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海外20載，情與法的考量霧散云開

歐陽峰

溫州市女律師趙雅麗去國外出差時，巧遇對方公司總裁帕布洛。帕布洛竟是中國通緝的逃犯金凱，還曾是趙雅麗的初戀。

故人相遇，揭開了一段塵封往事，面對情與法的考量，趙雅麗和金凱將何去何從？

相遇巴塞羅那，往事遺恨綿綿

43歲的趙雅麗是浙江省溫州市的一名女律師。2018年3月，她作為溫州市某進出口公司的法律顧問，陪同總經理李志去西班牙考察橄欖油供應商的生產基地并簽訂合同。當見到對方公司的總裁帕布洛時，趙雅麗驚呆了。帕布洛蓄著大胡子，卻長著中國人的面孔，他身材肥胖，五官和面部表情以及說話時不停打手勢的動作，都與趙雅麗的初戀男友金凱相似。而此時，帕布洛的一雙眼睛也瞬間定住了。他與趙雅麗足足對視了1分鐘，輕輕喚道：“雅麗……”一段塵封20多年的往事瞬間在趙雅麗心間奔涌。

1996年，21歲的趙雅麗瞞著父親與在溫州市洞頭縣（現洞頭區）的小混混金凱談戀愛，6月的一天晚上，兩人在趙雅麗家附近的僻靜處摟抱，被萬曉光意外撞見。

萬曉光的父親萬建偉與趙雅麗的父親趙大平是師兄弟，當年在同一家機床廠做電焊工。萬建偉比趙大平年長3歲，趙大平稱他為哥。1978年冬日的一天下午，兩人一起去倉庫領電焊條，路過一段天橋時，突然掉下一捆圓鋼，說時遲那時快，萬建偉用力把趙大平推出三五米遠，自己卻躲閃不及右腿被砸斷。此后，趙大平更是把重度肢體殘疾的萬建偉當成親哥。

萬曉光比趙雅麗大2歲，兩家同住職工宿舍樓，趙雅麗是和萬曉光一起玩耍長大的。1995年10月5日，趙雅麗過20歲生日，趙大平辦了幾桌酒。酒過三巡，趙大平突然當眾宣布，要將在中巴客運做售票員的女兒許配給萬曉光。萬曉光喜笑顏開，站起身向趙大平夫婦鞠躬敬酒：“叔、嬸，我會對麗麗妹妹好的！”趙雅麗則十分吃驚，因為此時的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原來，趙雅麗在中巴車上售票，金凱是常客，每次都借故搭訕趙雅麗，把她逗得咯咯直笑。有一次，中巴車上出現歹徒搶票款，金凱上前用身體擋在趙雅麗前面，與歹徒搏斗，胳膊還中了一刀。事后，金凱受到見義勇為表彰。不久，趙雅麗瞞著父母和金凱戀愛了……

席終人散，趙雅麗迫不及待地問父親：“爸，您剛才說的是酒話吧？我跟曉光哥只有兄妹之情，我怎么能嫁給他？”趙大平認真地說：“我跟建偉早就商量過結親家的事，這也是爸對他知恩圖報。”趙雅麗急得哭了：“您拿女兒去報恩，太自私了。”可是，金凱是縣城的小混混，她也不敢告訴父親自己與金凱談戀愛的事情，于是，她向萬曉光求援，說自己一直把他當親哥。萬曉光卻說：“我早就愛上你了，非你不娶。”之后，萬曉光經常到趙家幫忙做家務。趙雅麗對萬曉光的態度不冷不熱，她想讓萬曉光知難而退，然后再公開自己與金凱的關系。

這天晚上，萬曉光撞見趙雅麗和金凱約會后，氣憤不已，沖上前推開金凱。金凱大怒：“你是什么人，敢對我動手？”接著揮拳要打萬曉光，趙雅麗抱住金凱喊道：“他是我哥。”萬曉光補充道：“我是她的未婚夫！”金凱聽趙雅麗提過家人給她定親的事，立即轉變態度說：“嗨，哥們，我叫金凱。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以后你就是我的舅哥。”

