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夜宴

馬海濤

一

小縣城的“胡丸子”鼎鼎有名，其招牌菜丸子湯好吃不貴，引得各階層的人士都來吃上一口，還經常有外地人慕名前來嘗鮮。能將這一家常菜打造成金字招牌，說來全靠老板胡長德。老胡苦心經營幾十年，成了當地的餐飲名人。

為了保證質量，老胡定了個規矩，每晚十一點準時打烊。這天晚上，他瞅著快要到時間了，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就讓廚師和伙計們回去了，自己在柜臺盤點賬目。

正忙著，外面響起腳步聲。老胡抬起頭，只見一個黑衣小伙兒闖了進來。“老板，我要訂個包間！”小伙子說，口音一聽就是外地人。老胡皺了皺眉頭，抱歉地說：“馬上要打烊了，明天再來吧！”

黑衣小伙兒一下急了：“現在是有點晚，但我們沒有其他時間，您就行個方便吧！”小伙解釋，派他來訂餐的人就是在這里長大的，小時候最愛這碗丸子湯，明天凌晨要趕飛機，所以就叮囑他跟老胡多解釋解釋，他們忙完事馬上就趕過來，吃完就走。

見對方這么有誠意，老胡心軟了，但餐館現在就剩他一人，又有點犯愁。黑衣小伙看出來了，爽快地說：“只要有丸子湯就行，其他的無所謂！”老胡笑了笑，終于松了口：“那你先去包間等會兒吧！”黑衣小伙大喜，挑了個最靠里的包間，進去玩起了手機。

老胡系上圍裙，到后廚忙碌起來。不一會兒，外面又有人大叫：“胡老板在嗎？”老胡出去一看，還真是奇了怪了，只見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小伙子走了進來，大大咧咧地說：“給你帶生意來了，等會兒我們要包場，麻煩趕緊準備一下！”這口音，地道的本地人。

老胡提醒他要打烊了，藍衣小伙兒卻不以為然，說現在還沒到點，再說規矩也是人定的。小伙兒邊說邊數店里的桌子，外面六個大桌，加上里面三個包間，一共九個桌，他們要來百八十號人，擠一點應該可以坐下。老胡吃驚：“我上哪里準備那么多菜去？”誰知小伙卻樂了：“多了我們還不要呢，每人來一大碗丸子湯就行！”

藍衣小伙兒剛說完，卻聽見包間里傳出一聲大喝：“是誰說要包場的？”話音未落，只見先前的黑衣小伙兒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藍衣小伙兒一愣，接著也不愿讓步。兩人眼看就要頂起來，老胡趕緊一把拉開。

老胡解釋說，黑衣小伙兒是先到的，人家已經要了一個包間，藍衣小伙兒即便想包場，總還得講個先來后到。藍衣小伙兒郁悶不已，他看見店內還有些小凳子，估摸著就算少了一桌，自己的人還是能擠下，只得勉強答應。

事情剛解決，黑衣小伙兒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走到一邊剛說兩句，臉色就變了：“什么，還要再加個包間？我這就辦！”老胡也聽到了，轉臉一看，藍衣小伙兒已經黑了臉。這時黑衣小伙兒低著頭走過來，瞄了眼藍衣小伙兒，悄悄把老胡拉到一旁。

黑衣小伙兒跟老胡解釋，他們本來只要一個包間，但接到通知臨時又增加了一些人，所以只能再添一桌。老胡心里犯嘀咕，我倒是無所謂，可人家肯定不會答應，這事不好辦。

果不其然，兩人話還沒說完，藍衣小伙兒就來到了跟前。“胡老板，我可是先做了讓步的，要我再少個包間，門都沒有！”藍衣小伙兒有些發火。“這位兄弟，話別說得太死，你知道我們是誰請來的嗎？”黑衣小伙兒好像也被激怒了，冷冷地說。

“管你是誰請的，我可是趙縣長叫來訂座的。縣長說了，今天不管多晚，一定要在胡丸子包場！”藍衣小伙兒一臉不屑，原來他正好就住在附近，之前接到自己上級的電話，說趙縣長有急事要包場，就趕緊跑了過來。趙縣長還說了，今天這頓飯很重要，一個人也不許落下。

