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漢考克

這位女士正在抱怨自己家里跳蚤成災。
“養寵物了嗎?”鮑勃一邊問,一邊懶洋洋地在電話旁的畫板上畫一只黃蜂。
“沒有,我搬到這邊來才幾個星期。也許之前的房主養過,我搬過來的時候聞到一股貓味兒。你什么時候能過來?”
她的聲音很熟悉,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優越感。
羅伯特·布朗,又叫鮑勃,他比大多數人都熟悉這一帶,從房屋的縫隙、水槽到下水道,無一不曉。他是消滅害蟲的專家。他知道耗子從哪里進入住宅,他了解跳蚤的生命周期,能找到蜂巢所在的縫隙以及蟑螂最可能筑窩的地方。斷送在他手上的蟻穴和蠹蟲不計其數,滿屋臭蟲在他面前也只得落荒而逃。
他還為自己取了個新名字,在從事商業活動時使用,以彰顯自己的實力。起這個名字時,他保留了羅伯特的昵稱“鮑勃”。如今,“鮑勃·拉帕,滅蟲專家”的字樣醒目地印在他的貨車上。
“您怎么稱呼?家住哪里?”
“我叫凱倫·梅休,住在希思路3號。你什么時候能來?”
凱倫·梅休!十五六年前,他在上中學的時候,每天早上點名時都會聽到這個名字。
凱倫·梅休小時候很聰明,又不像其他人那樣多嘴多舌、粗魯無禮。她是個安靜的女孩兒,漂亮而不自知,還很害羞。羅伯特便開始對凱倫·梅休窮追不舍。
在她大學放假回家時,羅伯特總是徘徊在她屋外。他想,只要他不放棄,她肯定會被他打動的。對于這一點,他始終堅信不疑,就像他對付的這些害蟲一樣堅定。
當他最后一次按響她家的門鈴,提出請她出來喝杯飲料時,凱倫居然當著他的面狠狠地關上了門!不過羅伯特并沒有離開,而是站在門外,當她的貓從他腳邊溜過時,他狠狠地踩了貓尾巴一腳。那只貓嗥叫著一躍而起,用爪子抓住他的胳膊,再滑到地面上。他的胳膊上立刻留下了細條狀的血印,到現在還有疤呢。更可惡的是,那只貓還留了一只跳蚤來咬他,讓他癢了很多天。
多年后的此刻,在與凱倫·梅休通話的過程中,他明白他們的位置終于互換了。曾經他認為是自己需要她,而現在,他才是那個被需要的人。
鮑勃不慌不忙地回復著她的電話。既然年少時她無情地拒絕了他,那么他便不打算立刻幫她解決問題。
“我會看一下我下周是否有空。”他漫不經心地說道。
“下周?我快要瘋了!”她抱怨道,“我周末有個晚宴。我不能讓朋友們到一個滿是跳蚤的房子里做客。”
一聽到“瘋”這個詞,他突然有了靈感。
當天晚些時候,鮑勃的貨車停在了希思路3號的外面。
她會認出他嗎?
自從兩人上次見面以來,他已經變了很多,從瘦桿似的男孩直接跨入成熟期,頭發逐漸稀少,發際線不斷升高,光亮的額頭就像蟑螂的甲殼。他的眼睛又大又圓,像家蠅一樣略微突出。盡管他才三十出頭,可看起來卻像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但他對自己的外貌很滿意。女人總是喜歡成熟的男人嘛。
鮑勃按響了梅休家閃亮的黃銅門鈴。花園里飄來風信子的清香,迎春花爬上了門廊的網格。
她打開了門。
“鮑勃·拉帕,”他自我介紹道,“滅蟲專家。”
她帶他參觀了房子。木地板擦得锃亮,廚房窗下就是后花園,盡管面積不大,但打理得很好。屋內干凈整潔,簡約有序。軟裝飾很少,并不是跳蚤的溫床。
“浴室的情況最糟糕,”她說,“我就是在那兒被咬的,在我去洗澡或洗完澡出來的路上。”
鮑勃慢悠悠地在屋內四處查看。他仔細觀察了凱倫的臥室,那里有一張雙人床,床上有印度風格的真絲被套。一切都透露著成功人士的特權和品位。她的小型浴室配有獨立浴缸、射燈、蠟燭,擺放著瓶瓶罐罐的香水。
最后下樓梯時,他看到她正在用亮閃閃的意式咖啡機煮咖啡。咖啡機是頂級的。
“情況怎么樣?”她問道。
她都沒有請他喝一杯。
“沒有跳蚤,”他說,“我已經徹底檢查過了。”
“它們藏起來了,”她說,“它們并不是一直在,但過一段時間就突然無處不在,通常是在我開暖氣的時候。它們的卵本來在冬眠,溫度升高時,便孵化出來,跳來跳去。”
“你說得對,”看到她顯得比自己更專業的樣子,他很惱火,“但跳蚤不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它們會留下微小的排泄物,我可以用放大鏡觀察到這些。可我已經檢查過你的屋子,一點兒都沒有,干干凈凈。”接著,他又強調道:“什么都沒有。”
“那可真奇怪,”她說,“我看見過跳蚤。不管怎樣,你能給房子噴一下殺蟲劑嗎?”
