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真沒“碰”

郭肖青

孫同興在一條繁華的馬路邊擺了個攤兒賣糖葫蘆。他手藝精湛，做的糖葫蘆種類繁多，口感獨特，因此很受歡迎，生意相當紅火。

這天上午，孫同興又像往常一樣出攤兒。他剛把攤兒擺好，就有一個小伙子來買糖葫蘆。小伙子看上去有二十多歲，身材瘦弱，皮膚黝黑，嘴角邊留著一撮小胡子，一頭卷發好似枯草。

孫同興正低著頭忙活，聽到有人說要買糖葫蘆，就隨手從玻璃箱里拿了一根，一邊遞給來人，一邊笑呵呵地說：“兩塊錢！”誰知，就在他抬起頭，目光落在那個小伙子身上的瞬間，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遞出的糖葫蘆又收了回來。

孫同興為什么不想把糖葫蘆賣給小伙子呢？原來，這個小伙子孫同興認識，是個“碰瓷兒”專業戶。他經常在附近轉悠，不管是大貨車、公交車、小汽車，還是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只要時機合適，他都會“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可能是因為“碰”的次數多了，他的右腿還真受了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附近認識他的商戶都背地里罵他活該。

小伙子見孫同興把糖葫蘆收了回去，有些不高興，嘟囔道：“怎么，不賣給我啊？難道我會不給錢？”

孫同興黑著臉沒吭聲，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后還是把糖葫蘆遞給了小伙子。小伙子接過糖葫蘆，把兩枚一元硬幣“啪”的一聲拍到玻璃箱上，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就對了嘛，我照顧你的生意是你的榮幸，你應該對我說聲‘謝謝才對！”

孫同興白了小伙子一眼，把頭扭向一旁沒再搭理他。小伙子見狀，也沒計較，拿著糖葫蘆一瘸一拐地往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走去。

小伙子來到大樹下，斜倚在樹干上，迫不及待地吃起了糖葫蘆。誰知剛咬了一口，他就捂著腮幫子跳起來，沖孫同興氣急敗壞地喊道：“哎喲，賣糖葫蘆的，你的糖葫蘆里怎么有石頭？”

孫同興一聽不樂意了，陰沉著臉回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可別胡說八道。告訴你，我賣的每串糖葫蘆都是我親手制作的，親自選山楂，親自剔核，親自熬糖蘸糖，別說石頭了，就連一粒灰塵也不會有！”

小伙子拖著瘸腿走過來，從嘴里吐出一顆帶著鮮血的牙齒，遞到孫同興面前，哭喪著臉說：“你自己看吧，這是被石頭硌下來的牙，我一點兒都沒冤枉你！”

孫同興瞅了一眼，沒說話。

小伙子咧著嘴說：“我要去看牙，你得給我出治療費。我也不多要，你給五百就行！”

孫同興把脖子一梗，沖地上“呸”了一口：“怎么，今天馬路上車不多，你沒地方‘碰了，‘碰到我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子這里來了？告訴你，你在大馬路上‘碰誰，我管不著，但到我這里來‘碰，行不通！”

小伙子把腳一跺，急赤白臉地說：“你一個賣糖葫蘆的，就算把做糖葫蘆的家什都賣了，能值幾個錢？我有必要跑這里來碰你糖葫蘆的‘瓷兒嗎？我的牙是真被你糖葫蘆里的石頭給硌掉的！”說完，小伙子把嘴里的一口鮮血吐到地上，“這鮮血可不是騙人的！”

“難說！”孫同興往地上瞥了一眼，不緊不慢地說，“誰知道那是雞血、鴨血，還是狗血呢！”

“你怎么罵人！”小伙子急了，擼起袖子向著孫同興沖過來。孫同興趕緊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報警。小伙子見狀，把手中只咬掉一個山楂的糖葫蘆使勁兒摔到孫同興面前，又啪啪跺上兩腳，瘸著腿急匆匆地走了。孫同興在后面喊：“還說不是‘碰瓷兒呢，不是‘碰瓷兒你跑啥？”小伙子卻走得更急了。