藍衣小伙兒得意地說完，本以為對方會知難而退，不料黑衣小伙兒冷笑兩聲，馬上反擊：“還真湊巧了，聽說我們這次來貴縣之前，齊書記就給所有人都打了招呼，說接待好我們是頭等任務。那你說，應該怎么辦？”老胡大吃一驚，沒想到兩邊來頭都不小，一個打著縣長的旗號，一個打著縣委書記的旗號，這種情況在小餐館還是頭回遇上，該聽哪個的呢？

藍衣小伙兒一愣，見對方不像開玩笑，嘴上還是不肯示弱：“這我管不著，反正我的任務必須完成，你自己看著辦吧！”黑衣小伙兒冷哼一聲，上前兩步：“你小子夠牛的，等一會兒有你好受的！”兩人都是沖動型，眼看又要動起手來。

“這頓飯我不伺候了，全都出去！”老胡突然火冒三丈，拽著兩人的胳膊一起往外推。老胡開了幾十年的餐館，從來和氣生財，別看齊書記和趙縣長職務挺大，也都是胡丸子的常客，誰見到他也要客氣地叫聲老胡，沒想到兩個小年輕打著他們的旗號，為爭個座居然要打起來。老胡一時氣急，就不想干了。

藍衣小伙兒見情形不對，連忙道歉：“胡老板，剛才全怪我，您可千萬別趕我！”黑衣小伙也趕緊訴苦，說自己只是聽命辦事，如果這事辦不好，回去不好交代。

老胡心軟，慢慢消了氣，卻又犯了難。老胡不想接待其實還有個原因，趙縣長是這里的老領導，齊書記則是因為原來的書記貪腐被抓，半年前才調來本縣的。餐館人多嘴雜，他最近老聽到齊書記與趙縣長不和的傳聞，現在兩個小伙子又差點兒干架，說不定還真與此有關，所以他才不想趟這渾水，怕兩邊都得罪。

老胡見兩個小伙子都一臉苦相，還是不忍心拒絕。他突然又想起，前些天齊書記和趙縣長分別來吃過丸子湯，都跟他提到過縣里馬上要舉辦很重要的活動，好像是什么文化旅游節，也都感慨到時會忙得連軸轉，連吃丸子湯的時間也沒了。老胡看現在還不到十二點，猛地一拍腦袋，暗想：兩位領導說不定都還在加班，不如直接去找他們，把這燙手山芋扔給他們自己解決！

說去就去，老胡叮囑兩個小伙兒先守好店，又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讓他們有事聯系。縣城不大，老胡打了個車，不到十分鐘就來到政府辦公樓。樓下的門衛認識他，吃驚地問他這么晚來干啥。老胡從門衛口中得知兩位領導果然還在開會，就靈機一動，說有人通知自己來點餐，就順利進去了。

老胡看見有層樓亮著光，上去一看是間大會議室。他從門外偷偷往里瞅，頓時大氣也不敢出：里面坐了好幾十人，個個表情嚴肅，主持會議的正是齊書記和趙縣長。

只聽齊書記咳了一聲，聲音低沉但卻很有力：“今天是文化旅游節的第一天，還要辛苦下大家，兩點之前誰也不準走！”

二

老胡在外面偷聽了一會兒，慢慢聽出個大概：原來縣里舉辦的大型文化旅游節今天正好開始，白天剛開完開幕式，晚上在縣體育中心舉行了明星演唱會。演唱會剛結束，齊書記又把全體人員叫回來開會，抓緊安排第二天的工作。

說起這文化旅游節，老胡也多少有些耳聞。這些天食客們都在談論，據說是本縣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還邀請了很多外地客商。老胡自然是舉雙手贊成，但沒想到政府領導背后付出了這么多的心血，讓他很感動。

老胡注意到，坐在齊書記身旁的趙縣長一直陰沉著臉，看來兩人不和的傳聞還是真的。這時齊書記扭頭看了趙縣長一眼，問：“老趙，大家都很辛苦，一會兒的晚餐安排了吧？”趙縣長冷冷地回答，早就打過招呼了，肯定不會讓大家餓著肚子回去。

老胡一聽，心想總算弄清楚了，是趙縣長通知下屬安排晚飯，下屬又叫了住在附近的藍衣小伙兒來胡丸子訂餐。至于黑衣小伙兒那幫人，老胡猜想可能是齊書記單獨請來的客人，由于齊書記和趙縣長缺少溝通，沒想到竟給撞上了。

