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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方鴻漸正自慚寡陋,張太太張小姐出來了,張先生為鴻漸介紹。張太太是位四十多歲的胖女人,外國名字是小巧玲瓏的Tessie。張小姐是十八歲的高大女孩子,著色鮮明,穿衣緊俏,身材將來準會跟她老太爺那洋行的資本一樣雄厚。鴻漸沒聽清她名字,聲音好像“我你他”,想來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縮短叫她Ni?ta。張太太上海話比丈夫講得好,可是時時流露本鄉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張太太信佛,自說天天念十遍“白衣觀世音咒”,求菩薩保佑中國軍隊打勝;又說這觀音咒靈驗得很:上海打仗最緊急時,張先生到外灘行里去辦公,自己在家里念咒,果然張先生從沒遭到流彈。鴻漸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科學設備,而竟抱這種信仰,坐在熱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見“西學為用,中學為體”并非難事。
(二)
明天一早鴻漸吩咐周經理汽車夫送去,下午出銀行就上唐家。洋車到門口,看見蘇小姐的汽車也在,既窘且怕。蘇小姐車夫向他脫帽,說:“方先生來得巧,小姐來了不多一會。”鴻漸胡扯道:“我路過,不進去了。”便轉個彎回家。想這是撒一個玻璃質的謊,又脆薄,又明亮,汽車夫定在暗笑。蘇小姐會不會大講壞話,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愛唐小姐,并且,這半年來的事講出來只丟她的臉。這樣自譬自慰,他又不擔憂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沒信來。后天去看唐小姐,女傭人說她不在家。到第五天還沒信,他兩次拜訪都撲個空。鴻漸急得眠食都廢,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幾遍,字字推敲,自覺并無開罪之處。也許她還要讀書,自己年齡比她大八九歲,談戀愛就得結婚,等不了她大學畢業,她可能為這事遲疑不決。只要她答應愛自己,隨她要什么時候結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節。好,再寫封信去,說明天禮拜日求允許面談一次,萬事都由她命令。
(選自錢鍾書《圍城》)
【婁老師點讀】
《圍城》是錢鍾書先生所著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書中運用了大量的陌生化手法,陌生化特色十足。評論家夏志清先生曾經說過《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錢鍾書先生在書中處處用心,每一處的遣詞造句都甚是考究。書中隨處可見各種各樣新奇獨特的語言表達,運用了大量的陌生化手法,給讀者帶來了獨特的審美體驗。
其中描述張太太說上海話的樣子更是張力十足:“張太太上海話比丈夫講得好,可是時時流露本鄉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張先生一家原本是浙江沿海人,雖然極力想以上海人的形象示人,拼盡全力說上海話,可是還是沒能遮住骨子里的“家鄉味”。把強裝的口音比作罩衫,把本鄉土音比作里面的袍子,欲遮還露,想遮也遮不了,這比喻新鮮生動、別開生面,把張家強行說上海話的嘴臉描繪得惟妙惟肖,對其假裝上流極盡嘲諷卻不動聲色。
方鴻漸終于鼓起勇氣寫了一封拒絕蘇文紈小姐的信后,又寫了一封信打算去找唐曉芙小姐表白,火急火燎去唐家送信時,卻在唐家門口遇見蘇小姐的車夫,他心神慌亂,立馬胡扯“我路過,不進去了”。明知這個謊使人一目了然,是一個無用之謊,汽車夫一聽便知道是假的,卻還是撒了這個玻璃質的謊。用玻璃質修飾謊言簡直絕妙,不落前人窠臼,鮮活明亮,讓人覺得又陌生又接近人的真實想法,細細品味之后是強烈的共鳴,把方鴻漸懦弱的形象表現得一覽無余,假如上帝真是愛人類,他絕無力量做得起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