傍晚收攤兒回到家，孫同興把這件事當作笑話講給家里人聽。誰知，他剛講完，五歲的小孫子“撲哧”一下樂了，拍著小手說：“爺爺，你冤枉人家了，人家的牙真是被你糖葫蘆里的石頭硌掉的！”孫同興聽罷臉色一變，趕忙把小孫子拉到懷里，連哄帶嚇唬，小孫子這才說了實話。

原來，早上孫同興做糖葫蘆時發現白砂糖不夠用了，就出門去買。當時小孫子和鄰居家小伙伴正在院子里玩耍。小孫子看看桌案上那些已被剔掉核串到一起的山楂，再看看小伙伴掉了兩顆門牙的嘴巴，突發奇想，找來一塊小石頭，鬼使神差地塞進了山楂里。

聽完小孫子的話，孫同興那個氣啊，真恨不得抽他兩巴掌，他憤怒地說：“渾小子，你這不是拆咱孫家糖葫蘆的招牌嘛！”他在心里埋怨自己，孫同興啊孫同興，你是烏鴉站在豬身上，只看到別人的黑，卻看不到自己的黑！他決定，明天找到那個小伙子，當面賠禮道歉，并給他經濟賠償。

第二天上午，孫同興出攤兒后，沒看到那個小伙子的身影。他把生意委托給旁邊一個賣水果的熟人照看，自己沿著馬路尋找那個小伙子。可是找遍了附近所有的馬路，都沒找到他。孫同興有些納悶，以前，那個小伙子可是從早到晚都“長”在這幾條馬路邊的。

此后幾天，那個小伙子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過。孫同興心里忽然有些擔心，那個小伙子別是“碰瓷兒”出了什么意外吧？

這天天氣降溫，孫同興白天出攤兒時衣服穿少了，傍晚收攤兒時感覺有些感冒，剛好回家路上經過一家診所，就進去買點感冒藥。買完藥，轉身往外走的時候，孫同興往輸液室瞥了一眼，看到里面有個人正在打點滴，那人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眼熟。他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個小伙子。

孫同興趕緊推開輸液室的門走進去，剛要開口向那個小伙子道歉，誰知小伙子卻沖他翻了個白眼，把頭扭向了一旁。這時大夫從診室里走出來，孫同興就向他詢問小伙子的病情。大夫告訴他，小伙子前段時間被硬東西硌掉了一顆牙，由于沒及時治療，造成嚴重感染，差點兒引起大麻煩。

大夫的話讓孫同興感到無比羞愧，他一臉歉疚地對小伙子說：“都是大叔不好，大叔冤枉你了，你原諒大叔吧。你放心，你的醫療費，大叔都包了！”

由于身上沒有多少錢，孫同興立即回家取來兩千塊錢。誰知，當他把錢塞給那個小伙子的時候，小伙子卻說啥也不要。孫同興不干，非讓他收下不可。兩個人你推我讓，孫同興的手無意中碰到了小伙子的右小腿上。他頓時愣住了，小伙子的右小腿梆硬梆硬的，碰得他的手生疼，難道……

孫同興滿臉疑惑地看著小伙子，張了張嘴，想問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小伙子猜出了他的心思，坐直身子，用沒有扎針的那只手慢慢把右小腿的褲管卷了起來。原來那是條義肢！小伙子示意孫同興給他一支煙。孫同興從上衣口袋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他。小伙子點燃，使勁兒吸了兩口，然后對孫同興說：“我知道你鄙視我是個‘碰瓷兒的，從一開始你不想賣給我糖葫蘆，到后來認定我碰你糖葫蘆的‘瓷兒，還想報警讓警察收拾我，你對待我的態度，讓我感到很慚愧。可你知道嗎，我也不想去‘碰瓷兒，但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我就像是吸毒上了癮，一天不‘碰瓷兒，心里就會被那種‘碰瓷兒成功后的快感所折磨！”

