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凌云

有人說,炊煙是屋頂上的莊稼,那么,青瓦就是栽種莊稼的土壤,是聯系著我們人生之根的那片鄉愁。
小時候,常會坐在屋檐下發呆,盯著對面低矮的青瓦一看就是半天。那魚鱗狀的青瓦,黑壓壓地排成一座座小山,越堆越高,仿佛永遠也邁不過去,頹圮的地方長出了蓬草,有些陰森,要是有陽光還好些,若是逢上雨天,雨水順著瓦槽往下滴落,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這怎么也淌不完的淚水,從白天淌到黑夜,直至淌到時間的盡頭。
在我的心里,所謂青瓦,不是因為黑瓦的雅稱,的確就是青顏色的瓦。那些檐口的瓦當瓦楞,受長期雨水的浸泡,紛紛長出一層青苔,里面的瓦上也有,只是少些,不下雨的時候,遠遠望去茸茸一片,有些可愛,有風吹過,吸一口,甚至能嗅到青翠的味道。有時也會好奇,摸一些夠得著的瓦片,硬硬的,透著濕滑。但總的說來,我對青瓦有些敬而遠之,覺得它們圍成了一口井,我就是井底的一只青蛙,仰望著狹小的天空,怎么也爬不出那幽深的井壁。
許多年里,我就在那狹小的井壁下張眺,看四季輪轉,光陰縈回。并不總是下雨,何況四時的風景本來不同。春天的青瓦常會浮上一層淡淡的煙靄,嘰嘰喳喳的麻雀飛個不停,少年的心思也跟著噪動,帶著一種莫名的憧憬。夏天的青瓦像瞌睡人的眼,大而無神,你瞧著它,自己也感染了周圍慵懶的氣息,在嘹亮的蟬鳴聲中打著瞌睡。秋天,天高氣爽,青瓦似乎愈發地高峻,仿若大雁的翅膀懸在半空之中,自己也隨之飛升,卻又感到有幾分心慌。及至冬天,青瓦上凝結了白霜,有時更蓋上了厚厚的白雪,整個人卻變得心安起來,好大一場雪,遮蓋了整個村莊,也讓我們能好好入眠。
那時未覺得由四面青瓦囿出的小小天地有多么神奇,相反只想著能逃離。孰料多年以后,當我住久了城里的樓房,卻常常想起記憶里的那片瓦。甚至,當后來讀到“一春夢雨常飄瓦”“透瓦清霜伴月明”這樣的詩句時,心中會猛然一驚,原來,我的夢仍飄浮于那片青瓦,我的家仍映照著那方霜月,它們一直在那里,氤氳著腳下要走的道路。正如倉央嘉措的那首詩:“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傷口中幽居,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原來,曾經想逃離的那片青瓦,竟是我一生難以割舍的牽掛,我久未愈合的一道傷口,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鄉老家。
從前,老家有撿瓦的風俗,選一個天晴的日子,走上房頂,用新瓦把老瓦換下來,那些瓦也就有了全新的生命。印象更深的是上梁。得放鞭炮,做儀式,把房屋的主梁架好,然后,貼上薄磚,最后是屋頂蓋瓦。人們對青瓦始終是敬重的,它們高掛在我們的頭頂,是我們必須仰視的一座山。這些年,走過不少地方,也見過不少富麗堂皇的建筑,其錦繡斑斕,飛甍麗瓦,遠非老家的小屋可比,但那些精巧絕倫的瓦間雕刻,卻比不上老家平淡無奇的黑色土瓦更有故事,更有溫度。
回不去的是故鄉,走不到的是遠方。那些裊裊升起的炊煙終將飛向遠方,但那些屋上的青瓦還在,它們壘成了一座高臺,生長在每一處能瞭望鄉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