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政
金堂縣的竹篙鎮,是一個勞務輸出大鎮,有“中國打工第一鎮”之稱。鎮上有個姑娘叫王海瓊,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第一批赴廣東的打工妹。幾前年,王海瓊響應當地政府“回引工程”號召,回到了離開二十多年的故鄉,建起了一家制衣廠。
制衣廠建成后,企業效益年年大增,成為當地回鄉創業的明星企業。這不,今年一開年,工廠又增加了幾條生產線,同時準備再招收一批女工。
這天上午,一個年輕人來到制衣廠,遞上了他的求職信。現場負責招工的人事經理翻了翻年輕人的簡歷,笑著問:“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我們這兒是制衣廠,只招女工。”
年輕人毫不猶豫地回道:“沒錯,我就是來制衣廠應聘的。”
人事經理搖搖頭:“很抱歉,我們現在不招男工。另外,我也很好奇,看你的簡歷,是大學管理專業的高才生,為什么不在省城找個大企業工作,偏偏要來一個鄉鎮企業?”
年輕人毫不客氣地說:“有偏見的恰恰是你。為什么在鄉鎮企業,就不如在省城企業好呢?你不認為,我們腳下這片土地勃勃生機,我們有無數理由為之奮斗嗎?”
“啪啪啪!”旁邊突然傳來一個人的掌聲,人事經理和年輕人回頭一看,只見王海瓊鼓著掌走了過來。原來她來車間檢查工作,經過這里,剛好聽到了年輕人的一席話。
人事經理趕緊上前一步:“董事長,這個年輕人是來求職的,可是他……”
王海瓊接過簡歷細細地看了看,又對著年輕人端詳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問:“你認為自己適合做什么工作呢?”
年輕人說:“我學的是企業管理,而且有在大企業工作的經驗,我也是土生土長的金堂人,就像王總響應‘回引工程的號召回來創業一樣,我也是受當地政府吸引人才政策的召喚,回來建設家鄉的。”
王海瓊微微一笑:“是的,回到這兒可能有無數條理由,但我希望你說一條接地氣的真實原因,讓我有理由留下你。”
年輕人點了點頭:“行,我就直說了吧。在一次朋友聚會上,我和一個姑娘互相有了好感,她就在鎮上醫院當護士。為了愛情,我來了……”
王海瓊一直看著年輕人,好像在思考什么,過了一會兒才說:“好吧,你先回家等消息,我們盡快給你一個答復。”
年輕人轉身走了,人事經理上前問:“董事長,看您的意思,是想留下他,可我們這次招的是女工啊。”
王海瓊望著遠處年輕人的背影說:“政策是死的,人心是活的,鄉鎮企業要發展,必須要有人才觀念,不拘一格降人才,可是祖先說的。”
當天晚上,王海瓊回到家,等著值夜班的女兒。
王海瓊的女兒叫鄧奕,在同事面前是個有說有笑的漂亮姑娘,就是回到家里不言不語,母女二人之間像隔著一層什么。很多次,王海瓊都想和女兒談談,關心一下她的生活,可女兒就是對王海瓊生分,從不多說一個字。
鄧奕回到家已是凌晨,見母親還等著她,微微一怔,剛想躲進自己的小屋,王海瓊在身后叫住了她。
王海瓊說:“鄧奕,今天我見到一個來應聘的年輕人,他叫程亮。”
鄧奕頭也不回說:“跟我有什么關系?”
王海瓊說:“這個年輕人既帥氣又有才氣,他告訴我是因為喜歡上了一個在鎮醫院工作的護士,才來到了這里。我有個直覺,他喜歡的這個護士,應該就是……”
鄧奕回頭打斷王海瓊的話:“實話告訴您吧,我不喜歡,不喜歡您這樣武斷的母親,也不喜歡那個自以為是的家伙!”