老胡尋思著都跟文化旅游節有關，回去跟那倆小伙子溝通溝通，事情應該好解決，自己不應該去打擾領導工作。下了樓，老胡抬頭望見遠處的縣體育中心燈火通明，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體育中心離政府大樓只有幾百米遠，聽說明星演唱會剛結束，老胡有些好奇，想順便去看看。老胡走進體育中心，看見里面有很多人，負責安全的警察都還在，場地上有很多環衛工人在清理垃圾。

一個警察認出了老胡，過來問：“這不是胡老板嗎？你怎么現在才來？”這名警察興奮地說，之前的演唱會簡直棒極了，尤其是壓軸出場的新生代小天后薇薇安，表演堪稱驚艷。

老胡點點頭說：“你們也辛苦了，怎么還沒走呢？”警察笑了笑，說明天一早這里還有大活動，今晚得抓緊把體育場恢復原樣。老胡“哦”了一聲，轉身剛想離開，目光卻停在了場館四周懸掛的宣傳畫上，那個剛才還令全城人為之瘋狂的薇薇安，他怎么越看越覺得有點眼熟？

熱心的警察見老胡看得出神，又過來解釋：“聽說薇薇安本名叫安子，就是咱們縣城走出去的，這次還是齊書記專門邀請她回來的呢！”安子？老胡心里“咯噔”了一下。

“聽人說，這姑娘挺不容易的。”警察嘆了口氣，說安子以前是縣城一中的學生，家里條件不太好，后來努力考上了音樂學院。去年參加全國選秀節目一炮而紅，成了目前國內最火的流行歌手之一，連自己也是她的粉絲呢。老胡這才發現，宣傳畫下面還親切地寫著：“熱烈歡迎安子榮歸故里！”

老胡若有所思地離開了體育中心，心里還隱隱有些激動。“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都長成大姑娘了！”他自言自語著，眼里竟然有了淚花，感嘆自己成天只知道守著小餐館，連外面的世界發生了這么大變化都不知道。

正在這時，老胡的手機響了，一聽竟是藍衣小伙兒打來的，說的話更令他大吃一驚：“這里又新來了一群人，你趕緊回來看看吧！”

老胡心急火燎地趕回餐館，剛進門就聽到一片嘰嘰喳喳，來的居然是七八個穿著校服的中學生！老胡見校服上都寫著縣城一中，頓時有點摸不著頭腦：這三更半夜的，一群小孩子來湊什么熱鬧呢？

中間有個梳著馬尾辮的女孩，一本正經地向他招手：“胡老板，我們也要訂一桌！”旁邊一個短頭發的女孩也神氣地點著頭。老胡哭笑不得，問為什么要半夜來吃飯？“馬尾辮”面露不屑：“我們的偶像薇薇安馬上要來吃夜宵了，人家指名點的胡丸子，你這個當老板的都不知道？”老胡一驚，來頭果真不小。

老胡懂了，原來安排那個黑衣小伙兒來訂餐的，就是之前在體育中心獻唱的安子！這群中學生應該是聞訊趕來的粉絲。這時，藍衣小伙兒郁悶地走過來，說包間的事還沒解決，外面又被中學生占了一桌，自己還沒法跟小孩子較勁，到時候肯定得挨批了。

老胡苦笑一下，他想起黑衣小伙兒還在包間里，進去一看，那家伙的臉也跟霜打的茄子一樣。“你就是替那個叫什么安的明星來的吧？怎么不早說呢？搞得這么麻煩。”老胡抱怨著。黑衣小伙兒苦著臉回答：“我只是個辦事的，人家說要低調，我哪敢張揚啊！”黑衣小伙兒解釋，當初薇薇安登臺之前，特意安排他先到胡丸子訂餐，并叮囑絕不能提自己的名字，以免影響別人，后來又趕來了一群薇薇安過去的老同學，才臨時又增加了一個包間。沒想到這幫中學生也探聽到消息前來，等下薇薇安到了肯定會生氣。

正在這時，外面響起了陣陣尖叫聲，老胡走到包間門口，望見一大群人走進了餐館，中間簇擁著薇薇安。薇薇安看上去有些疲憊，根本沒料到會有粉絲在這里，但很快就調整了狀態，微笑著給粉絲們簽名。

