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檸檬
晚上7點半,還有一節晚自修就要放學了,但我希望時間能過得慢點,再慢點。
爺爺這幾天晚上有事,不能來學校接我,于是接我的任務便落到了我那個一臉兇相的父親身上。
別人都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但我覺得第一個說出這句話的人,一定沒有進行充分的樣本考量,否則像我們這種關系淡漠的父女怎么會成為漏網之魚?
在我十多年的成長記憶中,父親就像只攔路虎,我喜歡的事情,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剛上小學那會,班里的小女孩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條公主裙。走起路來,裙擺上下輕輕擺動,比孔雀開屏還好看,我的眼睛經常被她們的裙子吸引。回到家,我把我的心愿講給母親。母親微笑著表示,只要我期末考試拿到雙百,她就可以滿足我。
但最后,考出好成績的我卻沒得到公主裙,這讓我極為惱火。因為父親擔心我把心思都用在打扮上,耽誤了學業。作為補償,他帶我去了書店。路上,我一聲不吭,這是和父親綜合實力相差懸殊的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反抗方式。
我意識到父親不愛我——
游樂場就在我家旁邊,但他一次都沒有帶我去過。
別的同學做完家庭作業就可以看電視或者去外面盡情撒歡,但我的休閑時光卻是在他的監視下跑滿5公里。
初三,因為放學和男同學有說有笑一起走出校門,又被他上了一堂不可以早戀的人生教育課。
……
他總是以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干涉我的自由。
晚自修放學了,同學們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磨蹭到最后才挪出教室。
在一片皚皚白雪中,父親暗紅色的車格外扎眼,而他就像一顆千年老松樹一樣,立在車旁,見我走近,遞了件羽絨馬甲給我:“降溫了,穿上吧。”
“不用了,我不冷。”說完,我便鉆進車里,把三九天的寒氣和父親的關心一起關在外面。車里的暖氣讓父親眉毛上的霜花化成水,滴在了他深藍色的羽絨服上。
第二天,母親提前半個小時把我從夢里搖醒。告訴我今天雪太大了,交通嚴重受阻,只能走路去上學。
“吃完早飯再走吧,讓你爸爸送你,今天下大雪,路不好走。”母親說。
“不用了,他送我,我倆不也一樣得走著去嗎,我自己可以。”
我認為這是我平生說的最委婉的拒絕話語,不至于觸碰到父親震怒的神經。
風比我想象中的要大,雪花瘋狂向我撲來,我被吹得睜不開眼睛,只能瞇縫著雙眼,一步一扭頭地往前走。一對父女迎面而來又緩緩與我擦肩而過,父親牽著女兒的手,我看到他臉上流露出幸福滿足的笑。我低下頭,繼續前行,但身上的力氣好像突然被風吹散了,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
突然,感覺身上一輕,有人提起了我的書包,我扭頭一看,是父親!
“我走前面,你走后面,今天雪大。”
我沒作聲,默默跟在他身后。
根據風雪吹來的方向,他不斷調整著位置,一直擋在我前面,幫我擋住飛雪。我看著父親如裘皮大氅的背,寬厚又結實,內心震撼了一下。
走到校門口,父親遞給我書包的同時,還拿出一副粉色手套。
“掃雪的時候戴上,別可勁地干,出汗了該感冒了。”
“謝謝爸。”我嘟囔了一句,盡量把不好意思的情緒壓到最低。
“進去吧。”父親依舊是面無表情。
看著父親被風吹得通紅的臉,我突然想起很多事——
每次考試有進步,父親都會開車兩個小時到省會去給我買肯德基的美食。
每天晚上如果我沒到家,他絕不睡覺。
高一入學報到,本以為領完書本就可以回家,沒想到班主任要求我們留下來自習,父親就在校門口一直等到晚上。
父親是愛我的。造成我們父女關系淡漠的罪魁禍首不是父親,而是我的熟視無睹。
正當我準備開口跟父親道歉時,父親笑了,擺擺手,示意我快點進去。這個幸福的笑,似曾相識。
父親一頭扎進大雪中,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眼前。不久天空透出一束日光,太陽也在一片烏云中款款走來。
大雪無痕,大愛無疆,小學就會念的成語,那天才真正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