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黃土地(長篇小說)

2020-07-04 03:22:40霍竹山
紅豆 2020年5期

霍竹山

第一章

夢里,張彩鳳又飛回來了。張彩鳳輕輕扇動一對透明的蝴蝶的翅膀,雙腳大雁飛翔似的向后平展伸開,落下來時才收攏站立。她每次回來都要跟他談論深情的信天游,偶爾還會輕輕地哼唱幾句,讓李二旺在那些輕若煙云的歌聲里不知是在夢中還是醒著。但每當張彩鳳消失得無影無蹤時,李二旺就突然醒了。

李二旺想讓張彩鳳永遠留在他身邊,回到他們曾經擁有的美好時光里。于是他決定去請請梁陰陽,問問有沒有什么辦法讓他天天夢見張彩鳳。

梁陰陽說:“要是能讓張彩鳳不走,這世道就不叫世道了。所謂天地人三界,各自有各自的因果變數。”

這部小說圍繞著陜北信天游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講的是李二旺和張彩鳳的愛情故事,他們的故事發生在半個世紀之前。

蘿卜茵茵調苦菜,

你媽媽生你人人愛。

前院的葫蘆后院的瓜,

你媽媽生你九菊花。

洛川的蘋果彬州的梨,

萍水相逢我就愛你。

臥床兩個多月的李二旺總算可以翻身了。從農田基建大會戰,壩梁那一塊斗大的凍土從山崖直接擊中他那一瞬間開始,李二旺再沒站起來過,醫院的病床幾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以致在以后的多少個夢中,他被那凍土帶來的呼嘯驚醒,好像身后突然撲過來《水滸傳》中景陽岡武松還沒打死的那只老虎,頓時就是一身冷汗。

這些天來,仿佛陽光普照。正月還沒過完,堅硬的大漠風,滴水成冰的寒冷,從窗口的玻璃上李二旺天天可以看到,但他心口正被一股暖融融的氣息籠罩著……二十多年來,李二旺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這難道就是他一次次想象的愛情嗎?那這愛來得也太不是時候了,不僅因為這是一個不允許愛情的時代,更是因為他的兩根肋骨砸斷了,腰部嚴重受傷。而那個名叫張彩鳳的學生,也是因為闌尾手術及術后感染,成了他的同室病友。

張彩鳳早就是李二旺一個遙遠的夢了。去年正月初十,在鄰村張彩鳳姑家的東高峁大隊,隊里一個神婆子說晚上老鼠嫁女,她能讓大家聽到老鼠響吹細打迎親的嗩吶聲。附近村子的人們像趕集一樣去湊熱鬧,都想親自看一看老鼠嫁女的熱鬧場面。夜深人靜時,神婆婆在炕灶前放了一副驢鞍子,讓想聽老鼠嫁女的人,頭枕驢鞍子腳蹬驢糞蛋,嘴里噙一塊藍炭籽兒。有人去試,說:“聽見了聽見了,還敲鑼打鼓的,吹手吹的是《大擺隊》。”又有人說:“吹手吹的是《得勝回營》。”還有的說:“總管還叫喊著坐席哩,老鼠新郎新娘就要拜天地了。”神婆婆得意之余說:“心誠則靈。”又說,“誰要是不信,就到石磨的眼兒上看,還能看到老鼠娶親的隊伍哩。”李二旺在人群攢動間,看見了如山丹丹花兒綻放的張彩鳳。

就這么看了一眼,張彩鳳便像釘子釘在李二旺眼睛里了。以后李二旺經常夢見那些盛開在他心頭的一朵朵山丹丹花,那些花兒像張彩鳳的笑靨。

紅格丹丹辣椒綠格茵茵菜,

這么好的妹妹誰不愛!

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

妹妹你家住在哪里?

灶頭燒火我給你扇,

缸里頭沒水我給你擔。

在他們面對面的這些天里,李二旺甚至有點幸災樂禍起來。那塊凍土砸的真是時候,多像月下老人猛然間拋錯了紅線。原來他是被愛神丘比特的箭精準射中的。這兩三天李二旺變得憂心忡忡,醫生要是讓張彩鳳出院了,他連表白的機會都失去了。眼看著沒有多少時間了,眼看著張彩鳳可以下床自由行走了,他要抓住這個用生命換來的機會。

沙棗澀來油棗甜,

就怕咱二人沒有緣!

清水河鴨子渾水河鵝,

就怕妹妹你看不上我。

一眼能化開黃河的冰,

兩眼看不透妹妹的心。

絲溜溜東南風滿天云,

你道是有晴還是無晴!

李二旺用信天游寫成的情書,遞到羞澀的張彩鳳手中。這時候他感覺自己變得輕飄飄的,有一種要飛起來的快樂。他仔細琢磨著每一個環節,覺得“信”的前后順序好像弄錯了,而“灶頭燒火我給你扇,缸里頭沒水我給你擔”似乎俗氣,盡是煙熏火燎的味兒。但好像再沒有什么話能更好表達他一個莊稼漢純樸的愛了。他感覺自己給她遞出的是他全部美好的青春。

山高不過月亮山,

我家住在張家灣。

路邊的黃蒿地塄上的草,

你看見妹妹哪達達兒好?

毛頭柳樹丈二高,

你把妹妹高看了!

李二旺捧著張彩鳳的回信吃驚了,她的回信是親切得不能再親切的信天游。她的信天游絲毫不比自己的差啊,她也是被他堅持認為的生活絕唱———信天游的愛好者。這不是老天在冥冥之中垂青他的癡情又是什么?人說愛情是心靈火花的碰撞,他認為愛情更應該是一圪垯垯石頭兩圪垯垯磚支起來的那一口鍋。這是生活的鍋、理想的鍋,當然也是愛情的鍋了。李二旺相信他和她一定會點燃屬于他們純樸愛情的火焰,讓他們的這一口鍋熱氣騰騰。

讀著李二旺特殊的情書,張彩鳳被深深地打動了。即將高中畢業的她從小就迷戀信天游。因為無意中的一聲“老麻子開花結圪蛋,咱倆好成面粘粘”,讓多嘴的嫂子聽去了沒少笑話她,從此人前面后開起玩笑就叫她“面粘粘”。張彩鳳也不惱嫂子,任憑嫂子的一張爛嘴胡說八道。嫂子小姑本來就像一對離不開又見不得的小冤家,好起時恨不得天天鉆在一個被窩里,惱了又恨不得黑夜里讓狼叼走替自己教訓一下。長大以后,面粘粘張彩鳳出落得如雜草叢中的一朵山丹丹花,不僅可以說模樣兒甜得一枝獨秀,而且多才多藝,在校學習門門功課數一數二;在家上炕能縫會剪,下地能廚會簸。但最能的還是她的金嗓子,一曲信天游唱出,一棵柳樹會深情地彎下腰來,一坡高粱葉子會拍紅手掌一樣,一群家雀會因此噤聲一個早上……誰的一身汗水隨著一陣清爽的風頓時消失,誰的一臉硬硬的胡茬瞬間蔫頭蔫腦地彎曲。嫂子后來告訴李二旺說,張彩鳳生下來時,哭聲竟然是《走西口》的調兒。縣文工團的團長王大志是陜北有名的作曲家,在學校的一次文藝晚會上,聽了張彩鳳唱的陜北民歌《大紅果子剝皮皮》,說別人都是吼歌,張彩鳳這女子才叫唱歌。他曾暗暗地盼著張彩鳳從學校畢業了,一定想辦法讓她到文工團來,成為他心目中的臺柱子。他相信憑張彩鳳的天賦,唱紅陜北沒問題,他還有一個更大的目標,就是讓張彩鳳唱出陜西,唱紅大江南北,讓似乎時過境遷的陜北信天游,重新站立成寶塔山的高度,站立成軍民大生產的高度。從那時起,王大志感覺張彩鳳就是為信天游而生的。張彩鳳的秀發飄著信天游的旋律,張彩鳳的眼睛眨著信天游的深情,“一對對鴛鴦水上漂,人家都說咱們兩個好”,就說走路,張彩鳳也仿佛邁著信天游的韻腳。

做闌尾手術的張彩鳳,第一次遇到了愛情:

一對大眼睛水靈靈,

柳葉細眉兒櫻桃唇。

瓜子俊臉臉天生成,

長辮子一甩最迷人。

苗條條身材五尺幾,

就像一根小蔥剛出水。

巧格溜溜手手剪花哩,

看的哥哥心動哩。

病房里昏暗的毫無倦意的燈光,一整夜地亮著。一大早,李二旺收到張彩鳳第二封信:

樹上的喜鵲喳喳叫,

哥哥的心思我知道。

黃豆大來綠豆小,

你讓我給你說啥好?

當天上生起一圪垯云,

誰知道下雨還是落冰?

五谷里田苗苗嫩豌豆,

妹妹我不值你留想頭。

多么吉祥的話語,李二旺感覺有一陣寒風穿過,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讀信的手分明在抖著,他莽撞的愛,似乎擦出了希望的火花。后來,張彩鳳看信時的一個微笑,似一張照片永遠珍藏在李二旺的心底了。

出院后李二旺常常在夢見跟張彩鳳,在夢里對她說起了那個蒙娜麗莎似的神秘微笑。張彩鳳卻哭了,眼淚好像斷了線的珠子,還閃著玻璃似的奇異光彩,仿佛醉了酒似的,渾身血脈僨張,寒風里他看見滿山的山丹丹花瞬間綻放,一陣陣清香隨風飄來,彩云追月,這是多么美好的夜晚……他就想怎樣讓張彩鳳不再離他而去?曾聽說有畫中女子愛上勤勞的主家后生,每天下來給后生做飯洗衣。一次后生偷偷躲在門后,從后面突然抱住她才知道是畫上的俊女子,終成夫妻。更多的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中從幽冥世界出來的花妖狐魅,跟書生秀才們的恩愛。現在李二旺感覺那些故事都是真實存在的,要不張彩鳳就不可能走進他的夢里,跟他談論信天游……

第二章

李二旺五歲時,他父親因積勞成疾死了,親隨后改嫁,李二旺從此跟著爺爺李一千生活。李二旺奶奶喜愛信天游,有事沒事總要唱上幾嗓子。爺爺讓李二旺上學,哪怕識上幾個照門字,過年再不要用碗“脫字”貼春聯了。多少年來,每逢過年,爺爺就在炕洞里掏出半碗黑煙煤,和著菜缸里的酸湯,攪來和去,用大小碗蘸著當墨使,整齊地脫在紅紙上,一副副雙圈兒的無字春聯就算寫好。貼到門口上,仿佛對五谷豐登的祈盼都在不言中了,仿佛對風調雨順的祝愿也在不言中了。李二旺雖沒讀兩年書,但跟奶奶學會了一串又一串的信天游。后來生產隊辦夜校,李二旺硬是被指定為夜校老師。他本來斗大字不識幾升,只好白天自己查字典識字,晚上教給那些學一個字比拔一畝黑豆都叫苦不迭的鄉親。李二旺先從簡單的“日”字教起:“‘日就是天,一天就是一日,一日就是一天。”誰知一個婆姨在下面說:“一天一日還行,一日一天誰受得了?再說地里活兒還等著做哩,娃娃還要吃飯哩,不能光顧得日,不顧地里活娃吃飯。”大家被逗得前仰后倒笑成一堆。李二旺紅著臉不知所措,從此一些對婆姨們敏感的字卻不敢再教了。有時幾個二貨婆姨故意出他的洋相,問他一日就不能半天,為啥要一日一天,你厲害?他這個業余老師哭笑不得。一次上邊下來檢查辦夜校成果,他寫了“自力更生”叫幾個婆姨讀,那幾個婆姨卻念成“白刀面生”。關鍵是再叫幾個老漢來讀,他們都跟著讀“白刀面生”,下來檢查的干部笑彎了腰。很長一段時間成了整個村莊的笑話,只要提起廣羊灣大隊,都稱是“白刀面生”大隊……盡管如此,幾年下來,李二旺倒成了半個秀才。

李二旺開始做起了一個不敢說的夢。他開始搜集民歌開始苦苦地讀書,開始嘗試信天游創作。他要成為詩人,就像寫出信天游巨著《王貴與李香香》的詩人李季一樣。他更敬佩李季從中原大地來到陜北黃土高原,從聽不懂陜北話開始的信天游創作,卻寫出了一個時代的史詩《王貴與李香香》。自己土生土長血液里還流淌著信天游的歌聲,不信就寫不來。

李二旺的信天游在《陜北農民報》上發表了。一首又一首,編輯給他回信說他的信天游“樸實無華充滿了芳香的泥土味兒,完全是田野生活的展示”。得到鼓勵的李二旺,創作信天游的熱情就更高了。他還給北京的一位大作家寫了一封信,很快他就收到了大作家洋溢著激情又充溢著哲理的回信:“只要在秋天里結好果子,為何在春花面前害羞?”

