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能的春天

楊力

種菜高手李大能在縣城農貿市場有個固定攤位，每天自產自銷他家那三畝多地產的蔬菜。前幾年不愁銷路，每次用三輪車剛把蔬菜拉進市場，便會被圍上來的客商一搶而光，根本不愁賣。

如今不同了，物流發達，外地蔬菜搶占市場，生意一下子沒有過去那么好了，有時候一天也賣不完一車菜。這也罷了，屋漏偏逢連夜雨，李大能的獨生女前兩年突然得了腎衰竭，把存銀行的錢全都搭進去了，可病情卻一點沒有好轉。最后，還是李大能的妻子把自己的一個腎移植給了女兒，才把女兒從鬼門關奪了回來。這么一折騰，傷了李大能一家的元氣。

這一天，農貿市場來了一個壯漢，開著一輛小四輪，車上拉的全是新鮮的無花果。壯漢開著車，圍著市場轉了好幾圈，找不到落腳的攤位，十分著急。李大能看在眼里，又瞅瞅自家賣不出去的蔬菜，突然生出幾分同情，便招招手，讓壯漢把小四輪停在自己攤位前，讓出半個攤位給他。

雖說農貿市場也有人賣無花果，但沒這么新鮮，也沒這么多，很多顧客好奇地圍上來。中午不到，幾百斤無花果就被搶光了。

李大能收攤回到家，就和妻子講起這事。李大能說：“過去田間地頭也能見到無花果樹，結出的果實稀稀落落，賣不了幾個錢。誰知現在竟成了稀罕貨，幾百斤的無花果在我眼皮子底下喝一頓酒的工夫就賣完了！”

李大能的妻子道：“你就別眼紅了，種了一輩子蔬菜，攢了幾年的錢抵不過孩子生一場病。你看隔壁王老幺，種大棚反季蔬菜，干一年頂你干幾年。”

李大能眉頭一皺，聽到王老幺三個字心里就來氣。本來他和王老幺都是村里的種菜高手，兩家是近鄰，而且那時候王老幺的獨生子在追他家的千金。結果女兒的一場病，王家小子再也沒登過他家的門。李大能聽人說，是王老幺從中作梗，堅決不準兒子再去約會，弄得李大能的女兒哭了好幾場。

后來，王老幺種起大棚反季蔬菜。李大能卻有心無力，他也知道種反季蔬菜更賺錢，但他已經沒有更多精力去料理了，他跟王老幺之間也像仇人一樣。

第二天，那個壯漢又來了，同樣拉來幾百斤的無花果，同樣只用了小半天就賣了個精光。相形之下，李大能的蔬菜還沒賣掉一半。壯漢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掏出錢把李大能剩下的菜全包了，說他的果園請了很多采摘的工人，反正也要買菜煮飯，權當感謝李大能讓出半個攤位。

壯漢連著來了半個月，每天都十分輕松，不愁賣的無花果每天都那么搶手。而李大能的蔬菜若不是壯漢“承包”，恐怕就只有爛在攤位上了。這一天，壯漢對李大能說：“大叔，明兒我就不來了，這半個月承蒙您的關照，為了表示感謝，就讓我請您喝頓酒吧。”

李大能聽罷連連罷手：“喝酒就免了，這生意買賣，要順其自然，我守著這個攤位也掙不了幾個錢，不如幫幫你，趁勢看個熱鬧。”

壯漢想了想，從錢袋子里掏出五百元錢，遞給李大能說：“大叔，既然您不肯吃飯，這五百元您就拿著，當我這半個月租您的攤位費。”

李大能一聽不高興了：“這算什么，是嫌我沒你掙得多嗎？想當年，我的蔬菜不愁賣時，每天數錢也數到手軟，今兒時運不再，你就別拿錢埋汰我了。”

壯漢從這半個月和李大能斷斷續續的聊天中，知道了李大能的一些遭遇，此刻見李大能既不喝酒也不拿錢，內心頓生敬佩，連忙拱手說：“既然這樣，我送大叔一句話吧，別種蔬菜了，跟我學，種無花果。”

