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斯波寨鑲嵌在邛崍山脈的一條溝尾,人口兩百出頭,聚居點很集中。幢幢古老的碉樓,緊緊挨著,像擁擠的烏紗帽。
山外的風是強烈的,拐彎抹角也疾速刮進達斯波,而且撞痛每副胸膛。與共和國同齡的茸麥,像面旗幟被大家舉在領頭的位置上。經過幾個轟轟烈烈的苦戰,在口號中誕生在口號中又成廢墟的獐鹿場舊址上,奇跡般再次建起獐鹿場的雛形。
茸麥的輪廓是粗獷的。當力擴張時,渾身便布滿棱線。雖脾性爽直,可處理事也還心細,鄉里鄉親都信任他。為了公眾及自身的利益,所有的獵手都出動了,齊心合力地播陷阱,裝上有暗門的圈欄,大家縱犬追,半個來月獐和鹿就各有了二十來頭。
一天,寨前那條通向遠方的出道上,左右拐著走近個安多漢子,經過別人的手勢指引,找到了他想找的茸麥。于是茸麥的耳邊響起神秘的悄聲:用兩頭牦牛的價換只雄性的獐,如果合伙干,將走遍花花綠綠的城市,而且還能發財。
他沉默地裹了支又粗又長的葉子煙點燃。噴出的第一口便嗆咳了那漢子。
他懂得這條財路的份量。雖說臉上很光彩,其實還不如本分人的屁股。他斜瞄那漢子一眼,說“打老遠來,真不容易。先搞飯吃吧。”
殺了只一歲的嫩羊,剝皮后整個兒下鍋又整個兒取出。煮熟的肥白羊肉直打顫,兩把八寸長的吊刀插上羊身,他還拿出一瓶赤狐皮帽換來的五糧液。主人一家陪著客人盡興吃著。客人講著納木措(天湖)湖畔和阿爾金山腳下的趣聞,引得笑聲陣陣。看得出,客人眼內蓄滿成功和得意。
吃完飯,圍著火塘飲淡咸的馬茶是種享受。客人美美“吱溜”了幾口滾燙的茶后,隨便地說道:“該商量咱們那件事了吧?”
茸麥還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裹支煙,噴出辛辣的煙霧,卻反提個令客人吃驚的問題:“你沒嘗過坐牢的滋味吧?”
“我可嘗過。”他凝神盯著,扭擺的火苗,“皮肉苦些倒沒啥。關鍵是在人前心爛碎了,頸椎也承受不住腦袋的重量。”
安多漢子的臉上鍍上一層迷惘,目光構成強烈的訊問。
茸麥斜眼看看客人,嚴峻地說:“國民黨那陣,我阿爸到拉薩朝佛。在拉薩丟了盤纏,于是到甘丹寺的卻溪(寺院莊園)當差巴,干了兩年,交了些朋友。一九五七年,西藏上層分子開始騷亂時,從拉薩寄來一封給阿爸的信,是后來當上郭巴(頭人)的窮朋友寫的,邀我阿爸在嘉絨地區起事。當然,信交到了政府。一九六八年,這事又被翻出來,阿爸的腿讓黑心的家伙打斷。為這,我讓那個打我阿爸的人付出一對胳膊的代價,所以坐了三年牢。一九七八年平了反,我想想也踏實,這到底不是做骯臟事坐的牢。”
安多漢子明白了。眸子里那欲望的強光徹底黯淡,他終于悻悻然起身離去。
默默地望著漸漸淡去的背影,茸麥心里驀然涌起遏制不住的憐憫 ……
只圖場面和揚名的企業,誕生就意味著自滅的開始。為了獐鹿場的前景,茸麥同寨子里的壽星們商量了一個通宵。后來,他灌了一塑料桶頭道咂酒,裝了半皮袋炕干的盤羊(扭角羚)肉,進了縣城。
他找到了縣長若嘎。遞過咂酒的同時便開始敘說自己冥思苦想的通盤打算,請求若嘎替侄子(縣長是他舅舅)考慮一下全寨人的利益,找找麝香鹿茸能賣大價錢的正當路子。
縣長邊聽邊對喉嚨灌咂酒。待只剩下半桶時,拿寬大的手掌抹掉胡茬上的酒漬,然后搖搖頭:“ 你那麝香鹿茸一年能產多少?到頭來,還得垮臺。”
“莫非,路又走錯了? ”
“錯倒沒錯,就是太單一。”
“那該……?”
