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響錄（組詩）

1

我焦急地走

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可走的每一條路都很熟悉

哦? 我迷路了

2

灰塵是無處不在并無孔不入的

早上擦干凈的書桌下午又落上了一層

我知道不可能把灰塵消滅

不斷地擦拭僅是表明我對灰塵的態度

3

友人勸我吃青菜別吃肉

理由是食草動物的性情溫和

我一拍桌子說

天下就沒有一頭脾氣好的牛

4

老虎在新聞發布會上說

它一向是素食主義者

牛羊等食草動物都在替它吃草

它吃牛羊就是在吃草

5

有人說紙里包不住火

那一定是俗世的紙

我看到寫滿詩的紙上

藏著熊熊火焰

6

人世間有三種不治之癥

懷鄉

懷人

懷不屈

7

屋里在開會外面在下雨

有人發言雨就敲打窗玻璃

發言人聲大雨打玻璃聲也大

該死的玻璃影響我要聽的聲音

8

我只喝烈性的高度酒

為了浸泡我詩中

使用的每一個詞語

還有我的目光及骨頭

9

一個空酒瓶站在地上

風吹來發出嗚嗚的叫聲

它在呼喚酒還是在喊喝酒的人

或者它在代替我發出空落的悲鳴

10

我一直在使用別人的時間

上班下班吃飯睡覺

偶爾找到一會兒完整的自己

也僅夠向自己道歉

11

傳說萬圣節的夜晚

鬼會回到人間

而我看到的

都是人類戴著面具裝鬼

12

參加一個國際詩歌交流會

我聽了一半就離席了

不是早退是聽不懂

我不允許自己不懂裝懂

13

依水而居

用火煮食

火離不開水

人就生活在水火之間

14

那么好的月亮圓著圓著就缺了

那么白的荷花開著開著就枯了

那么鋒利的刀刃閑著閑著就銹了

那么豪邁的語言說著說著就假了

15

一把刀的真實想法

人類并不了解

但是刀卻愿意逆來順受

做人類的幫兇

16

婚外戀是一種很疼的病

打麻藥也沒用

只能四處找藥方

不斷地自討苦吃

17

雪把大地覆蓋了

像天與地又完成了一次訣別

世界不會有新的疼痛

只有麻雀的哭泣略顯新鮮

18

年輕時交友用加法和乘法

年近甲子的時候

喜歡用減法和除法

對有些人直接用剪除法

19

媽媽家有八十多平方米的院子

我想種菜媽媽要種花

媽媽說種菜是勞動

種花是休息

20

月亮是個古老的酒壺

孤冷的時候揣在懷里

思念的時候掛在馬背上

想喝醉時放在枕頭旁

21

我問一位佛學大師

人能成佛嗎

大師說精神不死就是佛

草木一秋就是人

22

我喜歡喝酒但不是酒徒

我愛吃牛羊肉但不是虎狼

我愛山水不是想做隱士

我還愛自己有勇氣向世俗投降

23

我在河邊獨坐

手里拿著殺魚的刀

月亮用一夜把刀磨得锃亮

沒有一條魚能跳到刀刃上

24

獨居也是離群索居

開始是聽不到隔壁的聲音

后來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最后發現自己已經和自己分居

25

畫月亮就是用墨把紙涂黑

只留一鉤白

畫完了才明白

我畫的是黑夜

26

一匹馬在騰飛

我向馬致敬

盡管是在紙上飛的馬

我也要向畫馬的人致敬

27

月亮是個很大的容器

里邊裝著很多人的夢

那些不睡覺盯著月亮的人

都是在找自己曾經的夢

28

花開在樹上

是獻給蜜蜂的色彩

花落進流水里

就是對時間還以顏色

29

在北京一直學說北京話

為了表明我也是北京人

其實我每說一句北京話

心里都用東北話重復一遍

30

讀完《史記》嘆了一口氣

司馬遷這個漢朝人

怎么寫的許多故事

都是今天的非虛構

31

白酒是糧食的精靈

鐵銹是鐵的一部分

我用這些謬論哄騙別人的時候

也在認真地騙自己

32

站著看坐著看躺著看

正著看斜著看閉眼睛看

看到的都是同一個月亮

一些人換個角度看就不一樣了

33

黃河水里帶有各種泥沙

我吃著用黃河水煮的飯

喝著用黃河水釀的酒

身體里的泥沙卻不再屬于黃河

34

大雁飛去了遠方

雪還沒有把大地變白

風對烏鴉說再等等

你們現在還不夠黑

35

花草樹木把整座山覆蓋了

看不到石頭和泥土

如果沒聽到幾聲鳥鳴

我會認為這座山是空的

36

我站在海邊看到一艘船遠去了

眼前空下了一片空曠的海

波濤已隱身到海面以下

這片干凈的海正好盛下我的后半生

【責任編輯】? 宋曉杰

作者簡介：

商震，1960年生于遼寧省營口市。詩人。作家。出版詩集《半張臉》、隨筆集《三余堂散記》等各類作品集十余部。有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國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