李二旺成了當地小有名氣的農民詩人。鄉親們都說李二旺是個人才,廣羊灣大隊也安排李二旺當大隊會計。本來李二旺可以不做繁重的農活,他心里卻說駿馬離開了草原還叫駿馬嗎?他的創作離不開群眾。可是災難就在那時發生了,在他埋頭鏟土全心傾聽勞動號子的瞬間,他差一點永久地臥床不起。

現在李二旺高興著哩!他想起那個塞翁失馬的故事。他會不會因禍得福才娶回讓他心花怒放的“林妹妹”張彩鳳?這可是他一年多揮之不去的夢啊,從看見她那一刻開始,他便做起了這個無邊無際的青春夢。

李二旺和張彩鳳同一天出院了,他們磨蹭著收拾行李。伺候張彩鳳的嫂子,這時才看出了一些門道,心里卻想說是腳不是腳直往靴子里插,也不尿上一泡尿照照自己。就圪勤馬碴卷起被褥,拉上張彩鳳就走。李二旺看見張彩鳳被她嫂子扶上了一匹棗紅馬,馬兒走遠了又跑了回來。可是剛到窗子前邊又被她嫂子一鞭子趕跑了。反反復復無數次,馬兒四蹄騰空而起,張彩鳳在樹梢上向他招手哩,張彩鳳在半空中給他憨笑哩,張彩鳳在云朵里對他努嘴哩,張彩鳳又拉著馬兒跑了回來,繞著他的窗臺轉了三個圈兒,卻被她嫂子老鷹抓小雞似的連人帶馬抓著翻山越嶺飛走了。直到張家灣嫂子才將張彩鳳放下來,一口氣吹過去,棗紅馬兒飛到窗紙上了,變成了一個小紅紙馬兒的窗花花。李二旺揉了揉眼睛,發現玻璃窗子上的冰花消融了,流下來一道一道的污漬。他跟在爺爺的身后,走出病房的門。

春風風吹綠楊柳梢,

想妹妹哥哥好心焦。

天上的花鴇地下的雞,

繞來繞去我繞住個你。

蜜蜂落在花骨朵兒上,

我的心就放在你身上。

平原上放馬難收韁,

想一回妹妹受一回傷。

下一場猛雨發一場水,

想一回妹妹脫一層皮。

炕暖煨那個悠悠火,

想起妹妹來不由我。

李二旺在山坡上唱著信天游,歌聲卻怎么也翻不過山梁。他一口氣爬到山梁上去唱,感覺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難道自己突然啞了不成?他喊了一聲“:張彩鳳———”卻炸雷似的驚起了幾只山雀兒,撲棱棱地飛起,石頭墜地似的又掉到溝底去了。一只老鷹從山背后飛過來了,在他頭頂上一圈一圈地盤旋著。老鷹沒有抓著騎著馬兒的張彩鳳,老鷹是不是要把他抓起來飛到張家灣,將他丟在張彩鳳的夢中?他閉上眼睛,老鷹并沒有飛下來,卻撲向一只野兔。李二旺沿著山坡羊腸小道下去,腳像長了眼似的邁上了通向張家灣的大路。沿著一座沒有盡頭的山梁下邊的土路,沿著土路下面的小河,沿著幾棵老柳樹拐一個彎兒,他來到了張家灣。他在村子里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個大圈,垴畔上,鹼畔下,可是連張彩鳳的影子也沒看見……

說起來還是信天游惹的禍。在最后風沙連天的春季,縣里組織各公社革委會來檢查春耕生產,不識字的大隊支書為了面子,讓李二旺出板報應付上面的檢查。那天李二旺寫在大隊黑板報上“人沒吃的牛沒草,男女老少上夜校”一類的話,完全是觸景生情。李二旺寫完了事,拍手走人。沒幾天,上面要求大會推選一個“壞分子”,大隊干部很無奈,只好采取全體社員選舉的辦法。開會的時候李二旺尿急,跑出去方便。不知道誰突然來了靈感說:“李二旺教我們‘一天一日,一日一天,說明他素質低,素質低就是就壞人。李二旺正合適。”還有人說李二旺在黑板報上寫“人沒吃的牛沒草,男女老少上夜校”這樣的話,也是壞人,于是大家異口同聲,全村人第一次團結一心,都說“李二旺最合適”。李二旺一泡尿尿回來,已被大家全票通過選為“壞分子”。李二旺大會小會站了十幾天,又被送到南泥灣勞教了三個月。

第三章

李二旺勞教回來,頭被剃成了禿子。他本來的中等個子,現在看上去突然矮了一截,身體倒是沒什么明顯的變化,不像人們說的要脫一層皮,甚至于要被打折了胳膊或斷了腿的。只是黑沉沉的眼睛里多了一層憂郁,額角似用刀重新刻了一回,比以前棱角更為分明。人一下子變得郁郁寡歡,他只想把自己封閉在只有張彩鳳的愛情之中。

李二旺意外地收到張彩鳳的三封信:

紅油鍋里炸苦菜,

你這人真的太古怪。

走路踩著西瓜皮,

讓人難以捉摸你。

山雞長著野雞翎,

你到底是個什么人?

涼房子里坐過冷板凳,

聽說你是反革命?

禿子害瘡怕日曬,

聽說你帽子還在戴?

李二旺呆若木雞地坐在路邊土塄上,一時心如刀割,淚水瀑布般直往下流。從記事以來,他還沒有如此流過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就是被押送他去勞教時,他也沒落過一滴淚。送他們去勞教的解放牌汽車一路顛顛簸簸,不少人開始不停地嘔吐。東高峁村那個神婆子吐得臉上沒一點血色了,黃中泛起了白。到了勞改農場,一天李二旺跟神婆婆聊天,才知道她讓人們聽老鼠嫁女的嗩吶,是事先放在炕洞里小錄音機播放的。她因此才以裝神弄鬼被勞教。

李二旺拆開第二封信,像拆除一顆隨時要爆的炸彈似的,小心翼翼,慢慢騰騰展開折疊的信紙,又半天不敢看一眼:

山西的蛤蟆走寧夏,

也不看看你的毛蹄爪!

鶿怪子叫喚滿天霧,

一看你就是個灰圪堵。

(“灰圪堵”,是灰漢的意思)

葫蘆掛不在月亮上,

好心放不在你身上。

糞爬牛只會抱屎蛋,

誰找你這樣的倒霉漢!

這封信的下邊還畫了一個屎殼郎滾糞蛋的鋼筆畫。李二旺看了差點發瘋,他按捺不住自己那顆嘣嘣亂跳的心,拿著信的手也在不停地顫抖。但再仔細看,字跡顯然是張彩鳳的。李二旺猛地想起,奶奶好像唱過這個歌兒。爺爺還罵奶奶,就一個勢利小人,一心想跟上一個當官有錢的,過上“坐椅子扇扇子,抖綢子換緞子”的日子。這一定是張彩鳳的哪個同學知道了他們的事情,替張彩鳳鳴不平寄給他的。古人說米面夫妻,他李二旺能讓張彩鳳有飯吃,恐怕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饑一頓飽一頓了。

每句話都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子,鋒利無比,寒光閃閃,前后左右直刺李二旺的心窩。李二旺看見他的肝隨著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到了地上,他的肺隨著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到了地上,他的心也開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了。他感覺天一下子塌了下來。天爺爺啊———天好像真的塌下來了。走在不知猴年馬月荒原的冰天雪地里,李二旺分辨不出方向與時間,他記不清楚自己從哪兒來,也不知道他要到哪兒去。他想吼上一聲,嘴卻怎么也張不開。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兩行淚水,流淌出來的兩條站立著的冰河,一直通到天上去了,跟天河撞在了一起,冰塊飛射,化作滿天星辰……天什么時候黑了,爺爺李一千拉起沒有一絲兒力氣的李二旺。他似乎連怎樣走路都忘記了,腿邁不開,站在那里像秋里軟不耷耷的絲瓜蔓,需靠在爺爺的身體才能勉強地站立。爺爺背回了李二旺。李二旺像丟了魂似的,全身沒一點氣力,一陣如入火爐,渾身經受著火烤;一陣又跌進了冰窖,就要被凍僵了似的不停地打寒戰。肝花五臟在練習跑步,在大腸小腸的跑道上,一天也不知要折騰上多少個來回。還有耳朵、鼻子和眼睛,它們都各自為陣,不再將聲音、氣味及光線輸送給李二旺了。李二旺回到了盤古開天辟地之前的那個混沌世界。

后來作者跟張彩鳳的生前好友女詩人草兒認識以后,她告訴作者那首詩是她硬逼著張彩鳳這樣寫的,她之所以這樣給李二旺當頭一棒,只是想試一試男子漢的承受能力,并非是要拆散一對有情人。

去年詩人草兒還跟作者說起她與李二旺的一次談話。李二旺說文字真的可以變成刀子,變成槍子兒,變成在心窩里爆炸的炸彈,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匕首和標槍。難怪他因寫在黑板報上幾句無聊的真話,就犯了錯誤。草兒說誰沒年輕過,年輕人不犯傻,不干幾件蠢事,永遠也別想成熟。

李二旺總算好了起來,思來想去,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吧,就當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能讓人家跟上自己受苦。但畢竟愛了一回,真正地愛了一回,一時間他又感覺自己的人生就此燦爛了。他要用一首信天游,給張彩鳳道明原委,一首也許是他最后的信天游:

牽牛牛開花爬上架,

對妹妹不敢說假話。

紅豆角角雙抽筋,

五歲上我爹死娘嫁人。

人家娃的書包我黑夜背,

翻上一回課本灑一回淚。

十三歲給隊里把羊放,

梭牛牛馬奶奶當干糧。

(“梭牛牛”“馬奶奶”,是兩種草果)

政治夜校識了幾個照門字,

黑板報寫了一首“反動詩”。

蛤蟆跳進了臊水坑,

就此落下個賴名聲。

鋸了板栗結白杏,

算是咱倆沒緣分。

馬蓮不長樹根底,

只盼妹妹你能爭口氣……

這不正是信天游的絕唱嗎?張彩鳳一連看了幾遍,字字句句都記在了心里,字字句句都有了溫度。恍惚之間她仿佛漫步在遼闊的深秋草原上,花草盡管有一種難言的孤獨與凄苦,鳥兒的叫聲里夾帶了一些悲鳴,天空也壓著鉛墨色的云層,陽光透過來了,一群駿馬從遠方馳騁而來,馬蹄嗒嗒,似早春響過大地的雷聲,幾只蝴蝶繞著馬蹄飛舞。她看到了一個美好的春天,一個屬于她和李二旺的春天,一個屬于這一代青年的春天……

學校每個學期都要邀請縣文化館館長、詩人塞上簫和縣文聯主席黃土畫派的代表畫家高天,以及音樂家王大志等幾位陜北有名的文化人到學校講課,以培養學生的學習興趣,讓學生懂得尊重知識,也尊重人才。藝術家們在講詩歌、音樂、美術之外,更多地講到“土特產”信天游,特別是詩人塞上簫,一提及信天游,就好像著了魔似的“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詩人一下子從凳子上跳了起來,這是多么深的愛,這是多么濃的情,完全可以與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詩句相媲美,陜北信天游是至今還在傳唱著的《詩經》。王大志則從音樂角度談信天游悠揚的旋律,他認為世界上,最能代表一個民族的民歌有三個:非洲的黑人民歌、俄羅斯的民歌、中國的陜北民歌,而陜北民歌又以信天游獨占主導地位。高天說得更絕,作為陜北的文學藝術愛好者,不學信天游等于拿著金飯碗討飯。

張彩鳳的信天游,應該說就是從聽三位藝術家的講座開始,沒想到現在運用得竟是這樣得心應手。她的內心深處,已經被李二旺的溫情悄悄地打動了。她一次次閱讀李二旺的信天游,一句句仔細推敲,比興手法的應用,在李二旺的信天游里是那么的自然,雖不能說句句皆佳,但可以說是佳句紛呈。最讓她傾心“一眼能化開黃河的冰,兩眼看不透妹妹的心”,如果以信天游的美來論,怕是空前的了。“絲溜溜東南風滿天云,你道是有晴還是無晴”不正是晚唐詩人劉禹錫《竹枝詞》“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生動再現嗎?

一個是千年前匈奴族后裔的劉禹錫,一個是匈奴故都寫信天游的莊稼漢李二旺,她突然大膽地把兩人扯在了一塊兒,甚至認為李二旺的這兩句信天游詩,一點也不次于“詩豪”那兩句民歌體的古詩。

這些天來,同學們說張彩鳳的臉蛋上開了兩朵紅花兒,眼睛也水汪汪的,都能澆灌二畝菜地了。草兒更是說夜里張彩鳳渾身熱得像能熬幾壺奶茶的炭火,心跳的像要從喉嚨里奔出來,即使是睡著了,閉著的眼睛一樣放著含情脈脈的光彩。多少個夜晚,她就是在張彩鳳眼睛的亮光里讀書寫詩的,她的靈感在如此美麗的朦朦朧朧的暈光中,就像秋天的曬場上農婦在用麻籮篩豆子,或者黃昏羊倌趕羊進圈舍,大珠小珠,蜂擁而至,她一夜寫過整整的一百首詩。張彩鳳極盡本能地想掩飾內心的不平靜,可愈是掩飾愈加覺得恐慌,心跳不由得加快,眼睛掃過的地方,擦出了一地的火星,一棵柳樹的葉子在火苗的灼烤下立馬發蔫卷曲,似經受到了三年沒下一滴雨的大旱。同學們心里都明白張彩鳳戀愛了,可就是沒看見張彩鳳跟誰戀愛了。張彩鳳心中也清楚她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其貌不揚的李二旺,一個莊稼漢一個信天游詩人:

黑老鴉叫喚要變天,

哥哥的苦處我理解。

蕎麥開花花包頭,

是非黑白我清楚。

一圪垯石頭和一圪垯泥,

想和我交朋友要考驗你。

驢糞蛋上落了一層霜,

太陽一出來就露本相。

身正不怕影子斜,

為人做事怕心偏。

交友不交毒賭偷,

唱歌要唱信天游。

不會作詩你沒才,

跑斷了雙腿也活該!

李二旺一下子又跌進一壇子蜂蜜里了,心上那個甜啊!那是多么美好的人間天堂,他和張彩鳳手牽著手,在濃郁的地椒椒花香的山坡,唱著愛情的信天游……他彎腰摘了一朵山丹丹花,別在張彩鳳柔美的發間,一眨眼張彩鳳真的回到了燦爛的青春二八年齡,秀發飄飄,嫵媚可人,柳葉眉,丹鳳眼,端挺的鼻梁。再看,哎喲,張彩鳳這才是“櫻桃小口糯米牙,眼睛仁仁一轉會說話”“白格生生的臉臉紅格彤彤的唇,長辮子一甩愛死個人”,還要補充一句“白格生生臉蛋毛格茸茸眼,紅格旦旦口唇渾身身綿”呢……信天游,原來信天游就是愛神丘比特射給他們的情箭啊!信天游,水格靈靈的眼睛的信天游,楞格锃锃的鼻子的信天游,紅格丹丹的嘴唇的信天游,軟格溜溜的身子的信天游,銀格鈴鈴聲音的信天游,命蛋蛋的信天游,小親親的信天游,如清清的小河水,從李二旺的心間嘩啦啦地淌過。信天游,惹禍的信天游這回算是派上用場了。

李二旺感到一種親切而巨大的壓力。張彩鳳的信天游寫得很有水平,要超過她就是使出渾身的本事也難啊!在張彩鳳樸素、自然的信天游詩中,還有人生哲理,樸素的人生哲理,自然的人生哲理。李二旺清楚,這不僅需要過硬的文學基礎還要有思想。

第四章

李二旺是天生就不服輸的陜北漢子。只有彎彎曲曲的山路,沒有彎彎曲曲的人生。他暗暗地下定決心,把自己當作一粒種子,種到奶奶和鄉親們信天游的土地上。

信天游是陜北人們共同的詩歌。男女老少沒有人不會唱信天游,猶如人人都會吃飯喝水一樣。奶奶唱起信天游是真正的出口成章。一次爺爺說他苦了一輩子,受了一輩子,現在總算老了罪快熬到頭了。爺爺說得有些悲傷。奶奶在一邊唱起了:“活著受過人間的苦,死了天堂里享清福。大底子皮鞋高后跟,你雖然老了也頂后生。”爺爺高興地笑了起來。又像明白了什么,說:“我哪里穿過大底子皮鞋?”奶奶說:“等二旺掙下錢了,我就給你買一雙。”又說,“讓你也好好享受一下生活,體驗一回當官的如何走路。”爺爺嘿嘿笑著:“誰走路腳還能擱在肩膀上!”一次鄰居丟了一只羊,三番五次地在老李家羊圈尋找。奶奶一不高興便唱起來了:“紅頭山羊打耳記,你要把人認仔細。二細細草帽遮陰涼,羊圈里可藏不住沒尾巴的狼。”奶奶的信天游,完全是日常生活,起承轉合,可謂天衣無縫。只是奶奶沒瘋,因此沒有信天游“奧書記”的名氣。

詩人李季就是在這個生他養他的死羊灣村,寫下了《王貴與李香香》。只是村名兒后來改成了廣羊灣。改革開放的好政策,改名后村子里的母羊最差的也下對羔,最多的一肚下了七個羔兒,全村人都發起了羊財。李二旺要創作《王貴與李香香》續篇。

夜里李二旺找爺爺拉話。說到李季,爺爺李一千又打開了話閘兒:“人家可行哩,一沒事了,就東家門進,西家門出,聽大伙兒唱信天游。鄉親們說那個河南后生聽一回信天游,三天不吃飯肚子還飽飽的。你說這世上還有吃歌子的人!”爺爺說得很神,真像是這么回事。一個大熱天,李季跟在幾個腳戶后面聽歌,走得人困口渴,碰上了一個婆姨,李季上前給腳戶們討水。婆姨頭都不抬,轉身便走,回頭又給他唱起了歌兒:

愣小子見人沒禮貌,

不稱姐姐不叫嫂嫂;

井子里有水你自己擔,

我沒空空跟你諞閑傳。

腳夫們哄笑了起來,看著李季出洋相。沒

想到李季接上歌對唱了起來:

百靈雀雀繞山飛,

聽見山曲曲兒像喝水。

日頭下犍牛陰涼涼里臥,

誰曉得喝不上水的腳戶多難過!