“回去等著,縣政府給你們派人來。”
茸麥興致低落地回去了。他知道舅舅不會欺弄他,只是送了他一道謎,謎底得等來人解開。
就這樣,在茸麥越來越暴躁的時候,到底等來了。然而面對面一打量,他的五臟幾乎凍結了:堂堂縣政府竟然打發來個滿臉乳氣的嫩鳥。一看年齡,二十歲還差六十天。學歷倒高,民族學院畜牧專業的大學生,去年才脫離書本。老天,達斯波的鹿場可不是書本啊!
茸麥足足逼視了兩分鐘,心想會使對手垂頭不安,甚至畏懼,然后撒腿回去,把難堪留給縣長大人。誰知那娃雖嫩卻不怕他的冷峻,迎視著他的目光,黑亮的眸子還隱含挑逗。茸麥想發怒,然而心底卻不得不承認是塊鋼料。到這里也許希圖玩玩吧?
“這里可不是什么名山古圣。”
“會是的。”
茸麥懷疑他順口應諾,不由得再次狠狠地盯他一眼。他依然仰視著茸麥,不過眸子里閃逝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怕,恰恰被茸麥捕捉住,于是,他滿意地轉過身:“走吧,到我家落腳。”
“你還沒問我的名字呢。”
跟在背后的年青人有些不滿地嘟嚕一句。
“名字?到頭只要能讓人覺得是條漢子就行。”
“不,你得問!”
不容置疑的倔強使他再次回頭重新打量對方。他用力在鼻孔里“哼”了一聲,終于說道:“好吧。那你就亮亮祖宗封你的旗號。”
“姜均!”
“將軍?你是想當將軍吧?”
“不是,是……”
“好啦好啦,不就那么回事。”
“你太像堵巖石了。”
“你怕嗎?”茸麥嘲弄地說道。
“對真正的男子漢,峻峭的巖壁只給勇氣。”
“哈哈哈哈…”他敞開喉嚨大笑。
“笑什么?不相信?”
“你娶了老婆嗎?”
“會娶的!”
“在你這個年齡,我已摟上老婆埋下了今天的兒子。從那時,才懂得男子漢還應該有些什么。”
姜均住下了,他覺得跟茸麥在一起,感覺上總有股硬朗朗的威武在游蕩。茸麥呢,也認為姜均身上有種不可捉摸的豪氣。
第二天,天沒亮透姜均就起了床。他極小心地穿衣套褲,那細微的窸窸窣窣聲還是驚醒了隔壁的茸麥。他瞅著夜光表上的時間:四點十分。起這么早,干啥?他挪開老婆搭在他腰際的手,摸索著輕手輕腳穿上衣褲。姜均上房背了,他跟著也悄悄爬到樓梯口,看著姜均灰黑的影子,屏息靜聽。
漸漸傳來粗重的呼吸,人影也左右上下地晃動著,還不時有噼啪的聲音。茸麥偷偷的咧嘴笑了起來,原來這娃娃還想成武打匠。他悄悄退回,鉆進熱烘烘的被窩。
姜均吃飯也像練武,一口氣就灌下四五碗奶茶。接著又是大半個燒麥面膜就著一大碗燉羊肉落下肚。茸麥很吃驚,看他人不大,飯量幾乎趕上自己。
飯后,茸麥問姜均:“先游山或是先逛水?”
姜均回答:“山和水都要欣賞,但還是先走走獐鹿場。”
兩排三十米長的房子,全是木板拼裝的,各蓋了一半云杉的瓦板。露天的一半是喂料和游戲的地方。茸麥告訴他,左手那排關獐,右手那排關鹿。
走近房子,幾個飼養姑娘同茸麥打著招呼。姜均的視線逐個從姑娘臉上掃過,禁不住道:“ 啊,山區姑娘真有種雕塑美。”
茸麥狡黠地眨眨眼,朝姑娘們吼道:“喂,姑娘們,我給你們帶來個縣里的客人。他說你們美啦,當心,他胸腔內可旺著火!”
