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士(河南師范大學)
筆者在閱讀《漢長安城桂宮》和《漢長安城武庫》兩書時,發現出土布泉存在時代誤植的現象,本文就此展開討論,澄清疑云,通過對布泉研究史的回顧,綜合考古發現和文獻記載,斷定新莽布泉的鑄造年代以及出土北周布泉的根據,并對錢幣學內涵的發展進行了展望。
1998 年10 月—1999 年4 月,中日聯合考古隊發掘了西漢長安城桂宮二號建筑遺址,在3 號探方的第③層地層內發現布泉一枚,編號為“T3 ③:1”[1]。這枚錢幣的資料被原封不動地收錄于《中國錢幣大辭典·考古資料編》[2]的“新莽·銅鐵錢”條目。簡報的內容后來也編寫進《漢長安城桂宮》,編號為“2 北:T3 ③:1”,不過該錢幣的直徑與厚度稍有更改,分別由原來的27、1.5mm 改作26、2mm[3],當是編寫報告集的時間較為充裕,故重新測量了尺寸。據《漢長安城桂宮》稱,發現“布泉”的地層屬于“漢代文化層”[4],再到被業界權威的《中國錢幣大辭典》收錄,此枚錢幣必為學界公認的莽錢無疑。
無獨有偶,上世紀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社科院考古所發掘漢長安城武庫時,同樣在第四號建筑遺址1 號探方的第③層地層內發現與“2 北:T3 ③:1”形狀特點相似的“布泉”計27 枚[5],并公布了其中編號為“4:T1 ③:14”的彩色照片。該報告集也稱第③層為“漢代文化層”[6],將這27 枚錢幣劃分成“Ⅱ型”。其他出土于第五號建筑遺跡的“穿較大,字體較細”的12 枚“布泉”被劃分成“Ⅰ型”,其中一枚標本編號“5:T3 ③:21”,也有照片公布。報告集中未見地層被擾亂的表述,按照考古學的地層學理論,晚期地層如果沒有打破早期地層,則早期地層內不會出現晚期遺物。故漢代地層包含的“Ⅰ型”“Ⅱ型”布泉可視為同一時期的遺物,照片中兩型布泉并置也足以證明此判斷。
但是仔細觀察報告附錄的照片,很容易就能看出,武庫出土的兩枚布泉,無論從形制還是字體上看,顯然都不是同一風格。較之“5:T3 ③:21”,“4:T1 ③:14”的內郭、外郭略突出,不似前者扁平;穿較窄,錢文筆畫粗壯有力,不似前者纖細;“布泉”二字均與內外郭有一定距離,不似前者緊挨內外郭。對照來看,筆者以為桂宮出土的“2 北:T3 ③:1”和武庫出土的“4:T1 ③:14”當為北周武帝時期的布泉,而“5:T3 ③:21”才是名副其實的莽錢,如若不然,兩種迥異的錢幣一并歸為莽錢,定會引發爭議。

2 北:T3 ③:1

Ⅱ型-4:T1 ③:14;Ⅰ型-5:T3 ③:21
南宋洪遵在成書于紹興十九年(1149)的《泉志》中已經載明布泉為后周武帝所鑄錢,并指出錢文字體為“玉筯篆”,其后又載:“懸針書,文曰布泉……形制精巧,字體與貨泉略同,疑王莽時鑄。后周亦有布泉,字皆玉筯,與此相并,殊不侔也?!盵7]
這是區分新莽與北周“布泉”的最早記載,辨之甚詳。可是迄至清朝洪亮吉編纂《泉史》時仍有淆亂暗昧,丁福保駁之曰“謂布泉并無懸針、玉筯之分,皆為后周所鑄,此大誤也。布泉之懸針篆者,確為新莽所鑄,詳《漢書·王莽傳·卷中》,豈可與玉筯篆者混而為一?!盵8]彭信威亦說:“北周的布泉同新莽的布泉很容易區別,王莽的布泉用垂針篆,北周的布泉用玉筯篆,筆畫肥滿。”[9]此種以字形斷代的結論勢成定論。受李佐賢編著的《古泉匯》所載鮑康《觀古閣泉說》中“泉字中豎畫,斷而不連”的啟發,袁林通過考察王莽四次幣制改革期間各種錢文上的篆體“泉”字是否斷筆并結合新朝末期的政治、歷史背景來決斷布泉的年代,得出王莽布泉鑄造于天鳳六年(公元十九年)的結論[10]。此外,作者還討論了《漢書·王莽傳》“吏民出入,持布錢以副符傳”中“布錢”的含義。最先把“布泉”與“符錢”相關聯的是李佐賢。他的《古泉臆說》寫道,“始建國二年,盜鑄錢者不可禁,乃重其法,吏民出入,持布錢以副符傳,不持者廚傳勿舍,關津苛留?!瓌t布錢或即布泉歟?”[11]后世蹈襲李氏此說者眾。然而細加分析,李氏將此篇命名為“臆說”,又以模棱兩可、頗有疑慮的“歟”字結尾,豈不正是猜測?更沒有充分理由證實其推測。蔣若是在解釋“布錢”時,認為它就是作為“符錢”使用的“布泉”,是“始建國二年王莽用朝廷權力強制推行新幣的一種信物。”[12]從始建國二年(公元10 年)開始,到新朝覆滅,其間相隔十多年,若王莽著力推行這種“符錢”,則廣為流布,風行海內,否則無以威懾天下??膳[近年有關布泉的發現,除長安附近及洛陽遺留較多外,其他地區則極其罕見,擇數年間布泉發現較多的資料系之于下(不完全統計):

