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威
17 與18 世紀是中國陶瓷發展史上的黃金時期。這一時期尤以康熙(1662—1722)、雍正(1723—1735)、乾隆(1736—1795)三朝的瓷器最佳。清代唐英(1682—1756)曾在《陶冶圖說》中對景德鎮有如下描述:“景德鎮袤延僅十余里……以陶來四方商販,民窯二三百區,工匠人夫不下數十萬,籍此食者甚眾。”①可見,無論是制窯數量還是制瓷工匠人數,都已頗具規模。
至清康熙年間,由琺瑯彩與五彩基礎上演化而來的粉彩,已逐漸從彩瓷種類中脫穎而出。關于“粉彩”,清代陳瀏《匋雅》中就有記載:“康窯御制飯碗,有淡紅作粉色者。非客貨所能有也,廠夥皆知康熙無粉彩,焉知康熙之粉彩……”②由此可知,康熙時期粉彩尚屬初創。而雍正時期粉彩的記載,清末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寫道:“康熙硬彩,雍正軟彩。硬彩者,謂彩色甚濃,釉敷其上,微微凸起也。軟彩,又名粉彩,謂彩色稍淡,有粉勻之地……”③由此可知,雍正時期粉彩已頗具影響力。至乾隆時,粉彩更為盛行,這一時期無論制瓷技術亦或是裝飾系統都日趨完善。《飲流齋說瓷》寫道:“至乾隆則華縟極矣,精巧之致,幾于鬼斧神工,而古樸渾厚之致,蕩然無存。故乾隆一朝,為有清極盛時代,亦為一代盛衰之樞紐也。”④可見,乾隆粉彩裝飾已相當成熟。而這一時期,乾隆粉彩也逐漸出現一些西方元素。究其緣由,可追溯至意大利傳教士來華所帶來的種種影響。如若將觀察的視野延伸至廣闊的社會情境中,便會發現,這一時期歐洲與東方之間有著頻繁的商業互動。而對于乾隆瓷器受西方之影響,前人已有論述。馬倫曾梳理了巴洛克與洛可可藝術對清代青瓷的影響。⑤汪充云認為乾隆時期的瓷器深受西方藝術影響,是一次國際性的潮流趨勢。⑥以上研究雖都有論述西方藝術對乾隆瓷器的影響,但都未對某一特色瓷種展開具體的論述,本文所要探討的正是西方藝術風格對乾隆粉彩這一特色瓷類的具體影響。
關于西式風格傳入中國的時間,學界中持“明末清初”這一說法者較多,普遍認為始于意大利耶穌會士來華傳教。⑦16世紀后期,以利瑪竇(1552—1610)為首的意大利傳教士開始在中國區域內活動。傳教士在布教的同時,向民眾介紹西方的天文、地理等知識,以期通過此方式來實現傳教的目的。明萬歷二十八年(1600)上奉皇帝的一封信中寫道:“謹以……天帝圖像一幅,天帝母圖像二幅……報時自鳴鐘二架,《萬國輿圖》一冊,西琴一張等物……”⑧此信如同一份清單,將利瑪竇所攜之西方物品一一羅列,其《萬國輿圖》是利瑪竇在中國繪制的世界地圖,這對于拓展“開眼看世界”的地理學知識有著重要幫助。而日益頻繁的商貿活動,亦促使大批的中國陶瓷等奢侈品銷往歐美市場。早在1615 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就在訂購適應當地市場和習俗的瓷器。他們從歐洲送來圖紙和模型指導生產,歐洲樣式的紋章、基督教場景等也在中國的定制陶瓷中出現。⑨從西方視角看,無論是從器具的造型或是紋樣裝飾,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中國傳統造型觀念和裝飾元素的影響。反觀,流行于西方的類似巴洛克風格的器物也通過各種貿易途徑流入中國。那么,這一時期西方藝術風格究竟如何影響乾隆粉彩?我們不妨結合具體的陶瓷來看待這類問題。

圖2 清 乾隆 粉彩百花錦紋尊 高48cm 直徑36cm法國巴黎吉美博物館藏