聽到這里，孫同興呆愣愣地看著小伙子，不知道為啥他會走到今天這地步。

小伙子嘆了口氣，把自己的遭遇給孫同興講了一遍。

原來，小伙子叫趙小寶，今年二十三歲，他還小的時候，爸爸就生了一場大病撒手人寰，是媽媽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他曾經發誓，將來一定會好好孝敬媽媽。五年前的一天傍晚，媽媽騎電動車帶著他從姥姥家回來，半路上被一輛大貨車給撞了。大貨車沒停車，一加油門跑了。由于傷勢嚴重，他媽媽當場就沒了氣。而他呢，送到醫院經過搶救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右小腿卻不得不做了截肢手術。

出院后，在舅舅的陪同下，趙小寶拄著雙拐去交警隊詢問是否抓住了肇事司機。可交警們也有難處，出事路段沒裝監控，事發時又沒有目擊者，交警們連續奮戰多日也沒找到有價值的破案線索。交警隊破案有困難，趙小寶決定自己想辦法。他天天拄著雙拐去出事地點下跪，一跪就是一整天，飯不吃一口，水也不喝一滴，希望以此來感動那些知道線索的人站出來幫幫他。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天，有個人被趙小寶的舉動所打動，向他提供了一個車牌號碼，并告訴他當時曾看到那輛貨車的前車燈位置掛著一條藍圍巾。趙小寶回想起那天他媽媽正好戴著一條藍圍巾，于是就把這條線索報告給了交警。交警根據線索找到了那輛貨車，但司機卻死活不承認撞過人。交警對那輛貨車進行了仔細檢查，但因為時間過去太久，并沒發現什么蛛絲馬跡。由于始終找不到確鑿的證據，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從那以后，趙小寶的心理就變得有些扭曲了，他痛恨所有在馬路上奔跑的機動車，仿佛那些車都是撞死他媽、撞殘他的肇事車輛。后來，在姥姥和舅舅的資助下，趙小寶的右小腿裝上了義肢。走路方便了，為生計所迫，他就來到市郊租了間房子，想找份工作。誰知，他跑了好幾個勞務市場，也沒找到一家愿意接納他的單位，這讓他看透了世態炎涼，愈發痛恨那個肇事逃跑的司機。

有一天，趙小寶外出找活兒回來，在馬路邊上走得好好的，突然一輛小汽車從后面沖過來，他躲閃不及，被小汽車撞在了右小腿上。雖然被撞倒在地，但由于是撞到了義肢，所以他并沒感覺到疼痛，剛要爬起來，卻見一個中年男子從副駕駛座上下來，怒氣沖沖地跑到駕駛座旁，拉開車門，對著里面的女司機就是一通大吼。趙小寶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一輛教練車，中年男子是駕校的教練。中年男子訓完女學員，又走過來詢問趙小寶的傷情。趙小寶知道教練車是不允許到馬路上來練車的，于是決定訛他們一下。他沖中年男子伸出三根手指頭，說：“給我三百塊，咱們私了，不然我就報警！”中年男子聽罷，雖然有些不情愿，但還是給了他三張百元大鈔。

輕輕松松賺了一筆，這讓趙小寶嘗到了甜頭，從此就靠著自己那條義肢走上了“碰瓷兒”之路。在他看來，“碰瓷兒”不但能給他帶來豐厚的收入，還能發泄他心中的憤恨。

聽完趙小寶的講述，孫同興心里很不是滋味，趙小寶的遭遇讓他既同情又難過。他想了想，對趙小寶說：“孩子，以后別再走‘碰瓷兒這條路了，危險不說，還被人鄙視唾棄。咱爺倆兒也是不打不相識，上輩子修來的緣分。這樣吧，我把做糖葫蘆的手藝教給你，以后咱爺倆兒每人擺個攤兒賣糖葫蘆，如何？”

看著孫同興那誠懇的眼神，趙小寶看到了希望，他握著孫同興的雙手，激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