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興
2020年到來了,但長江白鱘沒有等到。2019年12月23日,中國科學家在國際學術期刊《整體環境科學》發表的一篇論文說,地球上最大的淡水魚之一、中國特有物種長江白鱘已經滅絕。
結論其實延遲了十多年。根據這些科學家多年研究的結果,長江白鱘的滅絕時間應在2005—2010年之間。
白鱘是長江中的“活化石”。這種體態龐大的遠古魚類,曾與恐龍為鄰,在長達1.5億年的漫長年月里,游過了白堊紀,在恐龍大滅絕中幸存;它游入了不朽的《詩經》和中國民謠、傳說里,連周朝的祭祀禮都提到過它。但在20世紀,面對人類日益強大的改造自然的能力,它被高大的水壩擋住,被孔洞越來越細的漁網攔下,最終在21世紀第一個10年停止了游動。
研究了大半輩子長江珍稀動物的危起偉教授,也只見過長江白鱘十多次。
過去,白鱘在長江流域尋常可見。危起偉團隊的調研顯示,20世紀70年代前后,白鱘的年捕撈量約為25噸。人們捕獲的白鱘體長大多2~3米,體重約150公斤。那時白鱘不是保護動物,捕撈后大多食用。1983年,白鱘被國務院通令列為要求嚴格保護的珍貴稀有野生動物,嚴禁捕撈。
在危起偉眼里,白鱘是一種特別可愛、生命力非常頑強的生物。但他第一次和白鱘打照面,見到的就是一具尸體。那是1984年,他大學剛畢業,在湖北宜昌葛洲壩附近,一尾撞爛了腦袋的白鱘被漁民打撈上岸。死因無法確定,危起偉推測,這條白鱘很有可能是與船只或水壩相撞而受傷。
人類最后一次見到長江白鱘,是2003年1月,一條3米多長的白鱘撞進了四川宜賓南溪縣一名漁民的大網,拖著船直入江心激流,差點掀翻漁船。
漁民向當地漁政部門報告此事后,當時的農業部緊急從北京調運藥品到成都。
被誤捕時,那條白鱘身上有一條8厘米長的傷口,但因水流湍急,不便施救,只能用機船把白鱘向水勢平緩處轉移,等待專家趕來。為了保證白鱘有活水呼吸,漁民們用臉盆一盆一盆地對白鱘澆水,左舷舀進,右舷舀出,持續了幾公里的水路。
當天夜里,安頓在網箱中的白鱘開始“翻肚皮”,還在趕路的危起偉在電話里指導,必須人工幫助白鱘扶正身體,才能保證它的正常呼吸。在場的6名漁民聽后,跳進臘月冰冷的江水里,扶了白鱘整整一夜,直到它的魚鰓張合恢復正常,它能重新進食。
危起偉趕到后發現,這是一條3.35米長、150公斤重、25歲的雌性白鱘,體內已有數十萬顆魚卵。他和救護團隊當即決定縫合傷口,盡快對它進行標記放流,實施跟蹤。那時他已經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把團隊成員的家屬都接到宜賓過年,打算魚游到哪兒,船就跟到哪兒。為了更好地追蹤白鱘,他們還與當地水利部門協調,讓沿途的挖沙船停止作業。
此前,2002年12月,危起偉曾在南京邂逅一條白鱘,但在人工養殖29天后,白鱘撞進水池的管道里,意外死亡。這一次,他不敢再冒險。
按照計劃,通過跟蹤這條白鱘,研究人員可以找到它的洄游產卵場,發現更多的白鱘,再通過人工繁殖,實現物種延續。本已極度瀕危的中華鱘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得以大量繁殖,成為在一些大型水族館內就能看到的生物。
危起偉回憶,剛回到長江時,白鱘看起來很興奮,立刻就開始逆流向上游。這意味著,它的身體狀況恢復得不錯。后來,它還一度在江的兩側來來回回游,把追蹤船上的人繞到暈船,突然又向上游游去,“仿佛有靈性,知道有人跟蹤自己”。
那是一段枯燥但幸福的時光。船上的人絕大多數時候都看不到白鱘在哪里,但它身上的聲吶設備會定期傳回信號。船上的監測設備發出“嘟嘟嘟”有規律的聲音,這聲音使人放心——意味著白鱘在幾百米之內。
在追蹤的第四天,2003年1月30日清晨,白鱘突然加速逆流而上,進入長江主干道激流段。那天江面上霧很大,跟蹤船不慎觸礁,差點船毀人亡。次日就是除夕,商店歇業,過了兩天才買到螺旋槳,修好船后,已經找不到白鱘的信號。
危起偉提供的錄像記錄了迄今為止白鱘留下的最后的影像:2003年1月27日,眾人用白色帆布擔架把白鱘輕輕抬入水中,白鱘扭著尾巴,拍出一陣小水花,沒入茫茫長江中。
自此,再也沒有人類見過長江白鱘的可靠記錄。
沒能通過人工飼養把白鱘留住,是他畢生的遺憾。目前,人類已有成熟的技術對白鱘進行人工繁育。但自2003年至今,長江白鱘未再現身。
白鱘已存在1.5億年之久,是中生代白堊紀殘存下來的極少數古代魚類,對人類研究物種進化有重要幫助。它至少有5個“兄弟”,但其中4個滅絕于距今7500萬年至3400萬年前,僅剩的一個——匙吻鱘科的另一屬匙吻鱘,如今主要生活在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
它們因長長的鼻子得名“匙吻”。因為長江水底水流湍急,光線昏暗,白鱘的眼睛變得很小,視力也很差,在如同湯勺長柄的鼻子上,布滿了密密麻麻、呈梅花狀的皮膚感受器,能像掃描儀一樣,感知水壓、水流和水中微弱的低電壓的變化。
研究人員張輝認為:長江食物鏈頂端的一個物種消失,意味著生物多樣性減少,很可能打破生態系統原本互相依存、互相制約的平衡狀態。“失去這種在淡水生態系統中獨特而富有魅力的大型代表性物種,是可悲的、不可彌補的損失?!边@支團隊在論文里說。
白鱘滅絕的另一重要原因是過度捕撈——不是對它的捕撈,而是對它食物源的打擊。隨著人類活動日益頻繁,長江中的魚類數量急劇減少。這意味著,作為長江中食物鏈頂端、以其他魚類為食的白鱘,很有可能被活活餓死。
盡管近20年來,長江實行了季節性禁漁,但這對魚類數量的恢復效果并不顯著。電魚等非法捕魚手段屢禁不止,一些漁民布下的“絕戶網”甚至連小拇指都無法穿過。漁業部門的調查顯示,長江里最常見的四大家魚繁殖數量都下降了約90%。若不采取行動,長江可能很快就無魚可捕,江豚、中華鱘等生物也將面臨食物短缺的滅頂之災。
“滅絕”是一個沉重的詞。沒有人知道,地球上最后一尾長江白鱘怎樣度過了孤獨的一生。盡管希望渺茫,張輝仍然希望,在長達6300公里、落差約5400米的長江某些水域之下,在某些他們未曾探測到的暗礁背后,還有幾尾殘存的白鱘個體。
“就像象牙喙啄木鳥,一度被認為已經滅絕,卻在絕跡60年后重新被發現?!睆堓x說,“從情感上講,我愿意我的研究結果出現意外。”
(摘自2020年1月8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