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東北淪陷后,苑茵逃到北京,后又考入戰(zhàn)時遷到重慶的復旦大學。戰(zhàn)亂中,和家人早已失散,導師馬宗融一直像慈父一樣照顧她。1942年的一天,23歲的苑茵應約來到法文導師馬宗融家,看到書房內(nèi)坐著一位溫文爾雅的書生時,她立刻明白了,馬先生說過要為即將畢業(yè)的她“包辦婚姻”。青年是28歲的中央大學英語教授葉君健,在復旦大學兼課。其實,苑茵不僅聽過他的課,還讀過他用馬耳為筆名撰寫的進步文章,對他的才華和思想非常欣賞。
這次見面,他們談得很投機。他們都是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信奉者,流亡期間,苑茵參加學生運動,加入地下黨,宣傳抗日救國;而葉君健在周恩來領導下從事對外抗日宣傳工作,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也是由他首譯成英文在國外出版。就這樣,年輕貌美的苑茵把芳心許給了窮教授葉君健。
大學畢業(yè)后,苑茵到重慶婦女輔導院工作。不久,他們舉行了窘迫的婚禮,新娘的旗袍是借來的,唯一的禮物是臧克家即席寫的一首賀詩。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在寂寥荒涼的茅草屋里,他們組成了赤貧之家。蜜月里,從周恩來那兒取回的《新華日報》就是他們共同的精神食糧。
婚假結束,苑茵回到輔導院上班,豈料,輔導院以“你的新婚丈夫是危險人物,經(jīng)常給《蘇聯(lián)文學》投稿”為由,她被辭退了。雪上加霜的是,她懷孕了。抗戰(zhàn)時期物價飛漲,葉君健微薄的薪水難以支撐,苑茵挺著大肚子,像農(nóng)婦一樣,在房前屋后開荒種菜,圍欄養(yǎng)雞。
產(chǎn)期臨近,為省2張船票錢,他們爬30里山路去醫(yī)院,以樹枝為拐杖,一路氣喘吁吁,走走停停。爬上山頂,望著川流不息的嘉陵江,葉君健苦惱地說:“我們成了家,再養(yǎng)育兒女,在這動亂的時候,還能有什么理想可以實現(xiàn)?”苑茵卻說:“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的。”
孩子出生后,白天,苑茵用竹筐背著孩子在山坡上種地;晚上,孩子哄睡后,她借著螢火一樣微弱的光亮,為他翻譯的書稿校對、抄寫,直至“眼花手抖,不能控筆”。英國學者道茲想介紹葉君健到英國宣傳抗戰(zhàn)經(jīng)驗。出國機會難得,可是,兒子才2歲,又因營養(yǎng)不良患了肚子鼓脹的怪病,葉君健陷入矛盾中。為了他的前途,性格剛強的苑茵下了決心:“你走你的路,我來支撐這個家。”英國戰(zhàn)時宣傳部的邀請信到了,葉君健如期飛往大洋彼岸。為免他牽腸掛肚,她沒有告訴他,第二個生命正在孕育中。
戰(zhàn)時通信不便,葉君健如斷線風箏一樣杳無音訊。1年期限過去了,他依然沒有消息。為了生存,苑茵在中央信托局找了一份工作,重慶開始抓危險分子時,“葉君健太太”的身份引起懷疑。有一天,她心神不寧回到宿舍,用力推門的剎那,站在窗前的小兒子受了驚嚇,窗子被推開,孩子從4層樓掉了下去。小兒夭折,苑茵痛不欲生,只得帶著苦難中幸存的大兒子,離開了重慶。不久,一只藍信封輾轉來到她的手上,是葉君健寄來的。在英國,他與士兵同吃同住,軍旅生涯中積累了很多素材,他想留在英國繼續(xù)寫作,研究西方文學,劍橋大學已經(jīng)同意他去進修。信末,他說:“你若是實在痛苦,可以自由選擇。”
苑茵沒有時間痛苦,戰(zhàn)亂中她與失散多年的母親和姐姐意外團聚,一家4口在天津,全靠她一個人的收入生活。長期的生活動蕩,營養(yǎng)不良,加上“葉君健在英國另有家室”的閑言碎語不時傳來,終日心情苦悶,身體每況愈下,直到有一天,她暈倒在了辦公室。肺病三期,她被醫(yī)生判了死刑。
“著名作家老舍和葉君健從海外歸來。”1949年年底,苑茵看著報紙,眼淚簌簌落下。在天津招待處,她見到了他。分別6年,一時竟無言以對。老舍先生握住她的手打破沉默:“他有成就卻苦了你,他的成就應該有你的一半功勞。”歐洲幾年,他已成為相當有名望的作家,還是畢加索、居里夫人和詩人阿拉貢共同聯(lián)名邀請的唯一遠東作家。
他帶著光環(huán)載譽歸來,而她已病入膏肓。得知幾年艱辛令她患上肺病,內(nèi)疚、悔恨、自責齊齊涌上葉君健的心頭,他動情地說:“你說你的茵字就是一根冬天的小草,現(xiàn)在我要把你這根小草用露水澆活,你不會死的。”她躺在床上,成了長期病號。他接過生活的擔子,一邊負責《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辦,一邊寫作、翻譯。為了輔助他,她大量閱讀文學作品,自學俄語,帶病為他抄稿、提建議,做他的第一讀者。她的犧牲和奉獻令他感動,去柳州參加土改時,干農(nóng)活之余,總會想到家的甜蜜。在寄給她的信里,他附上一朵臘梅花瓣和兩顆小紅豆,杳杳山水隔,此物最相思。
回到北京后,葉君健把全部身心投入工作。為了減輕他的負擔,身體稍有好轉后,苑茵到中國音樂學院教英文,同時兼教地質部干部班的英語課。肺病沒有打倒她,業(yè)余,她翻譯俄文作品,糊信封,幾年后終于為他實現(xiàn)了夢想:一座舊時貴族的馬廄房成了他們的新家。佩服之余,他笑稱她為“不倒翁”。小院里,她種花植樹;書房內(nèi),他心曠神怡。
1966年,生活的平靜被打破,葉君健成了“走資派”,看著他垂頭喪氣,她如坐針氈,頭發(fā)一夜之間全白了。為防意外,她每天早晨送他出門,晚上準時在車站攙扶起跌跌撞撞的他;他在烈日下接受審問,她不顧“臭妖婆”的攻擊,不顧耳光扇在臉上,毫無懼意沖上前去。事后,孩子們崇拜地說:“媽媽真是英雄!”在她的呵護下,他逐漸樂觀起來,白天掃廁所,晚上開始秘密寫《土地》三部曲。
動亂結束,古稀的葉君健終于得償所愿做了專業(yè)作家。《安徒生童話》全集出版了,鑒于他的貢獻,丹麥女王授予他“丹麥國旗勛章”。在丹麥美人魚雕像前,他注視著她,犧牲自己,成全愛人,她就是他的美人魚。
1992年,葉君健患了癌癥,醫(yī)生說只有3個月。她不信,自己研究食療,精心安排,半年后,奇跡出現(xiàn),他迎來了第二度生命。時間寶貴,他們相約爬格子,你追我趕勤奮筆耕,他的《白霞》和她的《冬草》雙雙面世,被譽為“長篇雙璧,文壇盛事”。他們還合著了散文集《金婚》,她畫畫,他題字,兩心永遠并一心,靈犀之愛,此生圓滿。最后的時光,倚在她的懷里,他的記憶又回到了新婚時:“你的長發(fā)散落在兩肩,借來的旗袍你穿上它有多么漂亮……”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