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雪

葛閃

一

那年冬天，大雪在蘇北大地上空足足折騰了好幾天。眼看春節(jié)將近，我家還是像外面的天氣一樣，每個人心里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

弟弟被父親抓到時，正在孫家大快朵頤。孫家做殺豬營生，是村里的大戶。弟弟和孫家的福柱玩得特別好，福柱不像其他的富家孩子眼高，和弟弟像是親兄弟。“不是自家果樹掉下的果子，再香再甜也不能吃。”因為父親家教嚴，弟弟很少敢接他的東西。福柱脾氣犟，經(jīng)常把東西往弟弟手里塞，有時候拗不過去，弟弟就只能接下。

再嚴格的家教，在受到強烈刺激的味蕾和緊縮的胃面前，也會拱手相讓，跪地求饒。對此，我和姐姐不但不予以勸阻，反而常常暗示弟弟：人家真心給的東西，你不吃，就是不尊重人家。再說了，咱們家都三年沒吃過肉了。

父親把弟弟抓回來，一路上叫他閉上嘴巴，說是不想聽弟弟的任何解釋。天寒地凍的，弟弟上半身全裸，下半身穿著條短褲，前胸、后背，赫然是父親用藤條抽打的印痕。母親一把淚一把淚地掉，眼睜睜看著弟弟在門外受凍。打累了的父親坐在石階上，邊抽旱煙邊罵：“你想吃豬肉想瘋了，居然去給人家賣體力。你說，咱家祖宗的面子，是不是都讓你丟光了？”

弟弟囁嚅半天，才告訴父親，他在福柱家玩，天氣太冷，才想干點活驅(qū)驅(qū)寒。活干完了，出了一身大汗，福柱爹過意不去，硬拉著他吃豬肉。

父親一愣，這才想起，弟弟穿的衣服還是姐姐穿剩下的，隨便哪縷風都能穿過補丁在弟弟的身上安家。父親的眼圈紅了，他把旱煙朝地上使勁磕了一下，叫弟弟把衣服穿上。弟弟突然冒出一句：“爸，那豬肉真好吃。”剛消氣的父親，沖上來又要打他，母親一把攔住了。弟弟撲到父母面前，哭著說：“豬肉確實好吃嘛。我只能在福柱家里吃，又不能帶回來，哥哥姐姐還沒這福分吃。你都說了3年了，我們?nèi)疫€是沒吃著豬肉。”

我家本來就一貧如洗，自從3年前母親身體不好，更是雪上加霜。家里的境地，委實連一頓肉也吃不起了。父親早就允諾給我們一頓帶肉的年夜飯，也連續(xù)三年落了空。

父親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今年，老子一定讓你們吃上肉。”說完沖出家門，消失在一片銀白之中。母親知道，一輩子不肯低頭的父親出去借錢了。

直到夜幕降臨，父親才臉色鐵青地回來。剛進屋，父親把我們3個朝懷里一摟，“嗚哇嗚哇”大哭起來，大聲說自己沒用。其實，那個人人都窮的年代，再加上逼近年關(guān)，再親再近的人也不會輕易松開捂著錢袋子的手。那一刻，我們知道，想吃頓帶肉的年夜飯的愿望又泡湯了。

二

或許是父親去借錢時受了風寒，第二天他就感冒了，燒得滿臉通紅，咳嗽不止。一向剛強的父親主動說扛不住了，要去醫(yī)院。醫(yī)生說，是重感冒引發(fā)的急性肺炎，需要住院幾天。母親身體不好，我們又小，只好告知親朋好友，希望他們能過來幫忙照看一下。

那是我們看到親戚最多的一次。雖然大家都窮，但依照慣例，來醫(yī)院瞧病人不能空手，條件好點的，還會給上點錢。這個兩塊，那個五塊的，零零散散的也是不少，至少那段時間，在我和姐姐弟弟眼中，那絕對是天文數(shù)字。

出院時，收拾好東西，母親數(shù)了數(shù)錢，除去住院費，還剩一些。弟弟突然跳起來說：“年夜飯有著落了。”一向?qū)欀哪赣H氣得揮手給了他兩個大耳光，打完以后，又把他摟在懷里，痛哭不止……