“薇薇安姐姐是我們的師姐，她現在肯定很累也很餓了，我們暫時先不要打擾她，就在外面陪她吃飯好了。”“馬尾辮”像個小大人似的招呼大家，學生們又都坐了回去。薇薇安感激地點點頭，她的目光從進門開始，一直偷偷地往里瞅，像是在尋找什么。

這時老胡早已回到后廚，開始準備肉丸子，看起來心事重重。“胡叔叔，別來無恙！”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老胡吃驚地轉過頭，薇薇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他身后！

薇薇安見老胡愣住，莞爾一笑：“胡叔叔，我是安子呀，您不認得了？”老胡用力拍了下腦門，憨厚地笑起來：“怎么不認得，現在外面到處是你的畫報，你都變成大明星了，還以為早把胡叔叔忘了呢！”安子淚水奪眶而出：“怎么會忘，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兩人百感交集，往事全都涌上心頭。

十多年前，餐館經常有個附近的小女孩來玩，她就是安子，在縣城一中讀書。安子的父親早逝，家里全靠母親支撐，安子看到好吃的肉丸子只能咽口水。老胡很喜歡這個靦腆又可愛的女孩，每次都會偷偷給她做一小碗丸子湯，不讓她母親看見。安子也特別懂事，店里忙不過來時都會搶著去幫忙。這一大一小成了忘年之交，老胡發現安子唱歌很有天賦，在餐館里唱時總會得到大家的稱贊，就鼓勵她以后走音樂的道路。安子有時候很氣餒，說家里窮，很難實現音樂的夢想，老胡就給她講起自己的故事，說當初沒有人看好普通的丸子湯，但他硬是靠著努力做成了地方特色。每當聽到這里，安子都會若有所思。

“馬尾辮”和“短頭發”都沒料到父親會發這么大的火，一起“哇”地哭了起來。“馬尾辮”邊哭邊說：“你以為我們真的只是追星么，還不是為了方老師！”

“你們的班主任方老師？”齊書記和趙縣長同時愣住了。方老師是她們的班主任，也是縣里的老教育明星，聽說患了癌癥，兩人還商量著要抽時間去醫院探望呢。

“方老師怎么了？”包間里馬上又沖出一群人，是安子和老同學們，方老師也是他們的班主任。“馬尾辮”哽咽著說，方老師過去常提起安子，說最愛聽她唱那首《愛的奉獻》，同學們早就商量著要趁安子這次回來，請她在手機里給方老師唱一下，同學們讓方老師在醫院里等著。同學們理解安子剛演出完，又有多年未見的老同學，所以想等她先吃點東西，才好提出要求。

安子已經泣不成聲。方老師以前就很關心她，她本來想找時間回學校看看老師，沒想到方老師患上了重病。“我現在就給老師唱！”安子接過“馬尾辮”的手機，剛跟方老師連上視頻，方老師就激動地說：“安子，你累了不用唱了，我看見你就很滿足了。”

安子堅持一定要唱，但她想先說句心里話。安子抬起頭，看著餐館里的人們，大聲說：“我想把這首《愛的奉獻》，也獻給今天所有在場的人，正是因為你們，才有了這個充滿愛的夜晚！”所有人都使勁鼓掌，無論黑衣小伙兒和藍衣小伙兒，公安干警和環衛工人，還是齊書記、趙縣長和同學們，每個人此刻都熱淚盈眶。

“這是心的呼喚，這是愛的奉獻……”安子飽含真情的歌聲，回蕩在小小的餐館。一曲唱完，安子突然做了個出人意料的決定：“我要馬上趕到醫院去。”大家正在驚訝，只見老胡從后廚出來，大手一揮：“趕緊去吧，把吃的也帶上！”原來趁著剛才的工夫，老胡已經做好了一大鍋丸子湯。

老胡將丸子湯一份份精心打包，有安子團隊和老同學的，還有為方老師準備的。“我們也要去，有我們的嗎？”一個中學生調皮地問。老胡笑了：“放心吧，一個也不會少！”安子感激地擁抱完老胡，就帶著人匆匆離去了。

安子走后，老胡又一聲大喝：“開飯啦！”人們都爭相去后廚幫忙，一碗又一碗熱氣騰騰的丸子湯很快端了出來。老胡激動地說：“請齊書記和趙縣長做個見證，我承諾從今天起，不管大家以后工作到多晚，都可以隨時來喝免費的丸子湯！”

午夜，小餐館里歡聲笑語。辛勤忙碌了一整天的人們，盡情地品嘗著，體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