相比雍正時期,乾隆粉彩總體色調飽和度更高,出現了具有巴洛克風格的粉彩,而巴洛克色調在歐洲地區是為了迎合上層社會的審美趣味,或多或少都體現了一種政治身份。例如法國巴黎的凡爾賽宮內部的裝飾,其地毯通過描金的方式來凸顯金色底子,這種色調在教堂的圣像圖案中常用于基督背景的光芒。另一件乾隆時期的黃地粉彩勾蓮紋大尊(圖1),整個器瓶極具裝飾趣味和明顯的巴洛克風格。⑩其中蓮花瓣紋的色調與凡爾賽宮殿地毯的色調幾乎相同,這種色調的相似度對于捕捉色彩的敏銳程度有著相當高的要求。從當時皇家燒制粉彩的色調看,不難看出巴洛克色調在乾隆粉彩上的演變,甚至已將這種色調賦予各類媒介的器物上。而這種華麗明亮的圖像,正是統治者為表現太平盛世理想所需要的。
乾隆粉彩上的“中西合璧”式圖案應是最能引起觀者視覺興趣的裝飾元素了。雍正時期的粉彩裝飾圖案基本上還是以傳統的山水、花鳥為基本的母題元素進行改繪,其花卉圖案在帶來審美享受的同時也飽含身后的人文情感,所有裝飾圖案均表現出詩情畫意的審美情趣。?表現的多是傳統文人的所繪制的經典題材。最為重要的是器物表面留下空白,已成為這一時期粉彩裝飾的主要特征。
至乾隆時期,裝飾紋樣的題材增多,唐英在《陶冶紀事碑記》中記載:“洋彩器皿,新仿西洋琺瑯畫法,人物、山水、花卉、翎毛,無所精細入微。”?由此可見其題材種類之多。此外,還出現了西方世界中經典的花卉裝飾紋樣。而這類花卉紋飾亦被稱作“洋花”,花葉的形制采用了類似羅馬“科林斯”柱式頂端的渦卷曲線,又摻雜少數中國傳統花卉作為點綴。?此外,將不同時期的花卉紋樣組合在同一器表上,可視為將不同時期的繪畫元素納入一個平面維度進行展示,給觀者一種超現實之感。乾隆時期的粉彩百花錦紋尊(圖2),整個器物的表面由不同種類的中西花卉紋飾布滿。值得關注的是,在如此密集的花瓣紋樣中仍可見陰影和色彩的漸變效果,或許鮮花在表現富足這一主題上比金錢、食物、珠寶或是其他更顯得優美、含蓄。?乾隆時期,這種“滿地花”式的裝飾紋樣極為流行,成為宮廷的一時風尚。此裝飾亦可視為中西藝術交融的物質與視覺表現形式之一。
在借鑒西方繪畫圖像時,如何將其轉化成符合“中國式”的審美圖像,是一個必須考慮的問題。例如廣彩圣經故事圖盤(圖3),描繪了諸多《圣經》題材的故事畫,畫家直接將法老女拯救摩西的故事繪制在瓷碟內部,試想當觀者面對瓷碟底部時,如同饒有興趣地閱讀《圣經》里“故事”。雖然這是模仿歐洲人雕版上的畫所繪的,但圖像的周圍配飾的又是中國的風景山水。?這類西方的文本圖像在傳播的過程中,需適當地融合中國文化的元素,才可能為統治者所接受。乾隆粉彩的裝飾圖像中還出現一個特征,即所繪制的圖像具有明顯的凹凸感與“透視”效果。這是東方圖案與西方繪法相結合最明顯的特征。在中國傳統的繪畫世界中,多以“平涂”為主要的繪畫表現方式。畫家的目的只是盡可能在一個平面中表現所見物體,至于物體是否有體積感、透視感,自然不在其考量內。因為畫家并不具備這樣的意識,即便畫家具備“變”的觀念,但依舊局限在傳統的技法和師承關系中,無法真正在視野與技法兩方面達到突破。
“透視”效果之所以在清代顯現,并不是偶然的。隨著東西方文化交流日益頻繁,西方器物已通過傳教士進入中國宮廷。其中尤以郎世寧(1688—1766)為西方傳教士中最負盛名者,明末姜紹書《無聲詩史》曾記載:“利瑪竇攜來西域天主像,乃女人抱一嬰兒,眉目衣紋,如明鏡涵影……”?作為西洋畫家卻能載入中國畫史著述之中,可見其在當時的影響力。這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統治者對于標新立異風格的興趣。
西方藝術風格對乾隆粉彩裝飾系統的影響,這一點毋庸置疑。同時,乾隆粉彩也對歐洲國家的藝術趣味產生了影響。以“法國宮廷”為中心的歐洲上層貴族階層,不僅大量收藏乾隆朝粉彩瓷器,并且爭相對粉彩的器型、紋樣進行仿制。粉彩在乾隆官方的推廣下,在整個世界范圍內掀起了一次國際性的潮流。