鄧奕關上了門,留下王海瓊一個人。看著窗外的一輪弦月,王海瓊的心思也飄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一年王海瓊剛滿十八歲,父親給她說合了一門親事,對方是父親拜把兄弟的獨子。那個男孩大王海瓊兩歲,在鄰村一所小學當民辦教師。他對漂亮的王海瓊一見傾心,而王海瓊也對頗有才氣的他很有好感。
那一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了這個偏僻的小鎮,為了改變貧窮面貌,當地政府出面與沿海鄉鎮企業搭橋,決定組織農民工去廣東打工。聽到這個消息,王海瓊心中掀起了漣漪,因為沒考上大學,王海瓊一度很失落,現在機會來了,她不想錯過。
王海瓊想出門闖闖,第一個反對的就是那個男孩。男孩說,他正在努力考公辦教師,一旦考上就馬上結婚,他能給王海瓊一個美好的未來,所以他不同意王海瓊去異地他鄉。
另一個堅決反對的是雙方的父親,那是一段關于生死之交的情誼。一九五零年,成都剛剛解放,但頑固的土匪和國民黨殘余勢力仍橫行鄉野。同是十六七歲的王海瓊父親和小伙伴,因為給征糧剿匪的解放軍帶路,被土匪抓去綁在了場鎮上。生死之間,小伙伴攬下了所有事情,說路是他帶的,要殺頭就找他。就在土匪準備對他動手時,解放軍從天而降,救出了他們二人。這次經歷讓他們成了生死兄弟,并訂下盟約,今后如果有了孩子,是兒女就結親家,是兄弟就結干親家。如今都盼著親上加親早點抱孫子呢,誰知這節骨眼上王海瓊要外出打工。
王海瓊權衡再三,不管不顧報了名,成為當年政府組織的首批去東莞厚街鎮的五十個打工妹之一,當時被戲稱為“金堂娘子軍”。
王海瓊進了厚街鎮一家制衣廠,從學徒開始做起,從最初一個月八元工資干到一個月幾百元,比那時父母一年的收入還多。因為工作的強度很大,王海瓊把所有的精力都搭了進去,包括她對愛情的思念。兩年之后,王海瓊揣著滿心希望坐了一周的火車和汽車回到了家鄉,但父親告訴她,男孩已經結婚了,他后來考上了公辦教師,調到了縣城一所中學,并和一位女教師結了婚。
那一晚,王海瓊淚濕枕巾,徹夜難眠。
又是兩年后,父母在老家給王海瓊介紹了一個退伍軍人。這時候的王海瓊已經進入了管理層,比過去更忙了,忙得連婚假都沒休完就要趕回去上班,忙得生下女兒后也沒時間照顧……
很多年過去了,歲月歷練了王海瓊,王海瓊收獲了許多,也失去了不少,包括母女間那份親情。
王海瓊收回思緒,又想到了白天來應聘的程亮。小伙子不錯,陽光而不失才氣,就像當年她愛的那個男孩。是的,上午看見程亮的第一眼,她就隱隱感覺到了什么。緣分就是這么奇妙,王海瓊突然想到一個詞:天作之合。
兩天后,收到錄用通知的程亮興沖沖地前來報到。王海瓊特意叮囑他:“在我們這個企業,不約束上下班時間,家中有事,可以隨時離開,只需做好請假補假即可。企業管理,重在管住人心,人心齊,事半功倍;人心散,事倍功半。”
程亮有些懵懂:“您說的這些,我盡量去理解,但大家上下班都隨時離開,工廠會不會亂套?”
王海瓊搖搖頭:“過去我們在外打工,照顧不了家人,留下了許多難以彌補的遺憾。現在把廠子建在了家門口,就是希望她們既能安心工作,又能照顧好家庭,承擔起為母者的責任和作為女兒的孝心。只有尊重了每個人的情感需求,我們才會在個人小家和企業大家之間達到平衡。這也許是從我自己經歷中總結出的用工制度。”
程亮看著眼前的董事長,突然覺得他這個學企業管理的大學生,還有很多課本之外的東西要學。
程亮沒想到,這條制度很快就在他的身上應驗了。過了幾天,程亮急切地來向王海瓊請假,說他追求的那個姑娘,得知他在這家制衣廠上班,不知何故突然耍脾氣不理他了,他現在想請個“戀愛假”,去把姑娘追回來。王海瓊笑了笑,準了。
程亮離開后,王海瓊放心不下,又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久違的號碼。電話的另一端,正是她當年愛慕的男孩———如今的程老師。程老師得知自己的兒子追求的就是昔日戀人的女兒時,也忍不住笑了。
程老師說:“海瓊,你現在是一個企業的老總,不會認為這門姻緣委屈了你的女兒吧?”