趙雅麗讓金凱離開，對萬曉光說：“你已經看見了，我跟金凱真心相愛，以后我們都會把你當成親哥。”萬曉光激動地說：“你不要糊涂啊，嫁給這個流氓，一輩子都要被毀了。”他勸趙雅麗冷靜，盡快與金凱分手，并答應暫時為她保密。

哪知，萬曉光背著趙雅麗多次找到金凱，要他立即離開自己的未婚妻。金凱起初禮貌相待，也沒有告訴趙雅麗，但見萬曉光無休無止，最終惱怒了，于是兩人約了時間地點打一架。

然而，1996年7月3日晚，雙方各自帶人打架時，萬曉光被金凱持雙管獵槍擊中，又遭多人持銳器砍擊，最終身亡。案發后，金凱逃跑，其余參與人員均被抓獲。

前男友拒絕自首，女律師絕不放棄

萬建偉、顏琳夫妻料理了獨生子萬曉光的后事，陷入絕望中。趙大平得知萬家禍事的起因竟是女兒的戀情，愧疚不已。他和妻子倪婧帶著趙雅麗上門賠罪，萬建偉說：“你們走吧，從此不要打擾我們！”

案發1個月后，倪婧發現女兒連續幾天吃早飯都有嘔吐情況，于是帶趙雅麗到醫院檢查，發現女兒已有4個月身孕。趙雅麗承認孩子是金凱的，趙大平怒不可遏，讓妻子倪婧立刻帶女兒去醫院做人工流產。但是，因為趙雅麗體質原因，不能進行人工流產。不久，趙雅麗辭職，1997年1月初，在農村奶奶家生了兒子趙剛。

時光荏苒，22年過去了，當初參與這起命案的其他人都領受過刑罰，基本已刑滿出獄。而金凱仍被通緝，目前是網上追逃人員。趙雅麗生下兒子后，兒子由趙大平夫妻和趙雅麗共同撫育。萬建偉夫妻發誓與趙家老死不相往來，趙大平一家搬離了原來居住的單位職工宿舍。多年來，對萬家的愧疚成了趙大平夫妻及趙雅麗解不開的心結。

趙雅麗因為受這次事件的影響，一直沒有婚嫁。在此期間，她完成了法律和英語兩個專業的成人本科自考，并通過司法考試，成為一名刑辯和涉外執業律師。趙剛漸漸長大，雖然受到外祖父母和趙雅麗的悉心關愛，但他經常會問自己的父親是誰，家人都沒有告訴他。趙剛現在江蘇一所大學讀法律本科，已經大三，他的志向是做一名公正的法官或檢察官。趙雅麗在執業過程中，也曾為逃犯做過辯護人。這些逃犯，有的歸案后仍然頑固，有的認罪悔罪。但在逃亡的過程中，他們都有共同的特點，噩夢與他們相隨相伴。她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期待金凱早日結束逃亡生涯，主動歸案。

現名為帕布洛的金凱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他講述了案發后的事。逃出溫州后，他身無分文，沿路乞討到松陽縣的螢石礦打工，吃了很多苦攢了一些錢。后來，他找人偽造身份偷渡到芬蘭，在一家中餐館打了6年黑工。直到2005年，他與加布里埃拉結婚，移民到西班牙，才有了西班牙公民的身份。2006年，岳父去世，留下橄欖油小型加工廠，由妻子的哥哥何塞和他共同經營。2008年，他開車帶著懷孕的加布里埃拉兜風時遭遇交通事故。他受了輕傷，但母嬰兩條命都沒了。

說到這里，帕布洛掩面痛哭：“這真是報應啊！”帕布洛告訴趙雅麗，22年來，他經常夢見自己被戴上手銬走向刑場的情形。車禍后，他更加覺得這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為了贖罪，他熱心參與公益事業，現在是西班牙華人公益協會的分會長。企業做大了，何塞是董事長，他做了總裁。他特別想念家鄉和親人。但他上網查詢過，公安部門對金凱的通緝仍掛在網上，因此打消了回國的念頭。

