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虎


愛新覺羅·溥儒,字心畬,別號西山逸士,恭親王奕訴的嫡孫。光緒二十二年(1896)生于北京,是與張大千、齊白石齊名的本世紀中國畫壇大師之一。一生飄泊,以勝國遺民自居,將襟懷系于山水,把情感形諸筆墨,性情達觀,舉止異于常人。1963年病逝于臺北,享年68歲。
“西山逸士”
溥儒出生在什剎海畔的恭王府,但此時王府已經衰落。父親早逝,曾導演過同光中興、支持過洋務運動的祖父奕訴業已垂老矣。他3歲時,祖父去世,喪事過后,王府更形冷落,幾乎是門可羅雀。雖然長兄溥偉襲恭親王爵,王公大臣們并不把這位晚輩親王放在眼里,加之溥偉每每放言無忌,曲高和寡,所以也很不得志。
清代對宗室子弟教育的重視,要求的嚴格,是歷代王朝所鮮見的。溥儒6歲入塾讀書、7歲學作詩、10歲學滿文、英文,練習騎射。功課安排得極為緊張,除過年、節、生日外,不分寒暑,從不放假。每日四五時就起床讀書,白天上課,晚上還要復習到深夜。這使溥儒養成了寸陰是競的習慣。當時北京有一個正風文社,專為世家子弟會文之所,凡弟子詩文皆送社中評選,優者贈以筆墨花箋之類的獎品,12歲的溥儒以《燭之武退秦師論》獲獎,高興得手舞足蹈,以致手拍硯臺,墨濺老師一臉,招來一頓訓斥。溥儒晚年對此津津樂道,雖然他一生多次得過國內外大獎,但最珍視這次獲獎。
1910年,溥儒入法政學堂,清亡后,該校并入清河大學,1913年溥儒自該校畢業,到青島省親(當時他的母親、長兄都在青島)。后經德國海軍大臣亨利親王的介紹,于1914年入柏林大學學習。1917年畢業歸國,奉母命與前清陜甘總督升允之女羅清媛結婚。次年再度赴德,入柏林研究院,于1922年獲天文學博士學位歸國。溥儒雖受過系統的西方教育,但這并未對他的一生有多大的影響,他的舊學基礎極其深厚,長期研究儒家經典,不愿意別人說他是畫家,經學著作也很多,直到晚年還能大段地背誦十三經,一口氣說出50多種古代冷僻的酒器名稱、形狀。
此前,由于大哥已將恭王府的前部賣給了輔仁大學,溥儒居于王府后部,不久,他覺得出入不便,索性將后半部王府也賣給了輔仁大學,得銀10萬兩。溥儒轉手便把這些錢全捐給了西山的寺廟。然后寺廟的和尚在西山戒臺寺建了一所別墅,將這位已無立錐之地的施主接了過去。無論是當時還是后來,人們多感嘆這位王孫的氣量之大。10萬兩銀子換來了近10年的隱居,當他下山時,人們發現他已成了一位畫家。
溥儒所隱居的宛平縣馬鞍山戒臺寺,背靠巍峨連綿的西山,腳下流淌著蜿蜒清亮的桑干河水。白天他研習儒家經典,吟詩作文,早晚則陶醉于山水之間,春天的嫩芽,夏日的蟬鳴,金秋的紅葉,初冬的晴雪,時時激蕩著他的情懷,使他的感情境界脫俗、升華,而每當如火的霞光在天邊消逝,落日黃昏驟然降臨之際,更引起這位末代王孫不由自主地暇思馳騁。溥儒不禁想把這美好的景物和此時的心境表現于畫中,他雖未習過畫,但喜吟詩作文,而詩文的意境又與畫同,于是拿起筆來,勾畫涂抹,不斷體會線條的粗細和著色的淺淡,又臨摹家藏古畫,從中借鑒。由于沒有師承,也無畫友,全靠自己摸索,所以過程十分艱難,但經驗也富于別人,且風格自成一系。
溥儒走上繪畫的道路是偶然的,但繪畫的成功則絕非偶然。首先,沒落皇室的出身使他的情感異于常人,所以他能表現出異于他人的意境。其次,中國畫和書法的關系密切,同用一支筆來表現。他得力于書法功底深,幼習唐之顏柳、宋之蘇米等公認的書法家的作品,在繪畫時能融會貫通,獲益匪淺。而溥儒在詩文方面成就也很高,不論長歌、律、絕都作得清新而充滿逸趣,詩和畫表現形式雖不同,但表現意境則相同。所以,溥儒能很快在繪畫方面取得突破,成為一位集詩書畫成就為一體的高層次畫家。
1932年,偽滿洲國成立,一時絕望中的滿族王公又興奮起來,作起了復辟大清的美夢。此前溥儒曾應日本之聘,為京都帝國大學教授,對日本有較深了解,所以他看穿了日本人擁立溥儀不過是場“猴子戲”,于是他寫下了著名的《臣篇》,指責溥儀“未有九廟不立,宗社不續,祭非其鬼,奉非其朔,而可以為君者”,并且他也從未去過偽滿洲國。
30年代初,溥儒在北平舉行畫展,轟動故都,一夜成名。很多畫家斷定這位30多歲的后起之秀將成為北宗山水畫的大師。不久,溥儒又以《寒巖積雪圖》參加在柏林舉行的中德畫展,獲得高度評價。
1934年,39歲的溥儒被聘為國立北平藝術專門學校教授。
“南張北溥”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畫壇有“南張北溥”之稱,其含義首先指的是山水畫南北二宗的兩位后起之秀張大千和溥儒的私人交誼。
張大千在上海成名,山水寫意大起大落,他性情豪放、狂傲,有時還惡作劇般地作些古畫贗品。大千常到北平,一則舉辦畫展,再就是拜訪齊白石、溥儒。與白石大師相見,大千喜歡調侃,一老一少其樂融融,但大千常替人買畫,討價還價之中,自然難免貶低“貨色”,惹得老人大怒,口口聲聲“后生小子休來纏我!”