王海瓊說:“我欣賞的是程亮的態度,他為了愛情,比他父親當年勇敢和執著。今天打電話給你,就是希望你幫幫他們。”
程老師沉吟片刻:“海瓊,有一句話我憋了三十年,當年我反對你外出打工,其實是一種自私狹隘的表現,我一直想對你說句‘對不起。今天孩子們有這個緣分,我們應該多幫忙,不添亂。放心吧,我知道該怎么辦了。”
這天傍晚,在小鎮一家飯館里,坐著程亮和鄧奕二人。程亮一直在努力解釋什么,鄧奕卻似乎并不想聽。這時,一輛小車停在了不遠處,從車上下來一個中年男人,鄧奕一眼看見,慌忙羞怯地喊了一聲:“程老師,您怎么來了?”
程老師走上前,笑著看看程亮,又看看鄧奕,然后打趣說:“我來看看我的兒子,還有他正在追的姑娘。”
鄧奕恍然大悟。
程老師坐下來,對鄧奕說:“兩周前程亮告訴我,他要來鎮上一家企業應聘,是為他喜歡的一位姑娘而來。我當時還很納悶,什么樣的女孩能夠吸引他?今天從他朋友圈看到了你的照片,沒想到還是我教過的一位學生。但程亮不知道的是,他應聘的這家企業,正是你母親王海瓊開的。”
程亮坐不住了,不解地問:“因為董事長是鄧奕的母親,她就不讓我進那家企業,這說不過去呀。”
程老師點點頭:“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們兩家是世交,你們的爺爺是生死之交,當年他們有意要撮合我和鄧奕的母親。那會兒改革開放才十來年,家鄉還不富裕,我的觀念還守舊,所以鄧奕的母親要出去打工時,我堅決反對,就這樣斷了彼此的緣分。”
鄧奕抬起頭說:“程老師,這些媽媽一直沒對我說過。”
程老師說:“這都是上兩輩人的過往了,你媽媽不說,是因為這些過往都透著太多生活的心酸。就像你母親,長期在外打工,一直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所以,你怨母親,也處處和母親作對,只要你母親滿意的,你就不滿意,包括程亮去你母親的企業工作這件事。”
鄧奕低下頭,程老師繼續說:“不錯,她可能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夠好,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們之所以有今天的美好生活,其實每一步都不容易。她去沿海學習新技術、新觀念,從此改變了命運,但光環背后也包含了無盡的隱忍和犧牲,她被距離奪去了愛情,又因為留在沿海疏離了親情。是該學會放下的時候了,因為美好生活的接力棒,就要交到你們手上了!”鄧奕流下了羞愧的淚水,說:“我過去和媽媽作對,是因為總覺得自己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今天才知道,媽媽有多么不容易,為了今天的幸福,她失去了很多……”
這天晚上,程老師給王海瓊打了一個電話,他說:“海瓊,謝謝你的信任,讓我去和兩個孩子認真交流了一次。我們國家七十歲了,改革開放也四十年了,無數成績的取得,都是一代又一代人以犧牲與付出換來的,相信孩子們慢慢會懂的,也會珍惜來之不易的一切!”
電話另一端,王海瓊眼含熱淚點著頭。
第二天一早,即將出門的王海瓊被女兒攔住。鄧奕說:“媽媽,今天您早些回家,我和程亮商量過了,今天我們要做一頓家常菜,犒勞辛苦了半輩子的您,還有爸爸和程亮的父母……”
這一刻,王海瓊不想再忍了,流下了幸福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