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李星星案”在社交網絡上掀起軒然大波。案件十分復雜,以至于許多法律專家也難以判斷案情的未來走勢。人們擔心真相被掩蓋,更擔心弱者的權益得不到保障。這時,一個女性迎難而上,成為當事人李星星(化名)的代理律師,并將免費為其辯護。
她的名字叫郭建梅。消息一傳出來,很多人都說“放心了”,因為,郭建梅并不是一個普通律師。她是中國首位專職公益律師,專門從事針對女性的民間法律援助與研究工作,免費為沒錢、沒地位、求助無門的弱勢群體代理案件,已經默默堅持了25年。

郭建梅走上公益律師這條路,并不是偶然。
1961年,郭建梅出生于河南滑縣的一個貧困村莊。那個年代的河南農村,男人就是天,女性的地位極低。童年的所見所聞,讓她很早就開始思考中國女性面臨的困境。
1979年,她以河南安陽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老師說:“你們這代人將來要在社會上起大作用。”郭建梅把這句話牢牢地記在了心上。
為了“起大作用”,畢業后本來當上公務員的她兩次跳槽,直到1995年,才找到自己的終生事業。那一年,郭建梅作為記者前往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NGO論壇采訪。會場上,有人問中國有沒有針對婦女的民間法律援助組織時,現場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出來。這一幕深深觸動了郭建梅,也成為她最終走向公益律師之路的重要契機。
第二年,郭建梅第三次辭職,與北大教師一起組建成立了北京大學法學院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中心(以下簡稱“中心”),這是中國第一家專門從事婦女法律援助及研究的公益性民間組織,她自己也成為中國首位專職公益律師。
丈夫劉震云的作品《我不是潘金蓮》后來家喻戶曉,其中主人公原型就是郭建梅的一位當事人。作品講述了一個打了20年的婦女維權官司,相當棘手,而郭建梅接手的,幾乎都是這種耗時耗力又很難取勝的案子。
她獨立代理的第一樁案件,當事人是一位來自江蘇徐州的母親。她兒子意外死亡,但解剖報告中兒子的斷指和淤青顯示案情并不簡單。于是這位母親只身赴京上訪,途中被一輛大巴車撞成重傷,全身多處骨折,一只眼球被摘除,而肇事者所屬企業卻只愿賠償3萬元,連安一只義眼都不夠。
郭建梅接下這個案子讓很多人不理解,有人問她:“為什么會為這種人代理,難道沒有案源了嗎?這樣能掙幾個錢?”
她回答說:“這(為弱勢群體提供援助)才是我做律師的意義!”
然而一年后,這個案件卻敗訴了。領判決書那天,郭建梅是紅著眼眶走出法庭的,她的當事人則絕望地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在這種時候,郭建梅深感無力。
與敗訴相比,更令她寒心的是受助對象的質疑。她曾用3年時間,幫助內蒙古的28名女性奪回了屬于她們的農村土地賠償款,共計1100萬元。可當郭建梅想聯系她們對成功案例進行宣傳時,卻發現她們全部更換了聯系方式。
“她們躲著我,怕我們要錢。”每每想到這件事,郭建梅都很傷心。
更多的時候,她因為無法幫助當事人而感到痛苦。中心的規模和影響力在擴大,但辦案所面臨的阻力卻沒有減小,有些當事人一看到她就會跪下來,而她每次都會哭得難以自控。漸漸地,她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了。2001年,她被診斷為中度抑郁,重度焦慮。
還好,郭建梅并沒有被壓垮。在當事人身上,她看到了一種處于巨大的艱難下,內心所迸發出來的力量,看到了人性最光明的地方。“我遇到困難時會想,跟他們比,這算什么呀。從他們身上,我也得到了一種滋養,他們提醒了我,不要光看那些灰暗的角落。”
治愈抑郁癥后,她重回工作崗位,繼續積極推進中國法治的進步和女性權益的維護。“就算屢敗屢戰,我也越戰越勇,什么都不在話下。以前會因為不知如何是好而焦慮,現在我本能地做了再說。”
2019年12月,郭建梅獲得第40屆“正確生活方式獎”。這個獎項1980年創立,又稱“諾貝爾替代獎”,主要獎勵那些對生態、社會、生活作出貢獻的人。全世界只有70個國家的174個人獲此殊榮。然而郭建梅連頒獎儀式都未出席,因為她手頭還有案件在跟進,而且遠赴瑞典的機票并不便宜。作為中國第一代公益律師,她成立的千千律師事務所,免費為女性弱勢群體代理案件,運作資金全靠社會支持,處處都要精打細算。郭建梅每年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為律所爭取外部捐款。
有人問她得獎之后生活有什么變化,她回答:“獎金。獎金可以讓我們多接一些案子,再撐住一兩年。”
郭建梅也曾考慮通過做商業律師來養活自己的團隊。“但商業律師和公益律師看案子的角度不一樣。公益律師需要有一定的前瞻性,一件案子能不能受理,要看有沒有代表性、典型性,能不能通過用公益訴訟的方式,找出在立法、執法中的難點和需要推動的地方。我們是一家NGO機構,不能以盈利為目的。”
在中國,像郭建梅這樣專職做公益律師的人很少。千千律師事務所在最鼎盛時期也只有十幾二十個人,他們工資微薄,支撐他們繼續做下去的,是改變世界的理想主義精神。
回想起當初辭掉鐵飯碗的“沖動”,郭建梅坦言后怕。那時候女兒還小,丈夫劉震云還是《農民日報》的記者,業余創作,離后來的成名還有很遠,但他聽到妻子的決定,只說了一句:“只要你高興,你喜歡。”辭職后,郭建梅的工資從幾千塊降到800塊,直到20多年后的今天也僅僅達到普通白領收入,但是她從未放棄。
2005年,廣東惠州的38名出嫁女受到不公正對待,被剝奪了集體經濟受益的分紅權和分配權,村里發的錢全被男人領走,女人一分錢都拿不到。她們四處尋求幫助,直到找到郭建梅才終于拿到了應得的補償款。
2010年,湖北女性張某長期被丈夫家暴虐待,投訴無門,最終殺死丈夫。郭建梅不但指派當地公益律師進行援助,還以機構名義往當地機構發去公函建議,最終張某被依法輕判有期徒刑7年。
2011年,千千律所為兩名受害幼女提供法律援助,還在北京召開了“嫖宿幼女罪專題研討會”,引發社會對于嫖宿幼女罪的廣泛討論。2015年11月1日正式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徹底廢除了嫖宿幼女罪,以重罪“強奸罪”取代。
……
勞動教養制度和嫖宿幼女罪的廢止、中國農村婦女土地權益及相關權益問題、留守女童安全問題等,郭建梅為之努力的每一次公益援助,不僅為女性受害者伸張正義,也在敦促、推動法律的完善與進步。如今,社會輿論也越來越關注女性權利,為弱者聲援。社會終究在進步,女性力量也在慢慢崛起。
2020年是郭建梅成為公益律師的第25個年頭,這一年她60歲了。25年里,她創辦的公益法律援助中心,共辦理案件4000余起,接受咨詢12萬次,讓陽光照進了無數受害女性的世界。
但是郭建梅始終覺得,與自己相比,更值得佩服的是那些堅持抗爭的當事人:“很多人到最后沒有打贏官司,為了訴訟作出巨大的犧牲,甚至失去了全部。如果沒有她們,很多法律的模糊地帶就不會引起公眾的注意,她們是推動中國法治進步的萬千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