西方藝術風格能對乾隆時期的粉彩產生重大影響,除了統治者自身對風格推崇外,另一方面可歸于社會的物質文化基礎,晚明以來社會的物質生產資料對于市場的開放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市場的容納許可的范圍達到最高,民眾的心態也普遍得到解放,開始追求自由與個性化的產物。而對于繁縟裝飾的崇拜必須以物質條件為基礎,只有在繁盛時代和奢靡的審美風潮的影響下才成為可能。?但同時,這種趣味也受到來自傳統風格的挑戰。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風格雖盛行于皇室宮廷內部,但在區域傳播和受眾兩方面都有限制,因此在傳播過程中受阻亦屬正常。同時,中國傳統繪畫觀念早已根深蒂固,講究氣韻生動,而透視之效果實與中國畫理念格格不入,最終也難免走向衰落。
乾隆粉彩在受到西方藝術風格影響下,逐漸呈現出多樣的風格特色,看似一場西方風格潮流對中國器物的影響,實則是東方的物質文化與西方藝術風格的交匯。這次交融不僅出現在工藝美術的范疇內,更擴展至書畫、漆器等其他領域。如今,乾隆粉彩已然陳列于各大美術館的陳列柜中。同時也因構成了中國歷史文化系統的一部分而載入史冊。

圖3 清 乾隆 景德鎮窯廣彩圣經故事圖盤 上海博物館藏
注釋:
① 清·唐英《陶冶圖說》,中國書店出版社,1993 年1 月。
② 清·寂園叟撰,杜斌校注《匋雅》,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年10 月。
③ 許之衡《飲流齋說瓷》,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年1 月。
④ 許之衡《飲流齋說瓷》,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年1 月。
⑤ 馬倫《瓷尚西風—清代宮廷瓷器上的巴洛克和洛可可藝術(上)》,《紫禁城》,2012 年第2 期。
⑥ 汪沖云《論國際化視野下的清乾隆粉彩瓷風格之變及對外影響》,《中國陶瓷工業協會會議論文集》,2010 年。
⑦7 劉旭東《巴洛克在中國的發展》,《黑龍江科技信息》,2003 年第5 期。
⑧ 利瑪竇著,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年。
⑨〔美〕杜樸,文以誠《中國藝術與文化》,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4 年。
⑩馬倫《瓷尚西風—清代宮廷瓷器上的巴洛克和洛可可藝術(上)》,《紫禁城》,2012年第2 期。
?高怡丹,張朝暉《淺析雍正粉彩的藝術特征》,《陶瓷研究》,2018 年第1 期。
?清·唐英《陶冶紀事碑記》,載《陶治圖說》,中國書店出版社,1993 年1 月。
?馬倫《瓷尚西風—清代宮廷瓷器上的巴洛克和洛可可藝術(上)》,《紫禁城》,2012年第2 期。
?馬倫《瓷尚西風—清代宮廷瓷器上的巴洛克和洛可可藝術(上)》,《紫禁城》,2012年第2 期。
?林巳琦《西方巴洛克藝術對清朝陶瓷工藝的影響》,《現代裝飾(理論)》,2016 年第9 期。
?姜紹書《無聲詩史》,載《畫史叢書》,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 年。
?李祖華,李祖強《論清代粉彩軋道裝飾的興起與審美觀念變遷的關系》,《江蘇陶瓷》,2012 年第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