壯漢見李大能有些發懵，就主動分析說：“我以前也是種菜的，收成也還過得去，但比起現在種的無花果，那就小巫見大巫了。這么說吧，一畝地的蔬菜，一年累死累活下來收入萬余元，而一畝地的無花果，當年種苗，當年結果，收入卻是蔬菜的三到五倍，待兩三年后，收成會更好。”

李大能一聽，眼睛有些發亮：“收成這么好，還不人人都搶著去種？”

壯漢說：“那得懂技術才行。在這附近，成規模種植無花果的不多，而無花果的藥理和保健作用正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所以市場行情會越來越好。”

李大能想了想說：“你幫我，你就不怕被搶了市場？”

壯漢笑道：“大叔多慮了。我的種植基地不在這兒，在隔壁縣，我在那邊承包了三十畝地，每年產量超過二十萬斤，產值一百多萬。這么大的量如果我都用小四輪運來賣，永遠也賣不完，所以大宗買賣都是通過農超對接和網絡銷售，用小四輪這種方式只能算是賺點零花錢吧。”

李大能心動了，他從壯漢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誠。回家的路上，他耳邊還回響著壯漢給他算的一筆賬：“你家有三畝多地，一畝地可種無花果苗一百一十株，當年春天種的苗當年夏秋可收兩季，每一株產果約六十至八十斤，每斤市場價是六到八元。每育一苗是五元，三畝地育苗成本不超過兩千元，加上病蟲害防治和肥料，當年凈利潤不會低于十萬元。”

李大能眼前亮堂了，他覺得這半個月讓出半個攤位太值了，他要用種無花果這張牌，把曾經賣蔬菜搶手的勢頭奪回來。回去后，他就在全村人的眼皮子下面，把地里的蔬菜全部收盡，買來油枯把三畝地徹徹底底肥了一冬。第二年春節剛過，李大能就在壯漢的幫助下種上了無花果苗。這時候，包括王老幺在內的村里人都在看稀奇，他們不相信種了一輩子蔬菜的李大能還能弄出更大的名堂來。

這年夏天，李大能的三畝無花果苗在他的精心照顧和壯漢的技術指導下，全部從寸長的苗子長成了拇指粗、大半人高的無花果樹，結出的果實在樹干間排列得整整齊齊。最讓村里人不解的是，李大能家的無花果還沒成熟，那些城里人就找來了；成熟的無花果剛摘到籃子里，就被城里人和果販子們搶購一空。過去來這兒郊游的城里人也少，現在來買無花果的人一下子讓村子熱鬧起來，連附近一家農家樂也跟著沾光，用無花果燉雞，竟成了最受歡迎的當家菜。

到了秋天，第二季掛出的無花果一樣很暢銷，而李大能家里也迎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王老幺。王老幺手里提著一瓶上好的白酒，臉上露著巴結的笑容，進門就喊：“大能哥，咱哥倆很久沒在一塊兒了，今天一醉方休。”

李大能頭也不抬：“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還是提回家和你寶貝兒子喝吧。”

王老幺盡量賠著小心：“有些事情，怪我目光短淺，但為人父母，生出些想法也在情理，望大能哥勿怪。好在令千金已無大礙，我們都非常高興。”

李大能還是沒好氣：“狗嘴吐不出象牙。說吧，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王老幺掂了掂手中的白酒，有點不甘心。過去這一年，他悄悄觀察著李大能地里的無花果，看著苗變成樹，看著果變成錢。王老幺覺察到了無花果的商機，卻苦于沒有技術，現在只能放下身段，來找李大能。

王老幺說：“是這樣，現在種大棚反季蔬菜的人越來越多，我的大棚菜越來越沒競爭力。這一年我也在想找個新的技術，但我沒有你那種運氣，有貴人助你，現在只有請你幫忙，看在鄉里鄉親的份兒上，能不能讓我也拿兩畝地出來種無花果？”

李大能抬頭盯著王老幺，很奇怪他還有膽量提這種要求，于是搖搖頭搪塞說：“不是不想幫你，是我才試種一年，育苗和種植都還沒有經驗，想幫也幫不了。”