腳戶們為李季叫起了好,鞭子甩得啪啪響。再看那個婆姨從家里端來一盆清水,上面還漂著幾圪垯野蜂蜜……“這個兒貨婆姨就是你奶奶”是爺爺重復說過無數次的話柄。爺爺說,奶奶那時長得稱得上“半表人才”,整天拿火圪籽兒畫眉毛,老紅紙脫口唇,用雞油抹頭發,就洋氣得不得了。屁股后邊老攆著一些二不愣后生———衣服最容易爛的地方是后襟。可爺爺每次說來,李二旺都裝著像第一回聽,實際上爺爺每回說的也不完全一樣,加入了爺爺的一些情感色彩。“你奶奶和李季一樣,是靠歌子能當飯吃的人。”還有一天,李季在田娥子家的鹼畔上,給大家講八路軍太行山抗日的故事,說日本鬼子不過是一群過街老鼠,只要我們團結一心,人人喊打,那大家就好比逼鼠的貓了。消滅鼠害盡管有一點困難,但我們八路軍在太行山里已擺好了八卦陣,正和日本鬼子進行英勇戰斗,小日本滾出中國的那一天,已經越來越近。接著李季又教大伙兒唱起了陜北大秧歌:

正月里來呀是新春,

趕上那豬羊出呀了門。

豬啊羊呀送到哪里去?

送給那英勇的八呀路軍。

哎勒梅翠花,海呀海棠花,

送給那英勇的八呀路軍。

李季當年采訪群眾的身影,清晰地出現在李二旺的眼前:跟著腳夫們的歌聲,一走就是半天,回來還高興得睡不著;或者在一位唱酸曲的婆姨家門外蹲點,黑天半夜好像貍貓溜墻根;有時間自己掏腰包買上燒酒,請上幾位民歌手,半夜半夜地對歌唱酒曲兒。歌聲里王貴和香香相愛了,王貴走上了革命道路,反動地主崔二爺的外貌特征及內心世界也真切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了:

黑呢子馬褂緞子鞋,

坬坬里來了崔二爺。

一顆腦袋像個山藥蛋,

兩顆鼠眼瞇成一條線。

李季就是永遠的榜樣。現在李二旺實在有些寫不下去的感覺。他隱約覺得自己并沒敢奢望張彩鳳的愛情,只想把心里的情絲,通過信天游一根一根地抽出來。李二旺一夜沒睡,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來,眼看著太陽即將升起,“天地成雙日月生,山水有靈五谷豐”。突然來了靈感:

對對蝴蝶對對飛,

一對花朵兒親嘴嘴。

對對柜子對對箱,

兩個凳子成一個雙。

對對枕頭花頂頂,

兩條棉氈對棱棱。

對對穿衣鏡柜上擺,

天天等不見妹妹來。

對對嗩吶對對號,

只哥哥一個單爪爪。

葫蘆南瓜也一對對,

沒有妹妹我紅火誰?

李二旺感覺世界萬物都有了生命。每時每刻他都充滿了一種感激之情。感激生活無私給予他的一切;感激昨天為他耕過地的老黃牛,拉他進城里去的一輛馬車,讓他躲避了一場傾盆大雨的毛頭柳樹;感激蒼天讓他今天還在呼吸,讓陽光如此溫暖地照在他的身上,讓鳥兒盡情地在他的深愛里鳴唱;他還要感激明天,哪怕他的生命不存在了,太陽依然為這個美好的世界升起,小草在為他的親人歌唱,炊煙在父老鄉親的黃土地上迎風飄散。

奶奶說他:“你懷里整天抱著個爛本本,豬鼻子插蔥———裝什么象!”睡覺前他仰望著蒼穹要道一聲親愛的星星們,大家晚安;他抱著一棵小白楊親吻,他拉稻草人的手聊天兒,他騎著一條馬鞭回家;他跪在一棵皮開肉綻的老柳樹下流淚,他跟著兩只喜鵲胡言亂語“喜鵲喜鵲朝東喳,你給妹妹捎上一句話,就說哥哥我光想她”;他反穿黑山羊羔皮皮襖爬在羊圈里,讓爺爺數來數去多了一只羊;他奪下奶奶填入灶火的一叢沙柳傷心不已,沙柳還活著,怎么能當柴火燒哩?

奶奶罵他:“你瘋了,沙柳不是柴火你是柴火?”他還頂嘴說:“你看沙柳眼兒剛才閉上,就像睡著的人,只要栽在土里不就活過來了?”飯熟了奶奶給他端過一碗和菜飯,他吃一口燙嘴,邊用筷子攪飯邊念叨:“東風東風涼一涼,西風西風涼一涼,涼出一只大綿羊。”奶奶以為他著魔了,整天像個夢游病人似的,顛三倒四,就說:“也許得了失心癥,說不準兩個耳光打過去,人就好了。”爺爺卻憨笑著說:“這孫子又活回去了,只有三四歲大。”李二旺心里明白,他是爺爺、奶奶全部的盼啊!

第五章

陜北這塊黃土地,像被施過魔法似的神秘。清光緒年間,翰林院士王齋堂巡視三邊。三邊是陜北西北角長城下靖邊、安邊、定邊三縣。面對塞上地瘠民貧的荒涼景象,王翰林寫了一首瀟灑的《七筆勾》:

萬里遨游,百日山河無盡頭。

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

四月柳絮稠,山川無錦繡。

狂風陣起哪辨昏與晝。

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去磚木全用土。

夏日曬難透,陰雨不肯漏。

沙土筑墻頭,燈油壁上流。

骯臟臭氣馬糞與牛溲。

因此上把雕梁畫棟一筆勾。

接著王翰林用同樣的筆觸,將山珍海味、綾羅綢緞、金榜題名、粉黛佳人、禮義廉恥一筆筆勾去。王翰林這七筆勾過之后,建議清廷將三邊割讓給洋人作教區,從而引發史稱“三邊教案”的漢、回、蒙義和拳起義。

這與歷史記載大相徑庭。公元413年,赫連勃勃沿草原一路南下。策馬至此,眼前一亮,不由慨嘆:“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馬嶺以北,大河以南,未有若斯之美!”一時興起,吟詩誦志,作《江山一統歌》。長歌一曲,馬鞭落地,赫連勃勃以為是天意,命筑都“統萬”,意即“一統天下,君臨萬邦”。

漢虞詡《復議三郡疏》里,這片黃土地,竟有過如此的富庶:“沃野千里,谷稼既殷,又有龜茲鹽池,以為民利。水草豐美,土宜產收,牛馬銜尾,群羊塞道。北阻山河,乘厄據險。因渠以溉,水舂河漕。”從另一方面證明,這一方厚土歷史上并不貧瘠。

一代梟雄不過是過眼煙云,但青青草色永遠綠在一頁歷史的封面上。說書藝人的三弦聲中,“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歌聲依然鮮活生動。

這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描述,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有人稱黃土地是一片飛來的土地。長期以來,中外學者亦有“風成說”的定論。天災人禍,水土流失,真的像被施了什么惡毒的魔咒。拿人物來說,出了名的如奧書記、嗩吶王、剪花娘娘、天眼婆婆一個個徹底的“瘋子”。奧書記好多年前忽然不知去向,人們像懷念親人似的,至今念叨著這個唱信天游的瘋老婆。

為人要把良心賣,

平地上走路腿閃壞。

紅洋表褲子大甩襠,

誰要喪揚我一褲子裝。

肝花想碎心想爛,

骨石碼碼想得反長轉。

奧書記經典的信天游能裝一馬車,更絕的是奧書記可以用信天游發言:政策是“山丹丹開花一枝俏,改革開放政策實在好”,耕作要“秋里耕地一碗水,開年耕地胡日鬼”,氣象唱“螞蟻搬家蛇過道,旱蛤蟆叫喚比神仙妙”,沒有奧書記不能用信天游唱的。人們都說奧書記的信天游比愛胡吹冒撂的書記、縣長屁話連篇的報告強得多,因此被民間授封縣上永遠的“書記”。嗩吶王和剪花娘娘也由民間平頭百姓封授。嗩吶王是一個瘋老漢,一把黃銅嗩吶擦得锃亮,方圓十里八鄉誰家紅白喜事,他從來不誤,卻從不跟主家要一分錢。一年從東路來了一家靳家嗩吶班,去跟嗩吶王較勁比賽嗩吶,嗩吶王一口氣吹了一天一夜,直吹得天昏地暗,河水倒流,靳家班的主吹手口噴鮮血而死,徒弟們跪地求饒才罷。誰知過了三年,東路靳家嗩吶班繼任主吹又來跟嗩吶王較勁。靳家班這回玩了一個陰招,白天跟嗩吶王吹了一整天后,黑夜播放事先預備下的錄音。嗩吶王不知底細,跟著吹到天亮。清早嗩吶王送過風火,稍作休息又吹了起來。整整三天三夜,嗩吶王在吹死靳家班吹鼓手后,自己也在一陣悲戚的嗩吶聲中死了。人們發現嗩吶王在這三天三夜里,胡子足足長了一尺,而且在死去的瞬間,須發一下變白。人卻如活著一樣,面色紅潤如初。剪花娘娘有時一邊哼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歌兒,一邊轉動剪刀,一幅精美的窗花好像是小剪刀生出來的。“娃娃坐蓮花,兩口子結緣法;金雞戲牡丹,老婆一輩子愛老漢;石榴賽牡丹,賽下一河灘;十斤的獅子九斤的頭,一斤的尾巴吊后頭”……都是剪花娘娘教給婆姨女子們剪紙的傳統語言。

爺爺李一千沒抽李二旺的耳光。李二旺又像回到二十幾歲。他收到了張彩鳳的回信,他像從夢里醒來似的,跟奶奶要飯吃。奶奶端來早上剩下的半盆山藥粘飯,又給他倒了一碗開水。李二旺將開水倒進飯盆,稠的稀的一氣吃了個精光,像餓死鬼投胎轉世。李二旺走上垴畔山,展開張彩鳳的來信:

大雁展翅飛萬里,

妹妹沒有看錯你。

寶石圪垯土里頭埋,

沒想到哥哥這樣有文才!

夜蝙蝠長著夜光眼,

都怪妹妹人笨見識淺。

蕎麥不熟秸稈紅,

原諒妹妹人年輕。

眼睛糊了泡雞湯屎,

妹妹再不敢小視你。

誰知到了晚上,李二旺又“發瘋”了。大熱天的,拉了一件掛在墻上的羊皮皮襖,打上雨傘。奶奶罵:“老李家虧了人,也不知哪輩子造孽,修下這么個現世寶,丟人現眼的。”爺爺點上旱煙鍋說:“你操心你的事,沒偷沒搶,丟啥人!二旺夜里不回來,你讓鋪地蓋天?再說半夜下起雷陣雨沒傘行嗎?”奶奶說:“那敢情說,二旺還有先見之明,知道半夜下雨,出去給你挖水溝去了。”

奶奶的譏諷,爺爺充耳不聞。奶奶又嘮叨了:“兒要父管,女要母教。這一家老老少少,就靠我一個老婆子,骨頭磨成色子,賣也值不了幾文銅錢。唉,黑白無常,怎就不來拴走我老婆子,也讓我早到陰曹地府里早清靜?”爺爺抽著煙笑著捉奶奶的話把把:“早清靜,想得美,閻王爺好像吃素的,抽筋、剝皮的事可都歸他管。死了好,死了好,死了還能穿件大紅袍。”奶奶被說到痛處,罵道:“那你怎不死?抽筋剝皮也輪不到我。”話又一轉,“唉喲,你好像跟閻王爺是親戚,說不定到他那兒,給你個一官半職的,讓你們李家老墳上也冒上一股青煙。”爺爺在敗下陣時就自己低下頭說:“我又沒叫白無常黑無常。你懂什么,對二旺我不管就是管。”爺爺奶奶吵了一輩子,但他們只文斗,從不武斗。

仰面躺在山坡上,李二旺望著星空發呆。突然一聲嘶叫,一只貓頭鷹抓起長尾巴黃鼠飛走。濃烈的地椒椒花香中,他看見了兩只蝴蝶翩翩飛舞。蝴蝶怎么在夜里也不歇息?蝴蝶難道跟他一樣滿肚子的相思?他感覺自己跟著蝴蝶飛了起來,飛過了一片蕎麥地,飛過了一片高粱地,飛過了一個村莊,飛過了一座荒山,腿腳不由自主地跟著蝴蝶的翅膀,眼睛熟門熟路,習慣了一個方向,沿著山邊的一條土路,沿著土路下面的小河,沿著幾棵老柳樹拐一個彎兒。他跟著蝴蝶飛到了張彩鳳的張家灣,啊,那個在晨光的小河邊梳洗的俊女子不就是張彩鳳嗎?哎呀,怎雙手像是被捆扎住了似的,跟不上蝴蝶輕盈的翅膀,沉沉地直往下墜……