趙雅麗勸帕布洛：“你欠下的債總要還的，還是回國自首吧。”帕布洛問：“為什么？我現在是西班牙的守法公民。”他表示自己會繼續通過做慈善的方式贖罪。趙雅麗說：“你欠對中國法律一個交代，欠對受害者一個交代。”帕布洛聳了聳肩搖搖頭。

出于職業操守，趙雅麗還是幫溫州方從法律上對合同進行把關，促成了雙方建立貿易關系。趙雅麗與帕布洛加了微信。回到溫州后，趙雅麗專程去了萬家一趟，萬建偉夫婦閉門謝客。她寫信告訴二老自己在西班牙見到了金凱，還說她會努力勸金凱回國自首。二老沒有理睬她。

趙大平已經患上了小中風，經常念叨自己對不起萬哥。聽聞金凱已在西班牙改頭換面，他激動地對女兒說：“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我就不信他不回國。”

正義不會缺席，情與法的考量霧散云開

趙雅麗表示無論如何都要規勸金凱回國自首。但是，她給金凱發郵件和視頻談話，金凱都不同意。于是，趙雅麗決定用兒子的親情感化金凱。但是，她又不知對兒子從何說起，決定先試探金凱的反應。

2018年6月下旬，趙雅麗把兒子的照片發給金凱，說兒子將來也會從事法律工作。“如果身邊的罪惡都放過了，他怎么能夠心安理得從事神圣的法律職業呢？”幾分鐘后，金凱回話了：“原來我早就有了兒子。我一定要見見他。你把他帶到西班牙來吧。”趙雅麗表示，要見也只能在中國相見，希望他能去自首。金凱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給我時間好好想想。”

兩個月后，趙剛利用暑假實習的間隙回了一次家。趙雅麗對兒子講了一個海外逃犯的故事，試探著問：“如果你是這個兒子，會做什么選擇？”趙剛毫不猶豫地說：“我一定會站在正義這邊。”趙雅麗告訴他，這就是發生在我們身上的真實事情。趙剛聽了十分驚詫，但還是果斷地說：“法不容情，正義可能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趙雅麗打開微信視頻，讓金凱和兒子對話。金凱熱淚盈眶地說：“兒子，原諒爸爸！”趙剛說：“你畢竟是我生父，我會認你的。但是，作為一個男人，你要敢做敢當。”金凱表示，他會盡快處理好手頭的事，回國投案自首。

2019年1月22日，趙雅麗接到金凱的電話，他明天就飛回上海，回國投案。趙雅麗立即向警方反映情況。警方與上海機場邊檢取得聯系，提供了金凱家族的DNA分型檢測信息。1月23日，金凱在上海機場邊檢經過比對，確認了身份。金凱歸案后，如實交代了過去的犯罪行為。

2019年10月28日，法院公開審理了金凱涉嫌故意殺人犯罪案件。當年參與此案的人站在法庭上，指證金凱的犯罪事實。

法院認定帕布洛（原名金凱）犯故意殺人罪，鑒于其主動歸案，從輕判處有期徒刑15年。被帶離法庭時，金凱見到了趙雅麗和兒子趙剛，以及自己的哥哥金天。他說：“坐牢15年，見到了親人，卸下了心理包袱，值了。”金天告訴他：“爸媽年歲已高，不能親眼看看你這個朝思暮想的不肖子，讓我轉告你，在監獄要好好改造。”金凱含淚點頭。

點評

網絡通緝令長期有效

本案發生于1996年，依照197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六十條、第一百三十二條以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第一條的規定，應當以流氓罪、故意殺人罪數罪并罰追究金凱刑事責任;依照現行刑法規范，應以故意殺人罪一罪對金凱定罪處罰。

按照從舊兼從輕原則，應適用現行刑法規范。金凱犯下故意殺人罪后，潛逃到海外，并置換了外國公民的身份。但金凱的犯罪行為發生在中國境內，根據我國法律規定，對于未逮捕歸案的逃犯會列為網絡通緝犯，通緝長久有效，直到公安機關確認該名逃犯已被逮捕或已死亡。

正義也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本文中，金凱在親情和法律的感召下，做出了主動歸案的正確選擇。他受到了應有的法律制裁，從此也可以卸下精神包袱，換來重新做人的機會。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