大年三十前夕，大雪紛紛揚揚。父親將我們召集到一起，問：“你們想吃什么？明天是年前最后一次逢集，我都給買回來。”于是，豬呀，羊呀，牛呀，雞呀……一個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名詞，從我們嘴里放鞭炮似地蹦了出來，一向節(jié)儉的母親也不阻攔，只是在一旁看著我們興高采烈的樣子，一邊抹眼淚，一邊笑著。一通連珠炮說完，姐姐突然想起了什么，說什么都要，就是不要魚，魚有刺，且冬天的魚肉也不好吃。我和弟弟小雞啄米似的把頭點個不停。父親微微一笑：“年年有余，怎么能沒有魚呢？”

三

下午，姐姐帶著我，偷偷跑到離家一兩公里的村西池塘邊。我們把冰面砸開一個小口子，將魚線輕輕放入水中，耐心地等待魚上鉤。雪繼續(xù)肆虐，姐姐從河邊扯了一點枯草過來，墊在身子底下，又叫我湊近她，摟我入懷，說是她冷，得用我的身子取取暖。一個多小時，我們只釣了一條瘦得可憐的小魚苗。眼看天色將黑，姐姐急得掉下淚來，雙手不斷地摩挲，嘴里念叨著：“魚兒可憐可憐我們，趕快來條稍微大點的上鉤吧。”或許真的是上天垂憐吧，真的釣到一條大魚，約莫有一斤多重。姐姐興奮得拉起我就走。

上岸的時候，我在前面拎著魚，姐姐在后面拿著漁具。因為興奮，我?guī)缀鯊谋姘牖械桨哆叀Ｎ译p腳剛上岸，聽到身后一聲驚呼，姐姐瞬間掉進河里。我把魚朝地上一放，就要撲過去。姐姐喊著：“魚跑了，魚跑了。”我再回頭一看，岸上的魚在地上噼啪作響，眼看要掙脫漁網(wǎng)，跳回河里。我轉(zhuǎn)身撲了過去，把魚死死壓在身下。

幸好姐姐懂水性，又離河岸不遠，幾番掙扎后她還是自己爬上了岸，抱著我哭起來。回家的時候，經(jīng)過村頭的窯洞，姐姐說要生火，把衣服烤干，這樣回家爹娘才不會責罵。

外面的風雪很大，窯洞里溫暖如春。姐姐和我的身影映在窯洞的土墻上，微微晃動，像是母親平時做飯時投射在廚房里的身影。姐姐說，釣到了魚，家里就省了一筆錢。我看著姐姐剛剛回暖的面龐，不解地問：“親戚們留下的錢也不少，肉啥的都買了，還缺這條魚嗎？何必天寒地凍找罪受。”姐姐說：“不是缺不缺一條魚的事，而是能為家里做點什么，既省錢也心安。”

四

姐姐告訴我，父親住院是故意的，母親偷偷告訴她的。我這才知道，父親那天借錢無果，回來燒了一大桶水，把自己泡在大木桶里，直到大汗淋漓，然后只穿一條短褲，一頭扎進寒風之中，用地上的殘雪在自己身上搓洗。就這樣，天沒亮，父親就發(fā)起高燒來。姐姐眼淚簌簌地說：“這樣，親戚朋友來看望時，我們才有錢過年。”

大年三十，面對滿桌雞鴨魚肉，父親拼命催我們夾菜。母親邊吃邊哭。我和姐姐趁著埋頭吃飯時，把眼淚滴進飯碗里。只有弟弟，小臉興奮得通紅，站起身來這里一筷子，那里一筷子，肚子撐得圓圓的。

生活呀，就是這樣充滿迷幻，獲得的背后不僅有汗水，更有淚水。去年，紛紛揚揚的大雪集中在年前幾天開始下。一家人聚在飯店吃年夜飯，孩子們興奮地指揮著筷子，滿桌子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弟弟的孩子最小，一邊往嘴里塞著雞鴨魚肉，一邊指著窗外喊：“看，雪，好大的雪呀。”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1978年的雪，再度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