想你想你真想你,

變成蝴蝶跟上你。

牡丹花好葉兒好,

蝴蝶飛起高又高。

教室里我飛上你的窗欞欞,

操場中我跟著你的眼仁仁。

你寫詩我就筆尖上繞,

你梳頭我就鏡子里停。

白天我送你百花香,

黑夜就落在你的好夢上。

似夢非夢,似醒非醒。滿天的星星都喝醉了酒,跳的跳、舞的舞、唱的唱,還比賽著翻跟斗。那顆星怎么像鬧社火跑驢的張有萬?一會兒小跑步、大跑步,一會兒撒歡跳,幽默詼諧;那顆星就好像勾燈的老傘頭,一會兒是十字梅花,一會兒是蛇盤九顆蛋,亦真亦幻。難道今天王母娘娘開蟠桃大會,方才散場,各路神仙正回家?抑或是王母娘娘出嫁仙女?神來仙往,還請了戲班子,演出秦腔小戲《柜中緣》,又像是“久貪爵祿,不念妻子”的《鍘美案》。包拯的龍頭鍘下陳世美人頭落地,一顆流星劃著長長的尾巴從天宇墜落……

讀了李二旺的信天游,張彩鳳的一首“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結上個好心為你一個人”寄出來了:

雷聲響在當天上,

好心操在你身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天天我為你梳妝打扮。

有一口飯我留給你吃,

有一塊布我讓給你穿。

天冷了我給哥哥焐被子,

天熱了我為哥哥扇扇子。

家里門外不用你管,

我還要讓哥哥過星期天。

好像陜北酒曲兒里的“對歌”一樣,李二旺與張彩鳳在信天游的無限深情里,傾訴著他們真摯的愛情。那些日子,他們覺得愛情才是這世界上最為重要的東西。那段時間,李二旺更是想方設法在路上等郵遞員,每一次郵遞員來了,他便熱情地遞上香煙甚至是土特產,詢問他的信件。學校的郵遞員在第二節課下課之前,會將學生的信件直接擺放在灶房的窗臺上,下課了張彩鳳跑在最前頭去取郵件。

他們相互評論對方的信天游詩句。張彩鳳說李二旺的“牡丹花好葉兒好”這句隨意了一些,讓人一覽無余,不能反復有滋有味地品讀嚼咬。李二旺評張彩鳳“八十老婆兒打八叉”這一句起興不能說不好矣,可總感覺有點不美,“八十老婆兒打八叉”豈不要命!還有“眼睛糊了泡雞湯屎”不雅!需再仔細推敲推敲,一定會找到更優美的詩句。張彩鳳回信反駁:“大小是個命,我就是想不要命的愛!”他們同時自報其丑。張彩鳳說:“‘天熱了我為哥哥扇扇子,原是‘天熱了我為哥哥洗身子一句,想要更有人情味兒一些,可無論怎么說也缺少詩味兒,改為‘扇扇子,感覺意境好多了!”李二旺也說:“‘你寫詩我就筆尖上繞一句,原是‘你寫詩我就落你紅口唇,押韻是押韻了,那也是我最渴望停留的地方,可一想,讓你嘴唇上落上一只蝴蝶,那絕對不是‘蝶戀花,有點類似親口口親出來一片酸菜葉兒,這何止是貽笑大方的事?就改成‘筆尖上繞,既有了情趣兒,也更形象化了……”

后來李二旺才知道“大小是個命”是張彩鳳的一句口頭禪。她小時候,有一次去放羊,山坡上幾個孩子正比賽殺螞蟻,看著堆在南瓜葉上一只只無故的小螞蟻,一只還在掙扎著爬動,從來就溫順的張彩鳳吼叫起了:“大小是個命,小螞蟻惹你們誰了?”一個大男孩,舞著拳頭要張彩鳳收回說的話,還用捏死了無數螞蟻的臟手捏張彩鳳鼻子。螞蟻刺鼻的臭味兒讓張彩鳳傻了似的哭喊起來,一口氣說了一上午“大小是個命”的話。從此以后張彩鳳有了這句口頭禪,上小學時回答老師的提問,她也要先說一句“大小是個命”才進入正題。

關于信天游的押韻,農民詩人李二旺有其獨到的見解:“形可不韻,神必須韻。”也就是說形式上可以不押韻,而一首信天游詩的整體,以及內容、節奏則必須要押韻。在一些情況下,太強調押韻,則整首詩往往顯得媚俗,而不注重押韻,又有些信手拈來的隨意,也就不是信天游了。

信天游屬于黃土地,而不是一些詩人的胡編亂造。李二旺還給張彩鳳講奶奶的一個故事。他說有一年大旱,村里的莊稼都快旱死了。正巧袁天罡和李淳風為武皇踏勘選擇陵園龍穴路過村子,鄉親們知道兩人的大名就去問雨。袁天罡掐指一算說沒雨,李淳風也算沒雨。正當大家灰作一堆時,村里的趙老婆說今日有雨。袁天罡和李淳風大笑不止,還當是瘋老婆子。可午后果然下了一場大雨,關鍵是袁天罡和李淳風還沒離開村子。袁天罡和李淳風還沒遇到過這樣蹊蹺的事情,就虛心去跟趙老婆討教。趙老婆說她坐月子腳后跟受了風寒,只要是下雨前腳后跟就有酸痛感。袁天罡和李淳風聽了羞愧難當,從此再不敢以大師自居。村里后來流傳出一首童謠,“袁天罡和李淳風,不如趙老婆的腳后跟”。

李二旺還說:“我們不能迷信所謂的大師,應該師從自然,更多地跟鄉親們學習。特別是信天游,只有深入到鄉親們中間,才有屬于信天游的語境。”他還給張彩鳳列舉了李季《王貴與李香香》長詩里不押韻的地方,一點也沒讓人感覺出來。他還深刻地剖析了本土詩人塞上簫。無疑塞上簫是黃土地的驕傲,繼李季之后,他跟谷溪、梅紹靜們屬于第二代信天游詩的開創者。他們以信天游步入詩壇,并一舉成名,雖不能稱他們的詩作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但個個才華橫溢,也曾引領一代詩風。

第六章

星期天,草兒叫張彩鳳到她家串門。她倆說起李二旺,他一個農民,一個沒有上過一天學的農民,信天游怎么寫得這么好?細膩動人,樸實無華,似一首首小夜曲。詞語在李二旺筆下好像變成一群可愛的羔羊,他讓它們怎么上山它們就怎么上山,他讓它們怎么下溝它們便怎么下溝。草兒說:“你的李二旺也許跟《西游記》的孫悟空一樣,吸日月之精華,聚天地之靈氣,生就的一個寫信天游詩人。”張彩鳳搖頭,笑著說:“我們鄉巴佬能成什么精?成龍也是蛇豎子(蛇豎子,形似蜥蜴的一種爬蟲)。”草兒不同意:“我相信,機會對我們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機會也一定會降臨到每一個有準備的人面前。”張彩鳳若有所思,她和李二旺會有一個屬于他們的機會嗎?

夜晚在熄燈的教室里,張彩鳳點著蠟燭。此時李二旺的信天游將她從四面八方層層包圍了。之前幸福是那么的抽象,現在如此真切,她看到幸福像一個個活潑可愛的孩子,紛紛給她獻花,接著響起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掌聲。一眨眼,李二旺好像從教室的磚縫里鉆出,她被嚇了一跳。他一臉壞笑地向她走來,一身田野山花的氣息,他笨拙地張開雙臂,像想飛又飛不起來的笨山雞,她昏頭昏腦地投進了他的懷抱,她感覺教室外下起了雪,她冷得一陣哆嗦。李二旺卻不管不顧地瘋狂地吻起了她……蠟燭燃盡倏地熄滅了,張彩鳳從幻想的天空,悄然無聲地落下,臉上一陣發熱。她摸黑在信紙上熱烈地寫下了“水紅花開花水上紅,你就是妹妹心上的人”……又像發獎狀似的,寫下“授予李二旺,當之無愧的第三代信天游詩人”,還隆重地簽上她的大名,并在名字上,清楚地留下她紅紅的唇印。

山是山來水是水,

你是我來我是你。

你身上的妹妹在夢里,

我身上的哥哥在心底。

你身上的妹妹知冷暖,

我身上的哥哥叫喜歡。

你身上妹妹愛似海深,

我身上哥哥情比山高。

你中有我來我中有你,

就像兩把黃土和泥哩。

哥哥哪一天受涼哩,

妹妹渾身打冷戰哩。

哥哥哪一天生病哩,

妹妹的心上擂鼓哩。

哥哥哪一天夢夢飛哩,

操心妹妹把你留住哩。

信寄出后,張彩鳳很得意,自己總算打破了一直以來回信的被動。這首小詩也算她的滿意之作,可以跟李二旺那首《哄人哩》的信天游一拼。星期一上午,她又拉上草兒去學校圖書館,可翻遍幾架子的書,就是沒有她倆想要讀的詩。好在還找到了幾本詩歌名著,但丁《神曲·地獄篇》,很薄的一冊《勃朗寧詩選》,另一本《馬雅可夫斯基詩選》。圖書管理員卻只允許她倆每人借一本,看完歸還后再借。草兒好話說盡,圖書管理員才作罷。這顯然不能滿足她們的閱讀欲,草兒又帶著張彩鳳跑到縣圖書館,想在那里找到她倆喜歡的幾位詩人的作品。

一個大熱天,李二旺突然想起剪花娘娘。正好沒事,他便買了幾張紅綠油光紙,獨自一人前去拜訪剪花娘娘。剪花娘娘一氣剪了一串“祈雨青蛙”后貼在水缸口上,口里念叨:“青蛙缸口跳,細雨滿地澆。風調雨又順,年年好光景。”夜幕降臨了,剪花娘娘渾然不知李二旺的存在。煤油燈下又剪一個“簸箕娃娃”,在晃動的油燈影兒里,小紅紙人兒便簸起簸箕了。剪花娘娘似吟似唱:“娃娃娃娃簸簸箕,吃不了糕高摞起。”那天李二旺沒走,就住在剪花娘娘簡陋的窯洞里,喝了剪花娘娘熬的一鍋南瓜湯。第二天,剪花娘娘對他說:“女子生巧的,石榴牡丹冒鉸的。”從剪花娘娘那里,李二旺明白了,在“瓜子娃娃”充當驅除惡鬼的黃土坡上,農歷八月初二是窗子的生日,家家戶戶貼窗花,小小窗口變成了花園,惹得蜂飛蝶繞。到了兒女談婚論嫁的年齡,女方看家時,男方剪一幅“抓髻娃娃”貼到窗戶上……在“趕牲靈”男人遠去的歌聲里,女人的線陀轉動著深深的思念;在“回娘家”婆姨一句悄悄話中,男人板著的黑臉如打碗碗花兒綻放開了。

李二旺看到在剪花娘娘充滿想象的剪刀下,那些紅紅綠綠的紙片都有了生命,有了情感,有了深刻的文化內涵。在剪花娘娘籠罩著神秘色彩的剪紙語言里,猴能耕地,狗能拉車,駱駝馱來的是聚寶盆……鳥獸、魚蟲、花卉活靈活現,都散發著陜北高原泥土的芳香,蕩漾著民間藝術生命的意蘊。李二旺也明白了信天游和剪紙一樣,是黃土地的一部分,是粗獷里需要細膩的一部分,是一棵樹的語言,是一只鳥的歌唱,是一朵花兒的芬芳。

張彩鳳高中就要畢業了。她很想見一次李二旺,草兒出主意說:“忙婆姨尋不下好漢。讓他主動來找你,驢渴了奔井道,你急啥?”張彩鳳笑草兒就會小心眼,不像她敢愛敢恨敢作敢當。草兒給她講了一個故事,草兒說一次跟母親去榆林的舅家,舅媽很熱情地說沒米,要不倒上二兩油,借上點兒炭,咱吃炸油糕。她想笑沒笑出聲。你看吃炸油糕需具備的,說白了一樣沒有,舅媽用空話就把她們招待了。

山挨著山來山摞著山,

張家灣連著廣羊灣。

張家灣有個張彩鳳,

李二旺是她心上的人。

喜鵲鵲飛到廣羊灣,

只見書信不見面。

喜鵲喜鵲你捎上兩句話,

就說張彩鳳要回家啦。

只要他二百彩禮一個媒,

只要他一頂花轎來迎娶。

張彩鳳夢見李二旺看她來了,李二旺帶著鄉野清爽的氣息來了,李二旺帶著一束火紅的山丹丹來了,李二旺帶著二百彩禮和一個能說會道的媒婆子來了。這可是必不可少的禮數,這可是她父親與母親全部的面子……她側耳在二門縫上想偷聽媒婆子和父親、母親的談話,可怎么也聽不清楚。她的左耳似乎出了什么毛病;右耳更糟糕,像一間倒塌的房屋,怎么立都立不起來。她四處尋找耳朵,看見耳朵在大門口向她揮手再見。李二旺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背后一把抱住了她。再看李二旺的雙手藤條似的在她身上瘋長,一圈一圈地緊緊纏繞著她,她像落入蛛網上的飛蛾,懸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半空,一條小溪從身體里甜蜜地流過,她被溫暖的溪流幸福地沖走了,李二旺藤條似的手又將她拉回。如此反復,她有些精疲力竭了,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窒息……草兒拉醒了睡在身旁的張彩鳳。

她問草兒:“咋了呀?”草兒爬在她耳旁說:“你睡魘了。”好夢被攪,張彩鳳心里一百個不高興。“是不是夢見李二旺了?”草兒怎成了她肚子的蛔蟲?她心里不由得暗暗盤算,該不是李二旺抱得太緊了吧。

李二旺應該回信了。第二天上午,張彩鳳去拿信的時候吃了一驚,李二旺站在水房前看著她。李二旺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李二旺大步流星朝她走來,她有些不知所措,頓時手忙腳亂慌了神。她怕李二旺會不顧同學們的面,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全然不顧地一把將她抱起來,像昨黑夜夢中那樣緊緊地抱住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巴不得地上開一條縫讓她一頭鉆進去。這個灰鬼,就不知道事先寫信約會?不是敢愛敢恨,敢作敢當嗎?她似乎看到草兒在樓道上笑她哩。

