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繼新
這是廣東中山某鞋廠宿舍。十多年前,我在這個地方混得不堪回首、一言難盡。
這個宿舍住著8個人,大部分是我的同鄉。我被一位沾親帶故的老鄉帶到這里,他在這個鎮上以補鞋為生。
我是一只手拖著一個大包、另一邊肩膀上扛著一個大包進來的。此時,宿舍里所有人都抬起頭看我。她們顯然愣了一下,然后互相對視,掩嘴而笑。
一個女孩子指著我身上的某處,問我:“這是什么?”
我低頭一看,立即尷尬得想去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兩袋行李的緣故,穿了很多年的內衣的肩帶竟從襯衣的下擺處掉了一截出來。此時,宿舍里還坐著幾個帥氣的男孩子。
我看看自己身上—一件父親用老式縫紉機為我做的的確良襯衣和一條藍色的粗布褲子,一雙母親做的千層底布鞋,都已經飽經歲月與風霜。而眼前這些女孩子們,身上是各種好看的牛仔褲搭著好看的T恤,渾身閃耀著傲然的美麗青春。那種傲然與美麗,晃得我睜不開眼睛。
在這美麗面前,我瞬間感受到一道固若金湯的城墻。
此時,沒有人理會我的招呼。那種鄙夷像一把利刃,讓我恐懼。我的熱忱瞬間被封印,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像一只遭遇危險的蟲子,整個緊緊蜷縮起來,就此封閉。
下班后,女孩們大多成群結隊去逛街或拍拖,沒有人理我,唯恐因與我為伍而降低了身價。我常常一個人窩在床上寫日記或者看金庸、古龍的小說,或一個人坐在宿舍樓頂,等她們睡下之后,再輕手輕腳地回宿舍。
時間長了,她們議論:“喲,還裝大學生呢。”“常常這么晚回來,怕不是什么正經貨喲。”然后就是一陣哄笑。
她們之所以肆無忌憚,大約料定我不會反抗。是的,我不會反抗,沒有人教我反抗。
一個月后,雪上加霜的是,我身上僅剩的幾十元錢不小心弄丟了。那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我還沒有廠里的飯卡,飯卡需要老員工擔保才能辦上。
這才是真正的恐懼來臨,因為我沒朋友,這意味著我即將餓死。
我去找那位沾親帶故的老鄉借錢。老鄉委婉地表示他也沒有。我不知道此時我的“臭”名已經遠揚,那道無形的城墻已經從廠內延伸至廠外,像瘟疫一樣,“感染”了許多人。
這時,母親打電話給我,恨鐵不成鋼地質問我:“你在外面究竟干了什么事?到處借錢,還讓那么多人講你好丑。”
我說:“我沒有,她們都胡說八道冤枉我……”
母親說:“為什么那么多人只冤枉你?為什么別人人緣那么好?那是你太不中用了啊,在外面要聰明點兒、活泛點兒,你以為還像在家里一樣,有人縱容你?”
母親的恨鐵不成鋼與焦慮,讓我對自己陷入這種“四面楚歌”“眾叛親離”的境地,感到深深的自責和內疚。我不怨恨被孤立,只覺得自己不中用,獲取不了別人的好感。我對自己的“不中用”感到無能為力和恐懼。我掉進了一口極深極深的井里,爬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宿舍樓頂。這一次與往常不一樣,樓頂上方的天空掛著一輪冷月亮。月亮很遙遠,月光把四周的景物染得雪白,恍若整個世界都下了雪,我一個人縮在空曠的雪地里,惶恐、迷茫、焦慮、自責像北風一樣席卷而來。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剝下這片緊裹我的北風。
我坐在樓頂的邊緣,雙腳垂下的地方是宿舍樓后面的狹窄小巷。小巷里沒有人,但它有無窮的誘惑力,仿佛是爬出某種深淵的光明通道。
突然有人喚我:“阿新姐—”
同宿舍的湖北人阿梅在我身邊坐下來,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像我一樣,也把雙腳垂在樓外,仿佛這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圓而稚嫩的臉在月光下朦朦朧朧,如初生嬰兒般純凈可愛。她還很小,才十幾歲,一點兒也沒有攻擊力。
我們就這樣坐著,直到深夜11點,月亮已經移動了大半個天空。
我恍然覺得,月光、柔風、阿梅,還有這雪地一樣的世界,才是真正美麗的東西。
我心念一動,期期艾艾小聲問:“阿梅,那個……能不能借我100塊錢?”