在彬彬斯文的溥儒面前,大千就變得穩重起來。此時北平淪陷,溥儒堅拒日本侵略者的利誘,居于城外頤和園。他還保持著王孫品質,不善交際,所以大千每次都親往拜訪,二人談論書畫,游覽湖山之勝,可謂君子之交??少F的是南張北溥還曾聯合作畫,往往是大千構圖,溥儒題款,可謂珠聯璧合,這些珍品在海外至今還有收藏。
和大千的畫風不同,相比之下,大千的畫在當時更受歡迎。據說大千畫展的收入可為溥儒畫展的一倍。溥儒每年舉行一次畫展,每次可收入3000元左右。雖然他保持著貴族風度,淡泊名利,但因生活困難,不得不勤于筆耕。他常說他的一家全靠他一支筆為生,還要接濟親族,所以每每入不敷出。其實,這主要是由于他不會安排生活所致。比如在藝專任教時,每月收入400元,屬于高收入階層,但他卻要擺排場,買了一輛汽車代步,除雇傭一位司機外,還雇了一位長隨和一個跟班,為他做些開門拎包的工作,每日風馳電掣般地開到學校,擺起皇族架子,倒為沒落的旗人爭了一口氣。無奈僅此一項每月就要支出200元,只好每年舉行一次畫展來補貼家用,可畫展收入又比不過張大千,這也是一份苦惱。
1946年,溥儒、齊白石、曹克家3位畫家在政府安排下前往南京,溥儒受到蔣介石接見,并被推薦為“國大代表”,不久,他與齊白石在上海舉行聯合畫展,轟動申城,然后游西湖。南國山水的靈秀震撼了這位藝術家,他竟流連忘返,幾次南游,在西湖一住就是一年,他還打算上黃山、武夷山,不料時局突變,他發現自己置身于烽火之中,慌亂之中乘小舟避戰火,數日后飄泊到國民黨軍隊占據的舟山,不久便乘飛機去了臺灣。去臺之后,溥儒生活沒有多大改觀,反而添了一份思鄉懷舊之情。此時張大千居于海外,兩人也難得一見。1963年溥儒去世后,大千從海外歸來,繁忙應酬之余,抽出半天時間來到溥家,面色凝重,半晌,說了句:“給我的老朋友上墳去”,然后乘車前往陽明山墓地,當時報紙以“南張含淚祭北溥”為題報道了這一感人場面,并把他們二人比作藝壇知音。
“南張北溥”稱謂的再一層含義是肯定溥儒藝術上的地位。他畫山水、人物、花卉,早期作品謹守前人規范,筆筆交代清楚。去臺后畫風一變,作畫不求近似,運腕靈活,如狂草連為一氣。臺灣學者評價:“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有處恰似無,無處恰似有,由于他文學涵養深和書法的精純,加上廣攬山川奇秀,一股逸氣生于腕底?!变呷遄髌返脑煸劜粌H在畫法的高超,更主要在于意境的獨特。他在單調、刻板的現代社會里,“在丹青下尋求隱居的夢幻,我們從他的畫中,看到了堅凝的峰嶺、奇姿的老樹、儒雅的隱士,在他逸筆下不時出現了竹籬、草舍、孤舟、垂楊。遠有隔江秀麗的遠山,近有策杖獨行的老者,給予人的感覺是那樣的脫俗與出塵,也那么的遙遠與不可及,但此不可及的世界卻正是他靈魂的故鄉。”
臺灣有的學者還認為溥儒是中國文人畫的代表,由于現代社會不會產生出象他那樣脫俗超塵的畫家,于傳統文化的逐漸被拋棄使得今天的畫家描繪不出老莊意境和仙國風光,所以,溥儒之后,中國文人畫的傳統就結束了。
“今之古人”
在一般人眼里,溥儒性格怪異,舉止異于常人,所以稱之為“今之古人”,即說他是現代社會中的“活化石”。
就拿他去臺這件事來說,絕不像臺灣當局宣傳的那樣是“投奔自由”,而是一種現代人難以理解的傳統思想使然。他是清朝王孫,前代遺民,不事“新朝”、要保持“氣節”。而偏偏又聽說新中國政府讓他出來“為人民服務”,據說還給他安排了職務,為恐“失節”,便離開大陸。去臺后,臺灣當局也給他安排了職務,被他堅拒。他對國民黨也沒有什么好感,臺灣當局盡管在其生活困難之時給過他一些接濟,至于學術上的榮譽更是不在話下,但他從未說過一句表示謝意和歌功頌德的話,反而留下了一些眷戀“故國”的詩句。