王大志為防患未然,便思謀著讓唱民歌的張彩鳳學習戲劇,將來能成為一個多面手,到時說不準就變成一個秦腔名旦,就對張彩鳳全面培養了。張彩鳳并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團長讓學就學吧,俗話說藝多不壓身,全當是游戲。誰知高天知道這事大有興師問罪之勢,拉上張彩鳳去找王大志:“瞎胡鬧,你也算搞音樂的,民歌和秦腔是兩碼事,你這是強按住牛頭飲水哩,毀人虧人哩!”王大志并不買他的賬說:“藝術其實還需要互補,像畫國畫的畫家,怎能拒西方油畫于千里,而不去學習借鑒呢?”高天說:“這是兩碼事,你不要強詞奪理。”高天一急,拂袖而去。

張彩鳳一頭霧水,愣了半天,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王大志吸完一支煙才說:“別聽他胡扯,我知道水深淺哩。按他的說法,咱這唱戲的就唱不成流行歌曲了?我們團里唱秦腔的哪一個不會唱歌?我以為戲劇是民歌的一個質的飛躍,而不是民歌的一塊絆腳石。”

在國慶文藝晚會上,張彩鳳第一次登臺演出。她一亮相,一曲原汁原味的信天游一出口,贏得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這么長的辮子探不上天,

這么好的妹妹見不上面。

這么大的鍋來下不下兩三顆米,

這么旺的柴火燒不熱個你。

三圪垯石頭兩圪垯磚,

什么人把我的心擾亂。

緊接著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在觀眾的高呼里,張彩鳳三次謝幕,竟然不起絲毫作用,王大志只好讓張彩鳳再唱了一首《蘭花花》,總算勉強安撫了觀眾無限的熱情。

王大志最會包裝演員,在主持人的串臺詞里,特別強調:“我團青年歌手張彩鳳,是第一次登臺亮相。她是從田野里飛來的一只百靈鳥,歌聲甜美、嘹亮、動聽,今晚獻給大家的是一首原生態的信天游。”張彩鳳就此在縣城出了名兒。她的名字同時也跟百靈鳥連在了一起,一些觀眾叫不上她的名字,卻都知道是一只從田野里飛來的百靈鳥。詩人塞上簫還給張彩鳳寫了一首《黃土地上的百靈鳥》的贊美詩,發表在地區的報紙上。詩人在題記里寫道:“青年歌手張彩鳳,從鄉村走來,她原生態的信天游帶著一種磁性,她的歌聲散發著三邊高原泥土的芳香,蕩漾著民間音樂生命的意蘊,被大家親切地稱為黃土地上的一只百靈鳥……”

多年以后,也就是李二旺得知張彩鳳墳墓被盜挖之后,他的心開始滴血,一滴一滴,讓他坐臥不安,他開始整夜地失眠。可案子一直破不了,罪犯像從人間消失一樣。李二旺覺著是他沒有看護好張彩鳳,首先是他失職了。他要是經常去陪陪她,哪怕散步的時候到張彩鳳墳前轉一轉,也不至于被盜挖啊!

可沒想到的是,那個禿子男抓捕歸案后供認,盜挖張彩鳳并不是要賣女骨,因為他是張彩鳳真正的粉絲,就從那次國慶文藝晚會開始,他追著文工團的演出看張彩鳳,只要聽一回張彩鳳唱歌他就得到一種釋放,心里便能平靜多少天。他清楚自己跟張彩鳳的距離,他只想默默地守望著張彩鳳,他要用一生守望著張彩鳳的幸福。誰知張彩鳳悄無聲息地走了,他想去替她殺人,他懷揣一把刀子,卻不知道兇手是誰,他在街上轉悠來轉悠去沒找上目標。他知道張彩鳳埋在萬畝林了,有一天發燒把他燒得迷迷糊糊,夜里他去給她燒過紙時看見張彩鳳從墳墓里飛出來了,像云朵又像皮影,他眼看著張彩鳳飛走了。他想自己這輩子算這樣了,總不能下輩子還沒一點起色。幾年的時間,他在他家背后的山下挖了一個地宮,就想把張彩鳳安放在地宮里,只有張彩鳳才配住他的地宮。他只是想在哪一天不想活了就走到地宮里去陪張彩鳳,他要張彩鳳下輩子做他婆姨。

李二旺被感動了。按照禿子男說的方位走進這座宮殿時一陣吃驚。世上還有如此能人,在足有兩三個籃球場大小的空間里,洞里套著洞,窯中拐著窯,精巧的設計,怕是一位建筑師的水平也比不上。誰能想到一座大山快被他挖空了,且無一磚一木。在一個像宮殿的寬敞的窯洞里,正中仿照古戲里皇帝和皇后歡慶節日樣式,禿子男泥塑了他和張彩鳳,兩邊還塑了兩排類似的文武官員。最神奇的是宮殿頂上,彩繪了日月星辰,天河上一座由飛翔的喜鵲搭成的鵲橋,堪稱民間藝術大成之作。繞過宮殿穿過一條長長的通道就是陵墓了。李二旺感到不可思議,泥塑的華表,翼馬、鴕鳥,以及石馬、翁仲、石碑一應俱全。這需要多少年時間啊?禿子男為這座宮殿耗費了多少心血?李二旺不由感嘆,禿子男要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那他一定會成為有用之材。

因擔心存在安全隱患,縣上原要炸毀宮殿。鄉親們把宮殿做旋加了榆木箍通了電,說根本不存在什么隱患。無奈之下縣城建局請了省里的地質專家,經過論證宮殿在地層深處,黃土結構強度較好,紅色膠泥已近成巖,可以排除安全隱患。

第十章

天下黃河富寧夏,塞上江南山水美。李二旺沿著先人們走下的西口路,邁出了他人生的又一次遠行。本來他可以選擇坐長途汽車,但他更想體驗一下走西口的艱辛,他更想了解一下西口路上的風情民俗,完成他心里醞釀已久的一部長篇信天游敘事詩《趕牲靈》。這是一部描寫抗日戰爭至解放戰爭背景下腳夫們無私的奉獻精神,為打破日寇與國民黨反動派對邊區的封鎖,支援抗戰的腳夫們的英雄事跡的長篇信天游敘事詩。

李二旺眼下面對的是生計。他帶的錢本就無幾,盡管一路上鋪地蓋天,現在兜里能掏出來的也只有皺巴巴的幾元錢的毛票了。他看到建筑工地就過去試試運氣,可他不知道那么多的農民工擁進了城市,到處人頭攢動,在一旁是和他一樣等待的農民工。李二旺原想著他們會回家秋收,工地上也許就缺少人手,但他的如意算盤,一如他種不好莊稼一樣打錯了。最為關鍵的是現在所有建筑工程,用不了多久都將依照節氣的指令一律停工。那些打工者將和他一樣成為這城市的流浪者。

第一天,李二旺就在這樣尋找打工的無奈中度過了。困守在他鄉的夜幕里是可怕的。燈影下的一幢幢高樓,如洪水猛獸似的,隨時都好像要吞了他;那些正在建筑的高樓,則干脆張開了恐怖的大口,他一個人其實連巨獸的牙縫兒也不夠墊呢,就是十個人二十個人,它都可以一口吞掉啊。一個人的生命在一座鋼筋水泥的大城市里,在無數高大的建筑群下,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下午他曾目睹了被卷揚機咬掉右手的一個農民工,血淋淋的場景,他看了一眼就匆匆走開。但那個農民工的恐怖的痛苦,還歷歷在目。一個失去了右手的農民工,以后可怎么生活?

賀蘭如屏,黑黢黢地橫亙在平原上。這座被寧夏人譽為父親的山,在李二旺的感覺里也是那么的親切,是賀蘭山用足以稱得上高大寬厚的胸膛,擋住了遼闊的西北風,使得銀川的氣候比起家鄉陜北要暖和濕潤得多。但是在這樣的秋夜,頭枕磚塊睡在工地上的李二旺,依然是深夜里堅硬秋風的玩物,一回回讓他起來躺下,躺下了再起來,他像一個不倒甕玩具,或者木制的翻杠兒猴子,隨著一陣又一陣的夜風而哆嗦而踱步而嘆息。他睡不著不僅僅因為無情的塞上秋風,也不是因為饑餓,而是思念,是對張彩鳳說不清道不明的思念,是他對自己多舛人生的深深擔憂。

張彩鳳此時是李二旺心頭全部的溫暖。他想著她甜蜜的親吻,想著她含情脈脈的眼神,想著她小袋鼠似的掛在他胸前的任性,想著她“搬住炕欄咬定牙,任你親來任你耍”胡思亂想的可笑情景……他卻不能給她快樂,怕是永遠都不能給她快樂。

他現在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快樂。那是與精神無關的物質的東西,是起碼的豐衣足食,起碼的人情門戶,起碼的一個簡單的安樂窩,鍋、碗、盆,鋪、蓋、枕,蚊帳就免了,紗窗就免了,這樣樹梢上的月亮,屋檐角的月亮,滿窗子的月亮,信天游的月亮更可人意,這樣的日子里才有快樂和幸福。

在這個百廢待興的改革開放時代,在這個文學神圣的時代,李二旺作為信天游詩人,贏得的只能是張彩鳳短時間里的愛情,接下來的可想而知,正像她爸跟爺爺要的彩禮一樣,都是空的。現在他更是在高攀張彩鳳了。人家是文工團走紅的優秀歌手,他卻遠漂異鄉打工,不,連工還沒打上哩,真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李二旺怎么也睡不著,想到的都是張彩鳳會在很短的一段時間里忘了他,那是一個優秀女子的純樸的本質。在他看來一個男人不能改變自己的人生,那是命運不濟;一個優秀的女子要是不能改變自身的人生,那只能怨自己。張彩鳳雖沒受過高等教育,但她已具備了這樣的條件,讓她跟了自己那是一種災難性的罪孽,這才叫鮮花插在牛糞上哩。

李二旺想著,他要是能把信天游發在一些大的報刊上,那該多好。那是他可以改變自己的唯一途徑,也是他唯一的人生捷徑。那樣他就可以步入公家大門,有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他的精神財富也許可能變為物質基礎,這樣他就可以給張彩鳳帶來永遠的幸福,讓她也能抖綢子、換緞子、坐椅子、扇扇子,在世俗里風光一回。

第二天,李二旺還是沒找到打工的地方。黃昏時分他在一家小餐館買了幾個蒸饃,要了一碗面湯,實實在在地填飽了肚子。在一個小賣部買了一毛錢一盒的清涼油。昨夜里讓蚊子叮了個夠,手上臉上的疙瘩就像誰撒了一把麻子,癢得他心上發毛,今夜說啥也再不能叫蚊子咬了,否則明天就是有人想要他也會擔心他患了什么皮膚病。第三天,李二旺在一個建筑工地碰到幾個打工的老鄉。一個有點對眼的老鄉環視了一圈確定周圍沒人,便給他出主意說:“得買上兩盒好煙給工頭。”李二旺思前想后,也只能如此,可他兜兒里實在掏不出買兩盒好煙的錢了。他狠了狠心,撕開衣角的一個縫,把奶奶臨終留給他的兩塊響洋取出一個賣了,花了兩元錢買了兩盒好煙。他順利地將煙裝進了工頭的衣兜,工頭輕松地說了一句話:“那你就先拉水泥車吧!”

“爺爺奶奶啊,不孝孫無能,將奶奶的兩塊銀元也花開了。我對不住二老,可我會努力的,我再不會是你們眼中變粗狗怕吃屎,變細狗怕咬人的二旺了。”他拉著沉重的水泥車,想著爺爺奶奶一輩子的辛苦,自己要是再不立志,死了也無臉面對先人。他原本計劃明年一定好好種地,先做好一個正經的莊稼人,讓鄉親們看看我李二旺不是他們說的懶漢二流子。他跟他們一樣只是他們把莊稼種在土地上,而自己將信天游種在了報紙上;他與他們一樣在辛勤勞動,不過是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區別而已。

他現在漸漸又改變了回去種地的計劃。土地只能讓他不死不活,爺爺奶奶種了一輩子地,臨死只掙得兩口薄得不能再薄的楊木棺材。還好爺爺有先見之明,事前給自己和奶奶準備下了棺木老衣,要不他怎使他們入土為安啊!很久以來,生活在這塊黃土地上的人們,一輩子就是兩次嗩吶的悲歡,一次是迎親的一次是送葬的;一輩子就是兩次親情的償還,父短子妻,子欠父葬;一輩子就是二十四節氣里老天的臉,立春的雨那么亮,大寒的霜那么冷。他卻連爺爺奶奶喪葬的嗩吶班子都請不起,讓他們鴉雀靜悄地走了……“信天游啊信天游,你算把我害苦了!”李二旺不由得暗自長嘆。

深夜一陣寒風吹過,天空鉛云密布,沉沉地壓在賀蘭山上,仿佛要給這座到處是工地的城市,搭建一頂碩大無朋的蒙古包,好讓大家都能居住其中。下起了雨,簡易的工棚很快便開始漏水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李二旺想著杜甫的詩,跟幾個人跑進工地的樓房。他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想起他和張彩鳳過去的信天游。

那些日子,多么幸福啊!他的信寄出去沒幾天,張彩鳳的信就來了,她好像要跟他比賽似的,讓他知道她不是弱者,她是他李二旺的另一半,她是他李二旺棋逢的對手。

地茭茭開花三寸俏,

愛你文才才跟你交。

八十老婆兒打八叉,

心里邊哪顧人笑話!

