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雪

墨西哥西海岸有一座城,名為阿卡普爾科,其陸地盡頭有一塊絕壁嵁巖,名曰拉奎布拉達。人與海浪、暗礁的赤身搏斗每日自此始,便有了聞名遐邇的“懸崖飛人”。
我是在日落時分抵達看臺的。夜幕下,這一方宇宙舞臺比白晝時顯得更加空曠與神秘。海浪興奮著,爭相用手拍著礁巖,它們的目光一直攀爬到巨石的頂端又陡然跌落下來——“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足足有40米!”
舉著火把,飛人是從地面上現身的,恰與我擦肩而過。他們在觀眾中穿梭,火光映著黝黑的皮膚。
看臺和懸崖之間隔著一灣窄窄的U形海峽。飛人先從看臺處下海,小游一段抵達對岸的礁巖,再手腳并用攀爬上去。懸崖頂端設有神龕,飛人走近一拜,便轉身臨淵站定。
這是最緊張的時刻??v身一躍前,飛人在想些什么?他應該在思索跳落本身,這個單純的動作。他需要在嘈雜聲中屏氣凝神,一鼓作氣,或許要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孤獨的水鳥,一頭扎進水中去捕捉那只不存在的大魚,或許要把自己比作一支直奔靶心的利箭,迅速、準確、毫不遲疑,才能完成這個危險的動作。
一把隱形的巨勺在沸騰的水里撈出一個黑點,飛人便在翻滾的海浪中露出頭來,他成功了。順著來時的路,他爬上看臺。此時,眾人的目光已齊聚到下一個飛人堅毅的臉上。
飛人故事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個世紀。據說,起初是一些頑皮的孩子到這塊礁巖上比試跳水技藝,到了上世紀30年代,隨著阿卡普爾科成為好萊塢明星高端度假勝地,懸崖跳水也從勇敢者的游戲轉型為專業表演。如今,雖昔日繁華不再,人與自然的較量卻日日傳承下來。
古往今來,人類飛翔的愿望似乎大致相同,實現方式卻千差萬別——對于阿卡普爾科的懸崖飛人,飛翔是一道弧線,而對于墨西哥東部古城帕潘特拉教堂廣場長桿上的飛人,飛翔則是一個個同心圓。
如這根15米高的長桿,飛人舞傳統早已深深扎根于這片土地。5個飛人相繼沿梯攀至長桿頂端。先上去的4人分別占據正方形框架的4條邊。最后上去的人則立于4人合抱的長桿之巔,左手持一支竹笛和巴掌大的獸皮鼓。飛人統一著紅褲白衫,這景象,遠看像極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花蕊”開始奏樂,在4片“花瓣”的簇擁下,他分別轉向宇宙四方跳舞,時而雙腳騰空。與此同時,“花瓣”將繩子一頭系于身,合力轉動正方形框架,將剩余的繩子一圈圈纏繞在長桿上。這是一種原始的機械裝置——當4人下落時,框架便開始逆向回轉,繩子一圈圈松離長桿。在繩子一張一弛之間,地球的引力、旋轉的向心力、空氣的阻力配合保持著一種勻稱的速度和動態的平衡。
長桿飛人舞是古老印第安文明的悠久傳統。考古學家認為這是每年春分時的儀式,目的是獻祭身披人皮的重生之神。竹笛之聲代表鳥鳴,獸皮鼓之音則近似神語。
古時的儀式中,飛人著裝十分講究,通常裝扮成蒼鷹或蝴蝶,手臂上還穿戴巨型羽翅。在古人眼中,會飛的生靈總是神圣的,印第安人將珍稀鳥羽獻給王族,而阿茲特克人最崇拜的戰神,其化身是一只蜂鳥——世界上唯一可以向后飛行的鳥。
不僅如此,古人對人數和圈數也有嚴格的定義——須得是4個飛舞者,繞木13圈,二者相乘便是52。這是中部美洲文明獨特的天文立法中的關鍵數字,意義如同現今的一個世紀。在神話傳說中,每隔52年,世界的光亮會消失,屆時祭司通過主持某種祭祀儀式重新點燃太陽,萬物才得以延續。
就連長桿也非同尋常。不同于今日的金屬管,古人用的是樹干。每年春分前,飛人沐浴焚香,到山上挑選一棵理想的樹。他們奏響一曲“原諒之歌”,繞樹跳舞7圈并虔誠鞠躬,獻上各類獻祭品后伐樹。隨后,他們將樹移至祭祀中心,掘地數尺,填入祭品奠基,再度奏起“原諒之歌”將樹立起。這看似繁冗的儀式實則是古人對大自然的敬畏。
16世紀,西班牙征服者到來后,對各類土著神靈崇拜進行打壓。據說,為了保存飛人舞這一古老傳統,當地人將傳統服飾簡化為象征符號編織進新裝,如帽子上的鏡子、七色彩帶和折紙等。他們還增加了飛人數量(最多達8人)、調整了木桿的長短,使西班牙人以為這僅是一種旋轉木馬般的空中游戲。如此這般,飛人舞才得以幸存,并于2009年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不過,墨西哥的兩種飛人如今掙著微薄的收入,這與他們搏命的付出似乎不太相稱。
(徐泊君薦自《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