姑娘們躬著身子嘻嘻哈哈,其中一個粗嗓門叫道:“好啊,只要受得住,我們都嫁給他。”
說著,漸漸圍攏。粗嗓門還當著姜均的面解開長衫的側扣。
姜均穩不住了,一股熱浪沖得滿臉通紅。
“啊,啊,這……這……”
口里吐不出字來,干脆撩開細長的腿逃。背后頓時爆起震耳的笑罵。
“好啦,人家可是為鹿場……不,為我們達斯波今后的日子來的。找老婆,人家城里有的是。”
茸麥止住姑娘們的戲謔。這時,窘迫的姜均站在關獐那棟房子頂端供喂料和觀察的走廓上,從肩上的旅行包內掏出個望遠鏡,專注地瞄著。
“啊,還帶著千里眼。”粗嗓門姑娘驚奇地伸出舌尖。
“稀罕嗎?以后一人給你們買一個,不過可別整天把鏡頭對準男人。”
又一陣嘻嘻哈哈。仍是粗嗓門姑娘的聲音:“當真?”
茸麥為得不到信任而感到有點傷心。他伸手比劃著:“要是沒有,就把我當斷了尾脊骨的狗看。不過得等獐鹿場闖出路子以后。”
姜均似乎看夠了獐子,移到鹿圈頂端。茸麥挨近他,懷疑地問:“你是看虱子吧?”
姜均依然專注地看著。“看病。”
茸麥心想:恐怕你才該找醫生看看。
獐鹿場耽誤了近兩小時后,他們走向離寨子八九里的海子(高山湖泊)。茸麥在前,姜均在后。
“你不愧是個油子。”
“啊,油子?”姜均詫異地張大嘴。
“是啊,帶著望運鏡看山水多方便,只是還差個照相機。”
“照相機?我帶著,日本貨,尼康。還有變焦鏡頭。”
茸麥扭轉頭,果然,他從旅行包掏出個黑色人造革外套的相機。他摘下皮套,取下鏡頭蓋,迅速舉起對準茸麥就按下快門。
“嘿,扭著脖子照的回頭像,多難看。”茸麥有些惱怒地責怪。
“放心,等我沖印出來你看,一張充滿誘感的真正男子漢神態。對我來說,很不容易碰上這種機會。”姜均滿意地嘻著牙。
“要照,也得坐著,就是站,也得有準備。回頭像有什么好的。”
“回頭一瞥,藝木魅力最濃。再說‘回頭這詞的哲理味還挺深。”
“深個鬼!不就那么扭下脖子。”
茸麥認為他簡直在胡說,書讀多了腦袋里就會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件明明白白的事偏要說得這么懸。
“扭脖子,僅是回頭的一個表面。如果回過頭看走過的路,如果回過頭想想做過的事,再轉過來思謀今后,心里不是亮堂多了。”
海子的水藍藍的,藍得真濃,隨便放什么進去毫無疑問也要染藍。
茸麥滿以為他會發狂。沒想到他竟面對海子愣怔征地。一言不發。水面,幾朵云影懶洋洋地游蕩著。這娃娃看啥還是想啥?茸麥忍不住了:“喂,敢下水么,將軍?”
“敢,這么美的水死在里面也值得。”沉默的姜均說話了。三兩下,茸麥已經一絲不掛,姜均紅了紅臉,也脫掉三角褲。于是,一前一后撲進了海子,濺起顆顆水珠。
等兩人游夠爬上岸,讓海子的風一吹,發紅泛青的皮膚立馬起了層雞皮疙瘩。茸麥躺到沙灘上,用細沙一陣的猛搓,少頃,皮膚又紅了,熱呼呼的。
“要是有個溫泉泡泡,才更高級。”姜均仰望藍天,遺憾地自語。
“熱泉水么?有的是。”茸麥把沙已堆得蓋住肚臍一帶。
“真有?快說,在哪?”姜均翻身爬起,伏到茸麥身旁。
“就在那座小山包邊。”茸麥伸手指了指幾百步外緊依海子的小山包。遠方望去山包雖小,卻長滿了樹。
“走,去看看。”
“就這樣去?”茸麥向他光身子努努嘴 。
“嗯!”