豌豆絲絲纏麻稈,

一顆心早讓哥哥拴。

雞對雞來鵝對鵝,

哥愛妹來妹愛哥。

彩鳳啊彩鳳,你不知道,今天真正應了“刮一回大風熄一回燈,夜夜里想你睡不明”的信天游。

天凍了,工程接著全面停了下來。幾個跟他一起打工的老鄉要回家過年,李二旺卻不想回去,工頭說需要一個照看工地的,并答應付給每月一百元的工錢。李二旺想掙這錢,這是圪蹴著就可以掙到手的錢。第二天工頭來給大伙兒支付工資來了,每個人都歡天喜地。但工頭說賬還沒結出來,只給他們每人發了十幾塊錢,說是暫時的生活費,并叫大家不要急躁,再耐心地等幾天。說完好像沒事一樣地轉身走了,大伙兒想說什么,但兩個老鄉頭兒說:“不就等幾天嗎?我們等等再理論也不遲。”

大家幾個月黑水汗臉掙來的好像就剩下一天寒似一天的等待。返家時李二旺等幾人發現那兩個主事老鄉買東西。一個老鄉問:“都沒給工錢,你倆怎有錢?”一個撒謊說:“來時帶的錢沒舍得花。”另一個老鄉追問:“你感冒買藥還沒錢,怎可能沒舍得花?哄鬼鬼都不信!”一會又說:“是家人捎來的。”大家說:“走是跟坐是跟的,你家里人啥時來過?”他倆看著露了馬腳,才說了實情。原來工頭早就跟他倆說好,并多付了他倆一點工錢,叫他們不要跟著起哄鬧事兒,他倆見錢眼明就出賣了大家給工頭當了內鬼。李二旺照著兩人的臉上一口唾去,罵道:“沒良心的,你看你倆還有一點人味沒?”大家都氣憤難平,咒罵著他倆。他倆一直是老鄉們的頭兒,平日威風八面但眼下自知理虧,眾怒難犯,就任憑大伙罵著出氣。“老人還指望我掙錢問婆姨哩!”一個老鄉罵著罵著自個卻哭起了,“原想過年,好歹給父母買兩件像樣的衣服。父母養活我這么大,還沒穿過我買一件衣服,吃過我的一碗飯……”

李二旺心疼白白花了奶奶的一塊餉洋,他更心疼不顧老鄉們死活而出賣靈魂的兩個內鬼。他們分道揚鑣之后,幾個自認倒霉的老鄉跟他一塊回家了,幾個老鄉要找工頭算賬,可工頭像從人間蒸發了似的,他們再也找不到了。他們威脅炸樓,炸他們一塊磚一塊磚修建起來的大樓,炸他們一滴汗一滴汗修建起來的大樓,可他們實在買不到炸藥和雷管。

第十一章

《沙柳》準備創刊時,塞上簫、高天、王大志幾個人在編輯出版這份文藝期刊時沒少動腦子。塞上簫說:“一份地方讀物,不僅可以培養一批文藝后備人才,而且可以展示我們陜北黃土地的風情。”高天、王大志同時拍手響應。高天說:“我們的刊物要有別于其他地方文藝期刊,封面要旗幟鮮明地打上‘黃土風情。”

王大志建議將李二旺聘來當編輯,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李二旺沒想到被文化館聘為刊物編輯,他認定機遇開始青睞他了,如魚得水在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從約稿、編輯、校對到印刷、送閱、郵寄一攬子活兒承包了似的獨自完成,春節前《沙柳》創刊號出版了。塞上簫拃著的拇指都舉過頭頂了,夸贊說:“我們眼睛里有水哩,羊群里也能跑出駿馬來,你李二旺真是個人才!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我們都土埋到肚臍上的人了,你好好干!”

張彩鳳把李二旺編輯部的黑窯洞布置一新。她把白灰墻壁和窯洞頂子徹底清掃后糊了一層白紙,正對窯洞門的炕上掛了高天送給他們的國畫《嗩吶聲聲》,一進門窯洞里便充滿了喜慶色彩;右邊的窯洞壁上,掛著恩師塞上簫的書法“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是唐詩中李二旺最喜愛的詩句,李商隱的那首《無題》詩好像就是寫給他李二旺的,盡管他知道這“彩鳳”跟自己心上人彩鳳毫不相干;左邊張彩鳳貼了幾張自己喜歡的影星劇照。劇照的熱烈跟國畫、書法作品的雅致形成很大的反差,李二旺笑著說:“這不和諧,好像狗舔了壓過糕的碾子,讓人看著心里不是滋味。”張彩鳳說:“這一邊是我的,我不能讓你住的地方沒有我的氣息。”李二旺笑了:“驢糞蛋上落了一層霜,只要你覺得白就能行。”

下班后張彩鳳會準時來到,她總是愛扮作一只大灰狼調皮地敲門,敲那扇破門。李二旺總是親手去拉開實際上無法上鎖的門,像迎接一位公主似的請回張彩鳳,讓張彩鳳像鐘擺一樣吊在他的脖子上。現在這間黑窯洞總算像個家了。是張彩鳳的到來,使得這間窯洞有了家的溫馨、家的清靜、家的自由。他們共同渴望著這間窯洞能成為他們真正的家,成為他們靈魂棲息的家,在這座原本不屬于他們的小城,他們兩個成了腳在農村嘴巴在城里的怪物,他們揣著農村戶口本,小心翼翼地躋身在城市的屋檐下。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起整個地球,李二旺突然站起來像在朗誦一首詩。張彩鳳心領神會地說:“《沙柳》不就是你的支點嗎?”李二旺頓時又從萬丈的豪情里回來:“我總感到一種不安,有時感覺像一根羽毛,被風吹著飄啊飄的;有時又感覺像一圪垯石頭,一圪垯失去記憶找不上回家路的石頭……”

他們談論更多的是信天游。《沙柳》創刊號發表張彩鳳的一首《定下的日子你不來》,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定下的日子你不來,

垴畔上跑爛我三雙鞋。

細畫眉毛粗點唇,

解開辮子盤成云。

洗一回臉呀搽一回粉,

照一回鏡子丟一回魂。

喜鵲鵲報喜空喜歡,

倒眼窩狗娃子把心咬亂。

東山上太陽西山上落,

頭發撕成野雀雀窩……

李二旺尤為贊賞樸實的生活化語言,只有這樣的語言才能打動人心啊。“你的《定下的日子你不來》是一個女子或者說女人這個時代愛情質量的體現。”張彩鳳笑了:“怎么上升到愛情質量上來了?”李二旺說:“就是。多少年來,誰管愛情的質量了?男女雙方只見過一兩次面就組成家庭了,你看婚姻的過程媒人說合,喝酒訂婚,商話追節,嗩吶迎親,然后就是生兒育女,一生就這么簡單。”

只要團里沒有演出,張彩鳳總愛拉著李二旺去逛街。華燈初上,夜色微涼,張彩鳳挽著李二旺的手,大大方方地穿過南北大街,折進東西大街,他們不進任何一家店鋪、茶館、餐廳,他們就這樣漫不經心也毫無目的地走過一條街道又一條街道,走過他們人生最美好的一個冬天。最后李二旺送張彩鳳回文工團,張彩鳳反送李二旺回文化館,李二旺再送張彩鳳,張彩鳳又送回李二旺……直到李二旺站在文工團門口的陰影里不走,讓張彩鳳躺在他的懷里盡情地撒嬌,而他的雙手會緊緊箍在張彩鳳的胸前,撫摸著張彩鳳散發著溫熱而豐滿的乳房,有人走過來了,他深情地親吻過她,他們的一天才幸福地結束。

萬花筒的公子萬福早早地便在紅極一時的影劇院上班了。那個時期一張電影票可以哄得人家女子跟你談上一年戀愛,萬福憑著手中的電影票,送遍了半個縣城里的俊女子,成了縣里縣外有名的潑皮加花花公子。不學無術的萬福一個愿望就是能萬世流芳,哪怕像《水滸傳》里的西門慶,即使是臭名也要昭著于世。大家便去掉“萬世流芳”成語里的“世”字,當面背地里都叫他萬流芳。

萬流芳看上百靈鳥張彩鳳,死皮賴臉地纏著她。萬流芳看上了張彩鳳好像并不是談談戀愛走走過場,而是一副認真的樣子。萬流芳先是請王大志吃飯,王大志不明就里,既然局長公子請客,不去有些不近人情。誰知一去就像粘上了一張狗皮膏藥,萬流芳要請王大志給他介紹張彩鳳,王大志婉言說:“張彩鳳好像有對象了,我作為領導不好再給你說合。”可萬流芳根本不吃他這一套,說:“張彩鳳就是跟誰結婚了也得離婚跟我,天上說下來個雀雀,你說啥也得給我說成這事。”

王大志吃了一頓真正的窩囊飯,一肚子氣沒處撒,去找高天諞閑傳。高天嘿嘿笑個不停:“你這是遭了報應,誰讓張彩鳳學秦腔的?那萬流芳可是個偽秦腔迷。”王大志突然變得結結巴巴半天說不上來話。高天說:“這萬花筒是咱‘文化戰線上的禍害,正事不做,盡干瞎活。”原來文化館長塞上簫已找過高天,讓高天畫了一幅《老鼠滾蛋圖》,他裝裱起來,親自送給萬花筒。可萬花筒哪里知道這是叫他“滾蛋”的意思?還千恩萬謝,并對塞上簫說:“你的詩寫得好,以后咱倆合作,創作一些歌詞,叫王大志他們譜曲,有了音樂的翅膀,詩才能高高地飛起來,才能傳唱開來。”反過來又說他,“你瞎寫這么多年,除縣上這個小小的文化圈兒,外界有幾個人知道你?”

萬流芳調進了文工團,整天跟著王大志上班。王大志的辦公室成了萬流芳的辦公室,盡管張彩鳳住集體宿舍,也擋不住萬流芳每天去找張彩鳳學秦腔;盡管張彩鳳一再說她也初學秦腔,懂得的不過是雞毛蒜皮。正好老旦吳翠蓮和小旦陳小藝回宿舍,張彩鳳給她倆使眼色說:“她們是我師傅,讓她倆指導指導你吧。”吳翠蓮心知肚明,賣關子說:“秦腔可不是誰想學就能學會的。拿唱腔來說寬音大嗓,直起直落,既有渾厚深沉、悲壯高昂、慷慨激越的風格,又兼纏綿悱惻、細膩柔和、輕快活潑的特點,真是太難了。以你的條件最好學流行歌曲,說不準一唱就紅了。”萬流芳顯得謙虛起來說:“學一句是一句,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吳翠蓮和陳小藝拉著張彩鳳,借口有事走了。后來張彩鳳實在無奈,只好請病假躲避。王大志哭笑不得,文工團的正常排練和演出就這樣叫萬流芳攪得一塌糊涂。

是萬流芳攪亂了李二旺和張彩鳳的幸福生活。那天晚上,文工團在大禮堂演出大型秦腔戲《金沙灘》,武戲前面照例要加演一小折子文戲。“觀眾同志們,觀眾同志們,首先請大家欣賞由我團青年歌手,黃土地上的百靈鳥張彩鳳演出的《斷橋》選段,演出現在開始。”高音喇叭里誰用醋熘普通話剛報了幕,緊跟著就是一陣鋪天蓋地的掌聲。鑼鼓镲鈸緊火地敲了起來,嘈雜聲頓時靜了下來,張彩鳳扮演的白娘子風擺柳似的出場。“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霜染丹楓寒林瘦,不堪回首憶舊游……”“看斷橋未斷我寸腸斷一片深情付東流”的無限悲情,張彩鳳演唱得淋漓盡致。萬流芳從此纏上了張彩鳳。張彩鳳謝幕剛到后場,萬流芳就跟過來了。萬流芳無話找話拍著手說:“你演得真好!真的是太好了!”張彩鳳還以為是哪個沒買上票的戲迷,便虛心說:“才學秦腔,還請多批評。”萬流芳卻當真了:“我影劇院的萬福啊,萬局長是我爸。”接著又說,“你要是穿上一身紅裝,那就好了,飄飄欲仙啊!”張彩鳳傻了眼:“白娘子怎能穿紅裝?”乍還以為他是故意逗她,但看著萬福一本正經的樣子,才明白原來這是個不懂戲的假洋鬼子。“萬流芳就是一個假洋鬼子!”陳小藝跟張彩鳳說悄悄話。

萬流芳從此成了她的影子,無休無止地纏著她學秦腔。張彩鳳下了班連看李二旺也不敢,她不能讓自己心愛的人因此受了連累,她也看清了萬流芳這個外表光滑里邊一團糟,一個標準的人渣了。他現在憑著他那個局長老子和副縣長的“外公”,完全成了社會上的閑人,整日只知道吃喝嫖賭,上班反倒成了業余生活,每天去單位溜上一圈兒,只要不惹事,單位領導就覺得今天算是燒了高香。

張彩鳳無奈,只好請病假。她想著在老家待上一段時間,說不定萬流芳是一時心血來潮,等過陣子潮自然就退下去了。她也盼著文工團早一天開始下鄉演出,擺脫萬流芳死纏爛打不要臉的糾纏。

令人遺憾的是,《沙柳》第二期就讓萬花筒給連根刨掉了。《沙柳》無緣無故被停刊,據那個被大家稱為“馬屁精”的唯萬花筒馬首是瞻的馮宇說:“《沙柳》被挖與發表李二旺的那首信天游詩有直接關系。”萬流芳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張彩鳳愛的是信天游詩人李二旺,就是《沙柳》上寫《人吃五谷怎不生愛》的李二旺。那首詩就是寫給張彩鳳的,萬流芳一聽醋心大發,找來《沙柳》一讀,大罵說:“這真是屁詩,人吃五谷生的是屁!”然后將刊物撕成一堆紙片,回家就跟萬花筒慪上了氣,摔盆子砸碗,早不起晚不睡,擰開水龍頭不關。萬花筒知道原因后,一氣之下才連根刨了《沙柳》,迫使李二旺卷鋪蓋走人。

不會種莊稼只會寫信天游的李二旺并沒卷鋪蓋回家。塞上簫將文化館的一間黑窯洞,不收房租借給了他,并告訴李二旺:“在一個文明社會,無賴往往比我們過得更滋潤,你要學會說,我是流氓我怕誰!”李二旺就在這個曾經的編輯室,現在已被斷了電的黑窯洞里,開始他在縣城有些違心又悵然若失的生活,繼續編輯《沙柳》。

后來,李二旺將新的一期《沙柳》,托詩人草兒帶給張彩鳳。張彩鳳下鄉演出去了,李二旺擔心沒等她回來,他就會被強行趕走。這一期《沙柳》完全是按照創刊號形式編輯的手抄本。不同的是這期手抄本的“終結刊”《沙柳》是詩歌專號。除詩人塞上簫和草兒的幾首詩外,大多是李二旺和張彩鳳的作品,他們往來的信天游情詩,以及李二旺走西口打工寫下的信天游日記。

張彩鳳是流著淚讀完李二旺手抄本《沙柳》終結號的。文工團一直在下鄉演出,臺口差不多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從正月十五縣城鬧完社火,團里沒放一天假,十八就是一所學校寫好的開學慶典……二月二張伙場轉九曲……三月三龍洲東岳爺廟會……四月八烏云山廟會……五月十三大橋畔老爺廟會。中間是多家建筑工程的開工典禮,為一些小廟會的補臺演出,還有幾個單位喬遷之喜的慶祝。陜、甘、寧、蒙,臺口之間,整天都在汽車上顛簸,多數時候他們一下車匆匆忙忙吃過飯就要登臺演出。

