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慢

黃小培

時間的水

嘀嗒的鐘聲是雨滴落入泥土，

又長出了蓬松的羽毛。

一場空山新雨后的靜聽，

讓生活干燥的喉頭長出花草。

這是一個橘味的黃昏，

時間飽含水分，我隱約感到

一些堅硬的東西開始變軟。

生活太干了，太多平凡的日子

推動著車輪滾滾向前。

長久以來，我對著流動的

房屋和人群滔滔不絕，

但并沒有說出什么。

我愛過許多事物，愛過許多人，

如今沒有一個能活得不朽，

她們終于在流逝中耗盡了水分。

我和蒼老的事物之間究竟

有著怎樣的聯系？想到這些，

仿佛從悲傷的夢里突然醒來。

我去過許多地方，天空連接著

大地，流水裹挾著時間奔涌，

沒有什么真正停留和等待過。

也許我是一個真正孤獨的人，

習慣于把孤寂和歡樂淹沒水底，

只有水才能使我飽滿，下沉，

只有流逝才能溶解更多。

所以有時候我會把自己深深

藏起來，像海洋把水鎖進鹽里。

一切都是舊的，有溫度的

被白云用過的天空，被天空

用過的藍，被藍用過的浮塵和羽毛……

它們一直在頭頂和眼前，

這比什么都讓人感到踏實，

一切都是舊的，有用的，

好像從來都不用考慮生死。

2018年過去了，2019年在延續，

時間帶走了一些人，另一些人

在延續他們的血液和生命，

延續他們的聲音，模樣和脾氣。

剛出生的嬰兒是舊的，

年邁的父親母親是舊的，

享用著的他們的愛和嘮叨是舊的，

饑餓是舊的，溫飽是舊的，

冬天撲來的寒意是舊的，

春風送來的愛是舊的，

忍住或流出的淚水是舊的。

有時候，一覺醒來，恍如隔世，

感覺整個世界都是舊的，

因為生活的磨礪，我們的寡言里

裝下的痛苦和風霜，是舊的。

道路漫長啊，道路漫長，

沒有哪一條路不是被走過的，

沒有哪一種滋味不飽含著故事。

一切都是舊的，有溫度的。

鄉村慢

最美的花開得最慢，最美的事物

浸潤于緩慢的生活。

在我的鄉村，人們趕不上潮流，

泥土要慢半拍理解鋼筋水泥的普通話，

燕子筑巢很慢，楊樹成材很慢，

孩子們有漫長的童年，

蝸牛行走在去年的腳印里，

芋頭、花生不用過多的肥料，

洗過的衣物不需要快速甩干。

時間是慢慢熬制的湯汁，

慢一點浸漬它的苦辣酸甜，

慢一點領略生活的敵意。

樹葉慢慢長出來，慢慢落下，

命里的美好和不幸慢慢來，

再慢慢過去，慢的日子里

有黃連熬出的親情。

人們慢慢變老，老人們慢慢死去，

棉花慢成云朵，河流慢成微風，

天空在頭頂慢慢藍到深刻，

當落日慢到它最后的霞光里，

神仙慢慢走向山野，腳步輕緩，

從不驚擾他敬畏的萬物。

午后時光

午后的時光多么明亮，

萬物輕盈、溫暖，飽含陽光。

妻子在院子里擇菜，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笑聲像陽光落在地上，

一雙溫暖的手，把生活有用的部分

和該丟掉的熟練地分開。

自行車、電動車和花草在旁邊

投下的影子，緩緩地挪動，

孩子們的成長也是這樣，緩緩地……

兇猛的生活，在此刻小狗一樣

臥在身旁，袒露出它溫柔的一面。

神一樣同在的時光，

從平靜、明亮的事物上，

總是難以察覺它的流逝。

當我抬頭望天，那種素凈的藍，

仿佛要把人摁進夢里。

我熟悉的事物越來越少

這個世界提供的東西，讓我

從小熟悉它，土壤、草木、河流、星空……

我知道它的善良與沉默，恒常與喧囂，

我知道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后

萬物的生死與流動，

我還知道一年一年的落葉永遠離去，

波浪推著波浪遠去的方向。

它們的離去總有合適的理由，

合適的去向，一定是在某個地方

陸續匯合，組成遙遠的故鄉。

有時候望著眼前的事物，太陽和

星辰永恒燃燒，留下寂寞的空氣，

人間的失去，像秋日的落英

被泥土接受一樣平靜。

放下過去的時光和大海，

一半在當下，一半奔赴遠方，

它們究竟是在試圖喚醒什么？

愛情和花朵，幸福和憂傷，

都有了新的內容和模樣。

誰也阻止不了新事物的到來，

就像無法阻止一些事物的離去，

在無限的流動中接受新的恒常。

我所熟悉的事物越來越少，

時間推著萬物流轉，炊煙一樣消逝，

在這廣闊無聲的湛藍里，

活在往事浮現的世界上。

房屋有心

所有的時光都飄著浮塵，

從窗口流進的光芒又一點不少地

從窗口流出。

我不來，房屋的等待

在我的身上，就永遠是空的。

我住進來，光芒有了逗留的意義，

像水找到了游魚，它的白天和夜晚

有了我的呼吸、心跳、溫度，

我喜悅或苦悶的氣息。

幸福就是它的樣子里有我——

房屋因我有了一顆心，有了我的記憶，

舊事里的長夜和向陽的坡度，

它感受我，用每一件我用過的物品，

在我的白紙上慢慢滲出月光。

書本知道我的閱讀，床知道我的睡眠，

臺燈知道我身體背面的陰影，

貧困的夢想，和突然涌出的淚水。

房屋有心，在每一件東西

望向我時的目光里，

它知道我。有時候迎進來風和鳥鳴，

有時候迎進來斜斜的雨絲，

更多時候成為我白天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