結合上述資料,筆者有兩點推測,一是布泉當為流通貨幣。凡布泉出土時,多與其他新莽錢幣混而為一,從窖藏布泉與其他錢幣同坑出土可以想見,布泉必定是流通貨幣,否則人們沒有必要將其作為財富庋藏起來。二是布泉的發行應在新朝晚期。因為布泉制作規整、鑄量較少且主要是新朝晚期鑄行,故值新室傾覆之際仍未大范圍流通,現如今只在都城長安附近地區有較多發現。
關于北周布泉的鑄造年代,《周書·武帝紀》記載,“保定元年……秋七月戊申……更鑄錢,文曰‘布泉’,以一當五,與五銖并行?!盵13]按諸陳垣《二十史朔閏表》,保定元年(561)秋七月戊申正是農歷七月初四。所以北周布泉的鑄造時間至為明確,疑者甚少,何況在為數不少的有確切紀年的北周墓葬中出土有玉筯篆體布泉,如新近發掘的建德六年(577)拓拔迪夫婦墓,即出土布泉一枚“M188:64”[14]。
另,史籍還記載了與北周布泉、王莽布泉有別的第三種布泉。元末明初學者陶宗儀纂修《說郛》一百卷,卷八十四輯有董逌《錢譜》一卷,該書“布泉”條下云:“陳文帝天嘉二年鑄,錢文曰布泉。”[15]《芋園叢書》有乾隆年間無名氏撰“錢幣考”一則,指斥《說郛》所收董逌《錢譜》為后人偽造,“其謬不可勝舉……如陳文帝鑄布泉……無足深辨?!盵16]遍觀群書,根本無法尋找到任何一條能使陳文帝與布泉搭上關系的史料,不由得讓人生疑。
由此觀之,歷史上只存在兩種“布泉”是不容置疑的,一種新莽錢,一種北周錢,縱觀史籍佐證和前人翔實縝密的考證,兩者極易分辨。職是之故,長安城桂宮和武庫出土的布泉不能簡單地視為同屬新莽時期的貨幣,應當具體區分開來,以免貽誤。

漢長安城遺址平面圖(選自《中國考古學·秦漢卷》)
從漢長安城遺址平面圖上可以很直觀地看到桂宮和武庫的位置,遺址內究竟為何混入北周布泉而沒有其他錢幣類遺存呢?欲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古文獻和考古學入手對漢長安城進行一番考察。桂宮起自漢武帝,武庫為漢初蕭何所造,《長安志》轉引《帝王世紀》:“董卓遷帝都長安,見未央等宮遭赤眉之亂,宮室廢弛?!盵17]廢弛的宮室自然包括桂宮,未央宮右近的武庫,恐怕亦在劫難逃。未央宮作為主要宮殿自西漢末毀棄以來,至東漢末近兩百年間都未加修葺。東漢以后,在原漢長安城內的宮殿,代有修復[18]。史念海認為“十六國時期和南北朝后期,長安城中的小城、子城和皇城,前后名稱雖不盡一律,確都應未離開未央宮的范圍?!盵19]大而化之,北周都城與漢長安城的西北部地區重疊是非常有可能的,《周書·武帝紀》記載,“(保定三年)八月丁未,改作露寢”[20],說明北周時期曾對舊長安城進行修繕、改造。既然如此,在原來的基礎上對其他宮殿的改造使用也在情理之中。所以,筆者推測桂宮和武庫的北周布泉即或是由于修建舊城所遺落的。同樣,考古發現北周布泉也為漢長安城使用和廢棄年代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答案。
錢幣學與考古學的融合由《洛陽燒溝漢墓》發軔,出土錢幣對墓葬、建筑等遺跡的斷代均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反過來,考古學為錢幣學提供了科學研究的依據,錢幣研究絕不可忽視考古學資料,二者是相輔相成的。但是如何橫向挖掘錢幣學的內涵,充分發揮其最大效能,更有效地通過錢幣學研究的成果去促進歷史研究,最大程度真實地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還有待更進一步的探索。
注釋:
[1]中國社會科院考古研究所、日本奈良國立文化財研究所中日聯合考古隊:《漢長安城桂宮二號建筑遺址B 區發掘簡報》,《考古》,2000 年第1 期,第1-11 頁。
[2]中國錢幣大辭典編纂委員會:《中國錢幣大辭典·考古資料編》,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第311 頁。
[3][4]中國社會科院考古研究所、日本奈良國立文化財研究所:《漢長安城桂宮:1996—2001 年考古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年,第155 頁、第71 頁。
[5][6]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長安城武庫》,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 年,第119 頁、第45 頁。
[7](宋)洪遵等著,任仁仁整理校點:《泉志(外三種)》,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 年,第174 頁。
[8]丁福保:《泉史跋》,《古泉學》,上海書店,1988 年影印本,第19 頁。
[9]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164 頁。
[10]袁林:《王莽布泉初探》,《中國錢幣》,1984 年第2 期,第26-28 頁。
[11](清)李佐賢:《古泉臆說》,《古泉匯》,清同治刻本。
[12]蔣若是:《秦漢錢幣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97 年,第180-206 頁。
[13][20](唐)令狐德棻等:《周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 年版,第46 頁、第48 頁。
[14]劉呆運等:《咸陽北周拓拔迪夫婦墓發掘簡報》,《中原文物》,2019 年第3 期,第15-30 頁。
[15](元)陶宗儀:《說郛(第11 冊)》,北京,中國書店,1986 年影印本,第266 頁。
[16]佚名:《錢幣考》,(清)黃肇沂編:《芋園叢書·錢譜》,1935 年刻本。
[17]辛德勇、郎潔點校:《長安志·長安志圖》,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 年,第223 頁。
[18][19]史念海:《論十六國和南北朝時期長安城中的小城、子城和皇城》,《史念海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325-33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