張彩鳳的演出主要在晚會上。王大志要讓她成為多面手的臺柱子,她在學秦腔之余還學揚琴,“把握音準,陶冶情操,開發智力,修身養性”,王大志給她說了一大堆揚琴的好處。當然張彩鳳也樂意學習這些新鮮的東西,現在她感覺到秦腔和揚琴,為她打開了生活的另外兩扇窗子。秦腔唱腔中的歡音、苦音,所表現的歡快、喜悅情緒,所抒發的悲憤、凄涼情感,在尖細清脆的板胡聲中,讓她感悟人生。

張彩鳳曾對李二旺說:“秦腔的樸實、粗獷、細膩、深刻,以情動人,富有夸張性,是非常值得作家藝術家們學習的。生、旦、凈、丑,唱做并佳的表演,高亢激昂的唱腔,是我們在課堂上與書本中學不到的,一段唱詞,就是一首口語化的自由體古詩。”李二旺在張彩鳳的鼓動之下,接連看了幾場秦腔傳統劇種的演出,很快就成半個秦腔迷了,并稱贊說難怪人們說:“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人民齊吼秦腔。”原來這“亂彈”不亂,一聲“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一切的煩惱和不如意好像在高亢的吼聲里隨之消失……一場“苦戲”把觀眾眼圈都給唱紅了,老婆婆們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看戲流眼淚,盡替古人擔憂”。

揚琴讓她飄飄然走進音樂的宏大殿堂,她感覺她找到信天游的脈搏了。揚琴音量宏大、剛柔并濟的鮮明特點,跟信天游非常接近,或者說是一脈相承。慢奏時音色如叮咚的山泉,快奏時音色又如潺潺流水的揚琴,就好像是信天游的憂傷和歡快,前者是一位老人在懷念過去,后者是一個女子在抒發情懷。她在演唱信天游時,曾試著以揚琴伴奏,效果竟出奇地好,就是音樂家王大志也沒有想到,驚喜地稱贊“這是珠聯璧合”。之后張彩鳳在舞臺上的民歌獨唱,伴奏經常只有揚琴,偶爾配以二胡。

李二旺只能是半個秦腔迷。但他太愛信天游了,他說他的血液里一定流著奶奶的信天游;他說應該給萬花筒判刑,單就他擠對走詩人塞上簫這一點,就應該給萬花筒判有期徒刑三年,哪怕這只是一個道德法庭。他說讓我們信天游“教頭”的詩人下海經商,是文化局在逼良為娼……

墻頭頭上種豌豆,

你丟下妹妹誰收留?

井里頭打水井繩繩短,

你丟下妹妹誰照看?

一棵白菜一條根,

你丟下妹妹誰心疼?

蘆花花公雞白眼眼狗,

多會兒跟哥哥一搭走!

大雁南飛咕嚕咕嚕叫,

妹妹的心思天知道。

風吹日曬大雨淋,

世上難不過出門人。

一股黃風吹起一陣沙,

誰給哥哥說冷暖的話。

長不過五月短不過冬,

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

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

什么人留下個人愛人?

拔起蘿卜帶起泥,

什么人留下個活分離?

一把黑豆兩把米,

一端飯碗就想起你。

白天里想你就有夢,

黑夜里有夢就有你。

白天里想你沒辦法,

黑夜夢見說悄悄話。

想哥哥心思滿山飛,

毛眼眼望斷黃河水。

在張彩鳳的信天游前面,李二旺特別加了編者按,簡單地介紹了作者,說這是融入陜北黃土地的情歌,即使你沒到過陜北,但讀張彩鳳的詩,你就會感到這塊黃土地你是多么的熟悉,大到長城、黃河、死腦瓜子烽火臺,小到白菜、黑豆、蘿卜、蘆花花公雞白眼眼狗,都是那么的親切,你就身臨其境一樣行走在民歌的陜北高原上了……

“老天爺你真是不長眼啊!”張彩鳳很不平靜地放下手抄本的《沙柳》,站在山坡上喊出心中的壓抑和不滿。這些天她感覺自己快要發瘋了,情緒總是難以控制,每次上臺演唱:“六月那日頭臘月那風,老祖先留下個人愛人;三月那桃花滿山山紅,世上的男人就愛女人……”在悠揚得有些蒼涼的歌聲里,她會忘情地淚流滿面,戲臺下無數雙眼睛,她似乎什么也沒看見,星空下只有李二旺在深情地看著她。每天清晨,她帶著《沙柳》一個人出去,在沙漠在河邊在山坡,享受這晨光里難得的寂靜,享受李二旺手抄本《沙柳》帶給她的美好空間。

信天游不能當飯吃。張彩鳳的信天游不能當飯吃,李二旺的信天游也不能當飯吃。信天游就好像他們手中的風箏,他們在自己的藍天上放飛,突然兩只風箏在一陣風的作用下纏在一塊兒了,他們認識到他們相愛了,兩只風箏牽著他們走過一段坎坷的人生,又牽著他們離開土地走進了小城,卻只給了他們僅有的一個冬天的快樂。真是笑也信天游,哭也信天游。后來信天游被當作一種無足輕重的地域文化,慢慢被報刊編輯無情地遺棄。李二旺的信天游詩,除地方報刊外全部是退稿,他覺得編輯也許看都不看就退稿了,幾次他精心粘了中間的兩三頁,結果退稿還是他粘住的樣子,此后李二旺不再投稿。

第十二章

“焊雷管,鋸燈泡,精修處女膜,火補避孕套。”李二旺在黑窯洞門上貼出“本室服務范圍”告示后,接到的唯一一件活是萬流芳送來的一個手電筒上的小燈泡和一個中間剪了洞的避孕套。萬流芳嬉皮笑臉地問多少錢。李二旺說:“我這是絕活兒貴著哩,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就收你一百吧。”萬流芳罵道:“媽的巴子,一百元老子買一車新的。”李二旺嘆了口氣說:“你買一車又不能當雞蛋煮了或者當蘿卜涼調了吃。這是科技含量很高的精細活兒,跟造原子彈差不多,要是沒有錢就不修不補,兩廂情愿。”萬流芳有點急了:“誰說不干了?老子有的是錢,拿好了,取時付款。”李二旺說:“等等,等等,我干活從來都是先收錢的,不能壞了規矩。”萬流芳是專門來找茬的,哪能這樣認輸?甩下一百元錢說:“好,就按你的規矩,老子還怕你跑了不成?”李二旺說:“沒有金剛鉆,我還不敢攬你這瓷器活兒。”萬流芳哼了哼,騎上一輛電影里鬼子騎的那種綠色的三輪摩托,狠狠踩了幾腳,摩托嗡地響起他一擰油門原地轉了個彎兒一溜煙走了。萬流芳走后,李二旺不由得發起愁來。

萬花筒臨時指定的文化館“偽館長”王富強一上任就來找李二旺。塞上簫并沒被縣委免職,王富強只是文化局任命的文化館代理館長,因而被大家稱作“偽館長”。王富強說:“《沙柳》不辦了,你還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李二旺說:“我知道《沙柳》不辦了,可我又回不到娘的肚子里去,這窯洞是塞上簫館長硬逼著要租給我的,可算把我給害苦了。”李二旺說著拉開辦公桌上的抽屜,找出租賃合同,雙手遞給王富強,故意氣呼呼地說:“那是我爺爺攢了一輩子留給我娶婆姨的錢,他說城里沒有免費的住房。”

王富強接過租賃合同說:“假的吧?”李二旺裝出著急的樣子:“造假犯法,我哪敢啊!”合同上有塞上簫簽的大名還蓋了文化館的公章,租期至二〇〇〇年,租金壹仟元整,一次性交清。王富強看完合同氣得七竅生煙,罵道:“這個老王八蛋,合同竟簽到了新世紀。”王富強甩下合同,走了幾步又側轉頭問李二旺:“那錢交誰了?”李二旺說:“錢交給塞上簫館長,他付了《沙柳》印刷費和我的工資。”王富強摔門而去,李二旺跑出來說,“王館長,你老慢走,再來啊。”

接著是李二旺住的窯洞莫名其妙地斷了電。“在一個文明社會,無賴往往比我們過得更滋潤,你要學會說我是流氓我怕誰。”詩人塞上簫的話,此時像暴風雨似的在李二旺耳邊響起。他找來工具接上被剪斷的電線,在此后的幾星期里,他窯洞里的電三天兩頭地被剪斷,他只能不厭其煩地尋找斷線的地方接電,直到文化館全面停電為止。后來李二旺跟在文化館門面開煙酒批發零售部的人商量,從他那兒接上了電,人家后生正好是個文學愛好者。他一氣之下就在門上貼出那個“本室服務范圍”的告示。他要耍一回農民的無賴,反正他們也沒把自己當什么好人,農民意識就農民意識一回吧。

誰知萬流芳跟他較起勁來了。李二旺原本是要耍橫的,心里并沒想真的還有那么一個比他更橫的角色,竟然拿著一個手電筒上的小燈泡和一個破避孕套來。這無賴看來也不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只有無賴者才能真正無賴起來。但活兒已接下,就得想辦法對付過去,要么他只能卷鋪蓋走人,永遠逃離這個是是非非的小城。可小城有太多的誘惑,小城有他心愛的張彩鳳,小城有他李二旺未醒的夢……盡管小城跟銀川相比,只能是它的郊區是它的兒子孫子,卻依然是他們白于山村莊的不知疲倦的爺爺。小城早早地醒了,那時村莊的公雞還沒有叫鳴,汽車醒了或者它們根本沒睡,掃街道的三輪醒了,緊接著鍛煉身體的老人們醒了。練功吊嗓子的演員們醒了,他們在蘆河邊一會兒像瘋了似的大喊大叫,一會兒說繞口令:八百標兵奔北坡, 炮兵并排北邊跑;炮兵怕把標兵碰, 標兵怕碰炮兵炮……小城卻又遲遲不睡,飯店里醉漢們一直在吼叫,賭博、串門子的半夜三更了才記起回家,作家藝術家們把黑夜當成白天———難得一靜啊,他們都是這夜的寵兒,他們全然不顧市場經濟下橫流物欲不斷飛來的媚眼,摒棄雜念,在思想的天空下堅守著自己的藝術領地,他們是這座小城的品質,是他們使這小城的夜有了理想的高度……

李二旺胡思亂想了一通,腦子里突然生出點子來,他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去街上找了一個轱轆匠,讓人家用鋼鋸條從燈泡擰的螺絲上鋸開,再用砂輪打磨平整;之后他又到計生藥品專供店買了一盒避孕套拆開取出一個,一看還跟萬流芳留下的一模一樣。李二旺不由得笑了,還真是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萬流芳來取東西來了。他還騎那輛電影上的鬼子三輪摩托,只不過多拉了一個長發一個禿頭。李二旺心知是打架來的,就先操起一把劈柴的斧子握在手里晃了晃。萬流芳問:“你什么意思?”李二旺發狠話:“想砍幾顆人頭。”萬流芳說:“你想砍誰?”李二旺故意吸溜著鼻涕說:“命賤,活不下去了,砍幾個欺侮我的人墊背。”萬流芳問:“誰欺侮你了?”李二旺說:“暫時還沒有誰。”萬流芳說:“那就好,我的活兒呢?”李二旺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個小盒子遞過去,認真地說:“你看有啥問題沒。”萬流芳看看李二旺手中明亮亮的斧子問:“你怎這樣鋸燈泡?這是火補的嗎?”李二旺說:“你又沒要求怎樣鋸,我還想你鋸這個燈泡是要做煙灰缸哩;這避孕套就是火補的,只是我這技術高超沒留下痕跡罷了。當時你要是在這避孕套上面寫上名字就好了。”萬流芳惱羞成怒,轉身從鬼子三輪摩托的側兜里抽出一把大刀,罵道:“老子送你上西天,給你當這個墊背。”長發一把拉定萬流芳說:“干啥?走走走。”禿頭也幫忙說“:走,這小子命真的不值兩個鋼镚兒。”又回頭威脅李二旺說,“小子,不要忙,你等著,慢慢熟你的灰皮。”

萬流芳惱羞成怒地發動了摩托,李二旺晃著斧子說:“不遠送了,我整天閑著哩,有什么活兒再拿來,你放心,我會做得更好。”

文化館大門貼出一副對聯,“花筒真乃花筒,為群怎不為群”,橫批是一個比一個大的“哭哭哭哭”。對聯選用淡紫色的彩紙,是死了人靈棚上挽聯的顏色。文化館的四合大院也被特別布置了一番,四周懸掛起了引魂幡鑲了鋸齒狀的彩色紙穗。乍看還真像死了人,文化館四合院變成了一個沒有頂子的靈堂,平添了一種陰森森的恐怖氣氛。聽說這樣可以避邪,文化館四合院內厲鬼到處都有。事情發生在文化局《關于公開拍賣文化館的請示報告》周為群“同意”的當天夜里,大家心照不宣清楚是怎么回事。

但這個事件很快升級成為一個案件。公安的介入足以證明這一點,他們先是拍照,接著走訪,找尋制造謠言破壞安定團結的搗亂分子。李二旺作為重點懷疑對象,一對比字跡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對聯字跡力透紙背,李二旺手書的“焊雷管,鋸燈泡,精修處女膜,火補避孕套”,一個個字像是糞爬牛從硯臺里爬出,沒有一點力道。公安只能逐一排查,縣城里一百多位書法家就都成了嫌疑人。公開“抗議”過萬花筒的詩人塞上簫在南方城市可以排除,畫家高天的書法也是一把刷子,曾是《沙柳》編委,過去跟塞上簫近乎得很,自然變成公安眼里最有可能的制造謠言破壞安定團結的搗亂分子。誰知公安在高天家吃閉門羹不說,還被臭罵了一通:“你們公安是維穩的還是擾民的?成了誰喂的照門狗?主人一使眼色就出動亂咬人來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時候了。”高天接著就把電話打到了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辦公室,并抗議說他要向地區、省委反映情況。部長參加全省宣傳工作會剛回來,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件事,立即打電話問公安局局長,公安局局長說:“是周縣長的指示。”部長說:“停止調查,周縣長那兒我去說。”事情這才過去。

書法家們心里一個個憋著氣,這也太不把我們當人了。就有人跟著故意作對,在文化館大門上貼起真草隸篆不拘一格的信天游格式的對聯:“花筒見了錢兩眼眼開,為群的干女兒半道街。”“要吃花筒拿錢買,要交為群開口來。”“要吃櫻桃拿錢買,要交朋友開口來。”“大紅公雞墻頭上臥花筒等蛋蛋,拿不定主意跟誰過不跟群哥哥”……