她什么也沒問,毫不猶豫地說:“好的。”就從兜里掏出100元給我。
我又問:“那能不能幫我擔保辦理一張飯卡?”十幾歲的阿梅已是這個廠的老員工。
“好的。”她沒有半點遲疑。
我瞬間淚崩,嗚咽道:“謝謝。”
許久,我問:“你怕不怕我跑了?加上飯卡,可是200塊呢。”在那個一個月只有四五百塊工資的時代,200塊幾乎是半個月的收入。
她搖了搖頭:“你會寫作文,是有文化的姐姐,很厲害,你不會的。”阿梅覺得,我經常寫日記或者看武俠小說的行為,是文化人的做派,她覺得我很有文化。
我一個20多歲的人,在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面前泣不成聲。她把細瘦的胳膊搭在我肩上。
后來,除了還錢,我們都沒有提起那晚發生的事情,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那個樓頂曾經發生過什么。
而在這之前,我的老鄉們在知道我丟錢的事后,當著我的面一再叮囑阿梅,不要借錢給我,不要替我擔保飯卡。她們跟阿梅講我家庭的窮困窘況,講我父母的小氣狹隘,向阿梅力證借錢給我是錯誤的。而我,像死人一樣沒有任何反抗。
從沒見過阿梅有如此大的脾氣,小小的身體里爆發出巨大的能量:“關你們啥事!”她周身散出的氣場,竟讓全宿舍的人都噤聲。
這個能讓全宿舍人噤聲的姑娘,此時卻表現出對我的崇拜,讓我恍然間覺得自己真的很棒。
后來,我們變得形影不離。
這個小小的姑娘腦回路十分神奇,她的話常出其不意地使我樂得前仰后合。比如,我跟她說:“都說三歲一代溝,阿梅,我跟你沒有代溝啊!”阿梅嘟囔道:“我跟你有鴻溝。”
不久后,我有一首小詩發表在廣東某雜志上,我拿到了10元稿費,她比我還高興,仿佛這驗證了她的眼光。我請她到步行街吃1.5元一碗的米粉。吃完后,我因有事要先回去。
我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首囑咐她:“過馬路要小心點。”她很乖巧地應:“嗯。”
“Call機要放好。”
“嗯。”
“錢包要拿好。”
“嗯。”
“眼鏡別忘記拿。”
“嗯。”
“好了,拜拜。”
“阿新姐—”她突然叫住走了好遠的我。“嗯?”我回過頭。
她不說話,只招了招手,我只好回去。
“還有我的玉米—”她拿起桌子上的玉米,在她有點嬰兒肥的臉龐前晃動:“我的玉米你還沒提醒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抬眼便看見她眼睛里全是欣喜,恍若碎鉆閃耀。我的快樂似乎是她壯美的勞動成果。
她像一個小小的太陽,身上似乎有種神奇的魔力,可以治愈人心里的傷痕。與她形影不離消解了我被孤立的恐懼;她莫名地把我當成文化人來崇拜,也暫時撫去了我心里認為自己“不中用”的陰影。
她像是一個沒有裂痕和劃痕的“寶藏女孩”,似乎從來不會感到恐懼與悲傷,安全感爆棚,仿佛她有天底下最好的父母與家庭—他們有著非常正確的三觀,并且非常愛她,從來沒有傷害過她。
我曾問她為什么這么小就出來打工,她只笑笑,什么也不說。
后來,我們先后離開了這家鞋廠?,在那個還在流行傳呼機的年代,因通訊不便等原因,我們便在人海里彼此走散。
“不中用”是我從小到大的心結,它就像一條黑狗,一有機會便咬住我不肯松口,我常常要很辛苦地與它打架。后來,看到這樣一句話:“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醍醐灌頂般,我覺得找到了自己的原罪,以至于生命里每遭遇窘境,我都把它與我的原生家庭關聯起來,理直氣壯地怨恨我的父母。
但,每每想到阿梅才十幾歲就背井離鄉打工,我的內心便隱隱不安。她父母真的是完美的父母嗎?一個人身上的裂痕,真的需要父母來“背鍋”?
我想見見她,好為自己開脫,或者,學會修補自我的另一種裂痕—自我修復能力的缺失。然后,那只“黑狗”,才有可能真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