“沒有噴的必要。”他說,“不過既然你想噴,那也可以。你先出去吧,整個過程需要幾個小時。”
那天晚上鮑勃心滿意足地回到家,今天可算干了不少活兒。
第二周,凱倫的電話如期而至。
“跳蚤越來越多了,”她大哭道,“你需要再來處理一下。”
鮑勃再一次來到她的屋子,并再一次要求她在噴藥時離開房間。
過了一周她又打電話來,懇請他再噴一次。她發誓自己又被咬了。
“我沒有開玩笑,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在她第三次還是第四次為他開門時,鮑勃說,“要是真的一開始就有跳蚤的話,我也已經把它們都消滅了。我可以再噴一次,噴一百次也行,但這根本無濟于事,因為壓根兒就沒有跳蚤。”
“不是的。”
“我不是不尊重你,但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
她嘴微張著看著他,無聲地詢問他。
“你就是感覺有東西在咬你,”他接著說,“認為皮膚上面甚至里面有蟲子在爬。這是一種綜合征,有專門的名稱。”
“你是說,跳蚤是我想象出來的?”
“我并不是這么說,而是猜測,有這種可能。”
“我該怎么辦?”她的聲音帶著幾分絕望。她開始懇求他的幫助。
他喜歡這種感覺。
“你可以看看醫生。”
“醫生?”
“你這是妄想型寄生蟲病。我從谷歌上查到的,”他說,“就像有些人總是幻想有東西咬他,但實際上什么也沒有。”
凱倫的臉因恐懼和絕望而扭曲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鮑勃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貨車停在凱倫家視線盲區的一條小路上,美滋滋地坐在車里,看著她進進出出。她神情恍惚,似乎更瘦了。當她停下來抓腳踝、撓皮膚時,他便生出一種勝利感。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告訴她的正在蠶食她的意識、她的理智。
那天晚上,鮑勃帶著無與倫比的勝利感上床睡覺了。他向那些過去鄙視他的人證明了自己的價值,這為他帶來了更為持久的勝利感和成就感,他為自己的聰明揚揚自得。一想到凱倫·梅休扭曲的臉,受折磨的精神,他便有一種暈乎乎的快感。
他把毯子蓋到光溜溜的身上。
他開始進入淺睡眠,然后突然驚醒了。
他的小腿很癢。
不,不僅是他的小腿,他的大腿、屁股都開始發癢。他可以感覺到有東西在他全身上下爬著。
這不可能!他是滅蟲專家,他的房子里不可能有跳蚤,也永遠、永遠不可能有臭蟲,他非常謹慎。
鮑勃從不養寵物。他也非常仔細地清潔自己的房間,所有推薦給客戶的驅蟲劑,他都在使用。
他起身把被子、枕頭扔到一邊,檢查床單上是否有臭蟲。什么都沒有。沒有害蟲存在的跡象,沒有蟲子,沒有跳蚤,但確實有東西在咬他,而且在接下來的幾天里,這個東西還在咬他。他癢得快要瘋了。他檢查了床單,用吸塵器打掃了房間,把睡衣放在水里煮,噴了殺蟲劑,撒了驅臭蟲粉。
一點兒用都沒有。
他絕望了。
滅蟲專家鮑勃·拉帕不再接單,就為了用放大鏡在地板上搜索跳蚤存在的證據。這些蟲子跳到他身上,咬他,讓他癢到抓狂。他用指甲在皮膚上抓來抓去。他知道那些寄生蟲正在侵蝕他的身體,他要找到它們。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整個人疲憊不堪。瘙癢影響到他的睡眠。他不斷地抓撓自己的皮膚,搞得上面都是傷痕。
他突然有了一個恐怖的想法。
他從凱倫·梅休那兒感染了妄想型寄生蟲病。這感覺就像真的被寄生蟲咬了一樣糟糕。
不,應該是更糟糕!
這不可能!你是不可能染上這種疾病的。更何況,她也從來沒得那種病。
她家真的有跳蚤,它們清晰可見,跳來跳去。它們到處都是,而他從來沒有處理過它們。他讓她離開屋子,然后趁機翻遍她的抽屜,看著跳蚤在精致昂貴的衣服上跳來跳去。他沒有噴過殺蟲劑,一次都沒有。
但是,他的房子里真的沒有跳蚤,沒有臭蟲,也沒有其他害蟲,什么都沒有。
住宅區的另一邊,凱倫·梅休收起了滅蚤劑罐子,這是她先前從寵物商店買來自用的。她自己動手滅蚤后,跳蚤很快便消失了。滅蟲專家第四次上門時,她認出了他胳膊上的疤。當他卷起袖子“噴”房子時,胳膊上隆起的那些細條形疤痕正是她的小貓多年前的杰作。她就在那時想起他是羅伯特·布朗的。
那么,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她沉著自若地坐進她那锃亮的小車里,開到小時候和朋友們去過的“惡作劇商店”,那里賣過假香煙、放屁坐墊和墨水糖。她買了一罐癢癢粉,通過籬笆的一個洞潛入羅伯特家的花園(她記得羅伯特的住址),他洗好的衣服就掛在晾衣竿上。她將癢癢粉隨意地撒在他的睡衣、床單、松垮的內褲以及發暗的白襯衫上。
隨后,她安心地回到自己沒有跳蚤的家。
選自《傳奇·傳記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