王老幺還想爭取，但李大能已經下了逐客令，他沖著里屋喊：“孩兒她媽，今天不是說好要陪女兒進城看電影嗎？時間快到了。”

李大能的妻子從里屋出來時，王老幺已經提著那瓶酒離開了。望著王老幺的背影，李大能的妻子嘆口氣說：“唉，你是不是太過了，能幫幫別人就幫幫吧。”

李大能撇撇嘴說：“就王老幺那德行，還值得幫？再說了，真要是幫了他，村里其他人找來，我如何是好？如果求我的人都幫了，咱家的無花果還賣得出去嗎？沒準又成了前幾年的蔬菜戶了。”

就這樣，育苗、剪枝、殺蟲、修果，李大能漸漸成了種植無花果的能手，只遺憾自己手里沒有更多的地，否則全都種上無花果。

第二年秋天，李大能采摘了部分無花果，去了農貿市場，也順便打理一下他承包的攤位。到了那兒一看，攤位前正坐著那位壯漢，他又在賣一種新的水果，李大能看了半天，也沒叫出個名目來。

壯漢邊笑邊說：“大叔，這叫百香果，去年才從省外引種的，我今年來看看銷路，沒想到效果也很好。”

李大能問：“那你的無花果呢，還在種嗎？”

壯漢點點頭：“無花果的種植已經非常成熟了，百香果正在探索中。我們希望跟著時代，甚至超越時代，讓我們去引領和滿足人們的消費觀。”

李大能有些不解：“這些技術，你又是如何做到領先的呢？”

壯漢驕傲地點點頭：“如果以前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真回答不上來。但現在我可以很自信地說，在技術層面上，我一點也不擔心。其實，我們那兒過去是出了名的貧困縣，這幾年國家打脫貧攻堅戰，給予了許多政策上的幫扶，特別是技術幫扶，派出專家團隊在種養業上給予了許多具體指導。現在我們那兒養黑山羊，種無花果、百香果等等，成了種養業大縣，老百姓脫貧致富，正享受著從沒有過的幸福生活呢。”

李大能眼里也露出了憧憬：“聽你的意思，我們還要努力，才可能把一件事做大做強？”

壯漢道：“是的，就像您那三畝地，再怎樣改造，也就三畝地的規模，最多就是小富即安。要做成產業，就必須擴大規模，而且要讓更多的參與者受益，這樣大家才齊心，才算真正的和諧社會。這個道理，也是我們慢慢摸索總結出來的。”

李大能把這話裝在了心里。

過了兩天，李大能提了一瓶酒，去了隔壁王老幺家，他對有些發懵的王老幺說：“快拿兩個酒杯，你不是說要一醉方休嗎？”

王老幺有些訝異：“不巧，家里好像只剩一個酒杯了。”

李大能說：“無妨，反正你一口我一口，咱們把這瓶酒分了。對了，你上次不是說想種無花果嗎？我認為很好，但不是兩畝地，而是要把村里每家每戶的地整合起來，咱們以合伙人的方式進行管理，既可以擴大規模，種無花果、百香果等等，又可以開設農家樂民宿和旅游業。技術指導上有國家支持，就看你王老幺和村里其他人敢不敢干了。”

王老幺愣了好一陣，終于聽明白了，情急之中倒了一滿杯白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拱拱手說：“大能哥，其實村里的人，都在等你這句話呢。今后大伙兒跟著你一起，擼起袖子干！”

兩人笑著喝完一瓶酒，都喝得有點高了。天擦黑時王老幺送李大能回家，見院子旁邊的樹蔭下有兩個年輕人正親昵地擁在一塊，李大能走近一看，竟是王老幺的兒子和自家閨女。

李大能不相信地扭頭問：“是不是咱們喝多了看花眼了，他們不是被你拆散了嗎？”

王老幺也醉眼惺忪地說：“真要是拆開就罪過了，當初分手就是做給我看的，其實他倆一直沒分開，只是保密工作做得好，我也是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