了一點想法，她不想文多巴胺化學式了，她想文摩爾斯電碼。

這邊的父親一邊請文身師開始工作，一邊微信問女兒為什么。女兒說摩爾斯電碼更簡單，時間不會太長，也不會太疼。這邊的父親問摩爾斯電碼的內容，隔壁的女兒說“等待”，并發來圖形“·―···”。父親并不懂摩爾斯電碼，這個表示“等待”的電碼圖形的確十分簡單，看上去類似于標點符號里的刪節號。那么，女兒到底是怕疼呢，還是在最后的時刻不想讓身體留下太明顯的印記呢？也許兼而有之。也許女兒走進刺青館時就已經退縮了，是不改主意的父親讓她沒有了退路。她為自己的刺青過程錄制了視頻，立刻得到了朋友圈大量的點贊，因為她是全班乃至全校第一個走進刺青館的人，她小腿上的摩爾斯電碼讓她更加與眾不同。可她腿上的“等待”并沒有讓她等待隔壁的父親，她的文身25分鐘就結束了，之后跑去和朋友們聚會。父親這邊的文身，用了一個多小時。珠穆朗瑪峰，畢竟比摩爾斯電碼的“等待”更加復雜。

父親卻沒有因女兒把他丟在刺青館而抱怨，在刺青館的一個多小時里，他由陌生、不自在到坦然面對文身師。皮膚的灼熱和微痛滲透到心里，使他得以在這奢侈的時間之外的時間里冷靜、清醒。他為此感謝女兒，在智能社會和機器人時代仿佛就要轟轟烈烈來臨之時，一個18歲的孩子仍然渴望感受皮膚上貨真價實的痛感，渴望在物質的時間里感受生命的質地，雖然這個渴望有些許的虛榮心做伴。而一個18歲的孩子，有時候卻可能遠比她的長者要復雜多變，猶豫搖擺。這對父女，就日歷年齡而言，女兒比父親能夠擁有的時間要富有太多，可她還舍不得“等待”，也尚未深知“慢”的昂貴。女兒的生日是快樂的，在時間的“出格”上，她引領了父親，同時她仍然相信，在她新鮮生命途中的某些節點，父親仍然有資格引路。

我由這位朋友的講述，想到新近社交網絡上的一批當紅虛擬超模偶像。其中一位出道半年，已和眾多國際一線大牌化妝品合作，影響力和號召力驚人。她年齡18歲，身高150厘米，一頭亮麗黑發。頁面顯示她是住在巴黎的一位時尚女性，但她其實是電腦合成的形象。有意思的是，在虛擬偶像盛行的今天，當被問到這些虛擬人物是否會取代真實的超模，成為新的時代偶像時，那位虛擬超模的合成者卻果決答道：“沒有什么能夠代替真正的手，真正的眼，真正的身體，以及真正的心跳。”我要說，不能夠替代的還有成長、痛感、歡樂和美夢。如同今天的讀者還需要文學，是需要真實的心跳，需要生機勃發的臉，也需要被歲月雕刻的皺紋，皺紋里漾出的真摯笑意，以及陽光曬在真的皮膚上那真的油漬。而這一切，都還要仰仗時間的養育。

時間，時間被稱為物質運動中的一種存在方式，由過去、現在、將來構成的連綿不斷的系統，是物質的運動、變化的持續性、順序性的表現。文學也可以說是一種時間藝術，是一種有能力把歷史、現在和未來連接起來的藝術，是創造的藝術，不是捏造的藝術。古往今來好的文學可能不是歷史的骨頭，卻是歷史豐盈的血肉。因為文學，我們才得以窺見我們先人氣血盈盈的生活、勞作、愛和憂傷，思想和思想的表情，我們才有可能在千百年之后依然有能力和他們心意相通。

（摘自《知識窗》2019年第12期，Mi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