為保持“氣節”,他不奉民國正朔,書畫落款只題干支,從不用民國紀年。在北平藝專時,師生集會背誦《總理遺囑》,向總理遺像鞠躬,他每次都以“遲到”來回避。他說他從不讀民國的書,只讀古書,從不寫中華民國四字。1956年他在日本訪問,因公必須給臺灣駐日使館寫信,信封上的“中華民國”四字專門請人代寫。溥儒眷戀故國的感情愈到晚年愈為強烈,這在他的畫中也有流露,比如樓閣連云是何等氣象,可他偏愛加上一片寒林。又如錦鞍駿馬是何等的氣派,可他卻蓋上“舊王孫”的印章。他的堂名是“寒玉堂”,玉是高貴的,象征著王孫的素質,但加上個寒字,就不難想見他的心境了。他一生寫了大量的詩篇,多語調哀婉,去世的頭一年除夕,他還作詩:“心死惟余忠孝在,夜深說與鬼神聽”。對于這種情感,世人多持曲諒的態度。因為他是在思親懷舊,不忘根本,并非別有所圖。
溥儒不僅是個“古人”,還是個怪人。去臺以后沒人照料,鬧出的笑話尤多。他穿衣不知冷暖,吃飯不知饑飽,出門記不住路,尤其是記不住人,除了多年交往的老朋友,對一般朋友,每次見面都要“請教貴姓”。在酒桌上旁若無人,合口味的菜就拉到眼前,不許別人下箸,食量又極大,酒足之后,還要吃上兩碗稀飯,20個咸蛋(只吃蛋黃)。
溥儒好吸香煙,每天要吸上50支,他偶爾還涂脂抹粉,去臺后迷戀武俠小說,看后興起,又為之作連環畫,但不輕易示人。他朋友很多,但深交極少,主要是因為他城府高深,不以真面目示人,常常裝糊涂。如他一生以畫見長,卻偏自命為經師,但當人們向他請教經學時,他又向你談起了武俠小說。溥儒就是這樣時時讓人捉摸不透,給人一種膚淺的印象。有人說這是把老莊哲學和魏晉人作風揉合了而表現為對人生的一種態度,也有人說這是末代王孫用以自保的一種獨特的處世作風,“外雖瀟灑曠達,內實抑郁寡歡”,因此,他的怪給人的印象往往并非輕松。
溥儒一生并不看重金錢。他不是富翁,在臺期間,一直身居陋巷,后來賣畫收入較多,生活寬裕一些,但他始終不會花錢,弄不清商品的價值。雖以賣畫為生,但對畫的價錢也不在意,一時高興還將畫送人。于是,他續娶的夫人李墨云便把他的印章拿去“保管”,專司蓋印之責。
1955年溥儒前往韓國講學,接受漢城大學授予的名譽法學博士學位,然后到了日本。他受到熱情接待,皇弟高松宮殿下親往拜訪,并安排他游覽了皇宮。日本文化界也歡迎他的到來。最令溥儒激動不已的是在此看到了久違了的紛飛瑞雪,這令他想起了西山的雪景,想起了萬里雪飄的北國風光,于是流連忘返,不覺護照已經過期。外間傳言他要定居日本,甚至有人說他要回大陸,最后,在臺灣當局的一再催促下回了臺灣。溥儒晚年以賣畫授徒為業,還多次前往香港、東南亞舉辦畫展,進行學術交流。他尤喜香港,在那里不僅可以品嘗到北京風味的食品,還可以了解到大陸的情況。
1963年,正值藝術創作高峰期的溥儒突患淋巴腺癌,最后的幾個月里痛苦萬狀,臨終,給家人摸索著寫下了“不上醫院”四字絕筆,反映出他對生死早有一種超然達觀的理解。同年11月18日病逝。
溥儒一生著述,主要有《四書經義集證》、《爾雅釋言經證》、《寒玉堂千文》、《經籍擇言》,書畫方面輯有《心畬妙墨》、《溥心畬中國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