兩人抱起衣物,光著屁股朝小山包跑去。
一堵滴水巖下,冒著蒸氣的橢圓形溫泉映入眼簾,姜均高興得三呼萬歲。
茸麥放下衣物就要跳進去,被姜均一把拖住。“別忙,待我取過水樣再下去 。”
他從旅行包內掏出個小瓶,在泉眼處盛了一瓶水,塞緊瓶蓋,放回旅行包,又取出拇指粗的硬紙筒,倒出溫度表,伸進泉眼。片刻后拿起來看著。“喲,六十度。要不是巖上浸下涼水,還真不敢進去。”他掏出本子記著。
“哎,我說你的花樣搞完沒有?”
茸麥不耐煩地把腳伸進水中,姜均做了個許可的手勢,他便全身浸了進去。
“嗬嗬,真美,真美……”
“該回去了。”望著西移的太陽,茸麥說:“抄近路到鹿場,在姑娘們那兒填填肚子。再呆會兒,我連撒尿的氣力都沒有了。”
受著饑餓的催促,兩人的腳翻得格外快。拐過那道阻隔視線的山嘴,獐鹿場就展現在眼前。茸麥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
“哎,我說咱們干脆到草壩上去吃。這屋里除了人就剩屁股大個地盤,吃菜也得輪著上前。”進了姑娘們狹小的屋茸麥皺眉提議。
于是,茵茵草坪上,擺上核桃、酸奶渣、奶酪,還有一大盆蘑菇燉松雞。當中還立著一壇剛啟封的咂酒,五六根長長的酒桿翹首四方,幾大盤饃饃各擱一方。
待姜均放出第一個響亮的飽嗝,茸麥問:“想好明天的目標了嗎?”
“明天?明天我準備回去了。”
“怎么,玩夠了?”
“不!”
“呆久了怕交不了差?”茸麥又問道。
“隔段日子,我還打算到這里長住。”
沉默了一會兒,姜均又開口了:“看了一天,收獲不少沒白來,我來之前,縣長談了不少關于達斯波的山水。我想,出于對家鄉的偏愛,或許有些夸張。實地一游,才知其實遠沒說夠。”
“去年,我寫過一篇開發山區旅游業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我提出了不少自己的設想。不過總的來說比較空,沒舉出能說服人的實例。所以這次縣長特意讓我下來,搞個比較具體的規劃。”
茸麥似乎聽出了什么潛在的名堂,只是還不實在。他沒橫加打岔,并擺手止住了粗嗓門姑娘快溜出嘴唇的話。
“經仔細觀察,我發現有三只鹿,兩只 獐的鼻尖干燥沒汗,可以斷定有病,應隔離飼養。我腦袋中有個初步設想:把海子邊那個小山包,全用雙層圍墻圍上。修一棟有十米間隔的病房,用于隔離醫治病畜,搞些適合獐鹿野性特點的窩,然后把所捉的獐鹿全放進去,定時定點喂些補充食品,慢慢消除它們的生疏和懼怕,爭取第二代或第三代完全能同人自然相處。再在山上建造娛樂設施,造上百來條既安全又有原始風味的獨木船。再進一步在海子邊或樹林中修幾十棟經過改進、外觀依然藏家風味,室內高雅舒適,食宿娛樂俱全的旅社,從眼下十四五歲的少年中選拔一批到外地培訓,作為整個旅游區的服務人員。對了,溫泉也得充分利用,得建澡塘,淋浴盆浴都應該有。泉水的質地我回去到防疫站化驗后就知道了,說不定對皮膚病有特殊療效。想想看,在海子里劃船、游泳,然后在沙灘躺著日光浴。高興了到林間與獐或鹿嬉戲一番,再到溫泉沖沖。晚上,在藏式賓館吃頓豐盛的藏家風味飯,然后是室內娛樂,不長的日子達斯波就會肥得冒油。”
這時,彩色的晚霞籠罩蒼穹。
天越來越暗了,彎彎的月牙開始發光了,漸漸稀釋夜空。
茸麥突然跳起,抱住姜均就在草地上翻滾起來,倆人爆發出暢快的大笑。
“將軍,將軍,你以后可以當元帥。”
茸麥拉著他的手,大叫:“達斯波的姑娘敬重真正的男人。將來,到那天,你瞧得上哪位姑娘給我說說,我保證她很快就乖乖躺進你懷中,哈哈哈哈……”笑過,他狡黠地對姜均眨眨眼,“明天,我們就進縣城。我還得找縣長做筆生意。”
(選自《新草地》198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