對聯時斷時續,偽文化館長王富強本想表現一下,守候了幾夜卻一無所獲。因此放言說:“對聯不是李二旺寫的,但一定是李二旺貼的,要不怎么我一觀察就不貼了?只有住在文化館的李二旺具備這樣的條件。”

馬屁精馮宇與王富強在移交文化館時,李二旺蹲在門口一邊掄斧子劈柴一邊說:“我的租賃期還沒到哩。”王富強恨聲要氣地說:“你找塞上簫去。”李二旺照門劈了一斧子說:“看誰來找我要房。”人家買主倒很隨和地說:“有沒有寫合同?”李二旺就拿出合同來。買主看了看塞上簫瀟灑的簽字說:“按合同辦事,賠你違約金。”當場就點給了李二旺一千元,還關心地問李二旺:“你什么時候搬家?沒地方住就先住著吧,需要幫忙盡管打招呼!”又用手抖了抖合同說,“這合同值得永久收藏。”李二旺拿著錢反倒愣住了。

午飯后,李二旺去找高天拉話,說自己總感到不安,與人家的君子風度相比,自己小人多了。高天笑了:“他算什么君子?文化館就值那么幾個錢?起碼值現在價的幾十倍上百倍!他以這樣的低價買走,說明背后有貓膩,他那樣做是明白小不忍則亂大謀。”李二旺說:“最近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好像真成了一個無賴,常常反思塞上簫老師的話,到底是誰錯了。”高天說:“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東南西北風。我們個人就像河流里的一滴水,無法左右河水東流,獨善其身足矣!”李二旺說:“那倒是。可我們要是都渾了,那這條大河奔流的只能是濁浪了。”高天感嘆:“就是要獨善其身,我們不要去渾就是了。”

高天家小小的客廳里,墨香四溢。墻壁上懸掛著幾幅高天的黃土風情畫,讓李二旺覺著就像置身老家的山山水水之中。他仿佛聽到了誰在唱信天游,是張彩鳳吧,只有她的歌聲才具有這樣的穿透力,能直達他的心靈世界。雞鳴狗吠,炊煙裊裊,一個淘氣鬼硬是要把一只黑山羊當馬騎。那不就是村里的二蛋子嗎?還有隔墻的崔六老婆,她那張似干棗一樣的老臉,在這畫里年輪似的,讓他感覺著這黃土地的沉重……高天拿出一瓶二鍋頭,兩個人一邊談天說地一邊干。酒至半酣,人說話的欲望一下子變強了,好像一個長期封閉的閘門突然被打開。高天說:“二旺老弟你聽我一言,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跟張彩鳳能結就圪清馬嚓結了為好,那一千元錢正好算是塞上簫給你準備下的聘禮,財到禮足了,張彩鳳她大……叫啥來著?”李二旺說:“張大明。”“對,看張大明他還有什么話說。”李二旺難為情地說:“對倒是對著哩,可我總感覺自己配不上張彩鳳,讓人家一朵鮮花插在我一坨牛屎上,糟蹋世事。”高天大笑:“什么糟蹋世事?只要合得來就是了,被子一蓋就成了夫妻,兩個人渾打赤溜睡在一搭里,誰高貴?誰卑微?就沒了身份。”李二旺撲哧地笑。

那夜李二旺醉了。睡到空蕩蕩的窯洞炕上,他感覺一切都在旋轉,窯洞頂在旋轉,影星們在旋轉,張彩鳳在旋轉,他的一首信天游詩也在旋轉,高天的《嗩吶聲聲》在旋轉,塞上簫的草書“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也在旋轉。哎喲,老師的草書比他還醉,一個個東倒西歪的,一個個喝了一壇子的陳年老酒似的……

第十三章

李二旺收到二百元匯款單,是張彩鳳在銀川匯的,他心里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走路時,他忽然覺得神志有些錯亂了,不知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邁出了左腳,又感覺似乎錯了,慌里慌張又邁出右腳,竟然像麻雀似的跳著走了起來。兩天后他又收到張彩鳳掛號寄來的一首信天游,一首讓他徹夜未眠的信天游:

你知道妹妹常想念,

給妹妹照來一張相片片。

相片片照上二寸半,

甚時間想你甚時間看。

見不上你人來揣上相,

墻崖崖上畫你人模樣。

先畫上鼻子后畫上眼,

再畫上哥哥把妹妹看。

有心畫上哥哥大板牙,

思前想后怕人家笑話。

照著哥哥大嘴喂了一口飯,

吃呀哥哥吃呀哥哥叫了半天。

哥哥墻崖上跑了下來,

拉定妹妹手手不放開。

走不是走來站不是站,

熟人熟臉圍下一河灘。

急得我滿地找縫縫鉆,

最氣誰把妹妹的夢攪亂。

真愛是詩,這是張彩鳳心聲的吐露。李二旺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幾個月來人家四處為家,依然這樣牽掛著他。可他自己反倒左想著一個不配,右思著也是一個不配,滿腦子都是人家要金花配銀花的。如果張彩鳳真的跟了萬流芳,那才叫糟蹋世事哩。愛情并不是門當戶對,愛情是一個屋檐下兩個人一條心;愛情是一個鍋里攪的稠也好稀也罷;愛情是兩心相知兩心相悅兩心相許;愛情是優游攜手,而終老焉;愛情是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愛情是叫一聲哥哥你不要怕,哪怕他人頭高桿上掛;愛情是叫一聲哥哥你不要抖,大不了掉下來兩顆頭;愛情是能和哥哥面對面睡,鍘刀斷頭不后悔……愛情就是窮得只剩下一條褲子了,出門也要禮讓著穿;愛情就是看上去的兩棵樹,其實根在看不見的地下緊緊地纏繞;愛情就是有一口水你喝了我可以渴著,有一口飯讓你吃了我可以餓著;愛情就是一個把一個當成心口口上的疼,一個將一個視為眼仁仁上的亮……

天就要亮了。李二旺感覺滿腦袋的雜念漸漸被抽空,突然就來了靈感,他拉著燈想穿衣服起床又擔心這靈感瞬間跑了,便裹了被子坐在凳子上給張彩鳳寫起“回信”:

三月里桃花扭嘴嘴,

滿肚子話話說給誰?

四月里打碗碗花扯絲絲,

思思謀謀只有妹妹你。

五月里艾葉葉一片青,

妹妹帶走了哥哥的魂。

六月里黃瓜爬上架,

想妹妹想得灰塌塌。

騎上木馬不會走,

世上唯有相思苦。

木馬木馬你歡歡叫,

我給你燒香穿紅袍。

木馬木馬你走起來,

我給你鞴鞍飲水來。

木馬木馬你劈天飛,

今早上我就去看妹妹。

“信”寫下了,李二旺一腳踹開凳子,心里生氣地說:“誰叫你不遂我的愿!”但“信”往哪兒寄呢?李二旺在重新鉆進被窩時決定去找張彩鳳。

李二旺買了一塊女式的西鐵城手表,這是他安邊老家女子結婚最喜愛的手表品牌。他跟張彩鳳戀愛以來,她送過他一個精巧的荷包和幾雙繡花鞋墊了,可他還沒給她送過什么禮物。那次去學校找張彩鳳,他摘了一束野花,本來還摘了一袋馬奶奶的,可思來想去覺著不合適,信天游里唱:“交朋友交上攔羊漢,梭牛牛馬奶奶常不斷。”那些東西似乎就屬于攔羊人的專利似的,他只好邊走邊吃,想著馬奶奶可以說是造物主賜予農家孩子的禮物。小時候玩耍家家游戲,在一個大的馬奶奶上扎四根草棍兒就是一只犍牛,而小的馬奶奶就是豬羊;新媳婦迎娶回來了,草葉花衣多漂亮,柳笛的嗩吶吹響了,友誼長上了快樂的翅膀;殺豬宰羊,此刻馬奶奶成了孩子們可口的一只肥豬一只胖羊了,一口的清香,熱熱鬧鬧的童年,是多少孩子們難以忘懷的記憶……

李二旺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囊,回頭四顧,自己的全部家當加起來也不值幾個錢,倒是老師的墨寶不能丟下。他將高天的畫與塞上簫的字小心翼翼地卷起,匆忙送到草兒家托她暫替自己保管,就直奔車站。他幸運地買到了當日去銀川的車票。

李二旺沒有想到,思念救了他一命。他住的窯洞失火了,就在他離開的當天夜里。火勢看上去很大,整個窯洞燒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黑窟窿。一大早文化館門面開煙酒零售部的文學青年小孫,發現李二旺窯洞門窗都燒成灰燼了,窯洞里還往外冒著一縷淡淡的青煙,以為李二旺被燒死在里面了,就給公安局打電話報案。王富強飛一樣地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他湊近窗口往里面一瞅,桌椅板凳燒得什么也沒了。李二旺好像不在,炕上的被褥還煨得冒著細微的一縷青煙。跑進去細看,炕上一堆灰燼,但并不像被燒了的李二旺的骨灰,沒有人形啊!王富強就給公安局打電話說:“沒事,可能連電了,什么也沒燒。”并把小孫訓斥了一頓:“報什么案,亂彈琴!屁大點事兒,值得大驚小怪嗎?”煙酒部的人說:“不像連電,還能聞到汽油味兒,我還當是李詩人自殺了。”王富強罵道:“那賴皮小子剛發了一筆橫財,他才不會自尋短見,要死也得花完了錢。”小孫就說:“那就不對了,你聞這汽油味兒?是有人要燒死李詩人。”王富強冷笑一聲:“他那個賤貨,不值得誰謀害,誰要真的燒死了他,也算對社會做了一份貢獻。”煙酒部的人說:“李詩人其實是個好人,詩寫得那么好,人也很隨和。”王富強故作吃驚地說“:哎喲,哈巴帶串鈴———假裝大牲口,你什么時候也懂詩了?還開這個爛煙酒零售部,跟李詩人寫詩去呀。”小孫轉身皺了皺眉頭,想說什么又像突然卡住了,佯裝著咳了咳,轉身去了廁所。

楊萬兵大聲叫喊著說:“不算,不算,窗花也算花?”并要大家評理。李二旺說:“窗花不算花,那你們家叫窗花叫啥花?”楊萬兵說:“窗花啊!”張彩鳳得理不饒人:“你看你都說窗花了,那不算花算啥?”王大志說:“喝吧,誰讓你自己說漏嘴了?”楊萬兵服軟了,說:“再也不能給我唱了,噢……”直到張彩鳳答應再不給他唱,楊萬兵才喝了酒。

“什么壘窩空中來?什么壘窩土里頭埋?”張彩鳳又把歌唱給羅愛國,羅愛國對上來了:“蜘蛛壘窩空中來,土瞎鼠壘窩土里頭埋。”輪到張彩鳳跟李二旺喝碰杯酒,張彩鳳喝了酒,將酒杯交到陳小藝手里,說:“你給咱上。”楊萬兵想要干涉,張彩鳳放下臉說:“爛羊腦,你還沒喝夠?”楊萬兵便背坐過去立馬噤聲了。陳小藝倒起酒,滿場子選慫人,張彩鳳使眼色,她便挑了董二花,他不會唱酒曲兒。

“人窮我衣衫爛,見了朋友告苦難。你有那銀錢給我借上三兩串,我有那垴畔山向陽灣,胡莠子長城柴地畔,梭吧圪堵長成椽,鋸成料子改成板,老公雞馱上走云南下四川,賣下了錢兒再給你周還。”陳小藝嗓子甜甜的像個猴女女,她比張彩鳳雖早到文工團幾年,但不是一九七六年招進文工團的“七六戲子”。平時跟張彩鳳最合得來,每天形影不離的,兩個人之間也沒有團里的輩分,倒像姐妹似的。

酒杯傳到了老天使吳翠蓮手上了,她站起來說:“先給客人敬酒。”然后自言自語道,“唱什么?不會唱了啊!”羅愛國說:“老天使就是不跟人家一樣,總要撒個嬌天真上一會兒。”吳翠蓮剜了他一眼說:“先給你唱。生來我一十九,吆上那牲口趕馬頭,遠走那山西汾陽府,路過又走綏德州。周家鹼的果餡到口酥,麒麟溝過來又喝四兩酒,石灣街,月牙路,四根旗桿擎天柱,寧條梁上我馱回兩桶油。”

這是老天使吳翠蓮的專利酒曲,就因為她總是“生來我一十九”,平時又喜歡拿板(拿板,陜北話,指欲做什么事兒又磨蹭著不做),加之她一副天真好像不懂事的樣子,說話做事經常先嘟嚕嘟嚕轉動幾下眼珠,掂量輕重似的沉思一會兒。“七六戲子”們就給她取了一個美麗又富有詩意的綽號老天使,背底里又編排她:“婆姨是個好婆姨,就是堿放大了點兒。”

豬腦是敬老家親的,燒酒是待上客的。在最高的禮遇面前,沒有人不醉。羅愛國說:“喝酒不醉非君子,吐下一攤大丈夫。”李二旺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還在唱著:“向陽花開花朝南轉,三回五回你怎不盤算?誰要是口甜心苦把良心賣,平地上走路把腿閃壞。”

這是唱給張彩鳳的歌嗎?好像是也不是,不是也是。醉漢的話,沒人計較沒人理會。羅愛國卻帶著醉意說張彩鳳:“李詩人酒醉心里明著哩,怕你變心!”張彩鳳說:“不都是你們幾個耍壞心眼?硬把他給灌醉了。”楊萬兵接著話:“這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張彩鳳說:“爛羊腦沒趴下算你走運,哪天讓你喝得吐出肝花五臟。”姚三保也醉了,指著張彩鳳又結巴了起來:“李……詩人……不……不是酒醉的,是……讓……讓……你醉的。”他跟著李二旺唱道:“蘆花花公雞窗臺上臥,咱不為喝酒為紅火,酒曲曲出在心里頭,什么時間想唱什么時間有。”

張彩鳳在背后學了一聲狗叫聲,驚叫著,有狗!姚三保向前一撲,跌倒趴在了地上。幾個醉漢,讓張彩鳳的玩笑給醒了一半的酒。李二旺又唱起了思念的歌聲:“想你想得不行行,兩腿軟得打能能。想你想得不行行,吃飯拿了個酒盅盅。想你想得不行行,睡覺枕了個炕棱棱。想你想得不行行,人家還當我披了神。想你想得不行行,心在肝花上搖鈴鈴。想你想得下了一場雨,黃河水漲了百十里。想你想得刮了一場風,張家灣刮在半空中。”

第十五章

“罕山的藤條當弓背,麒麟的筋條做弓弦;射穿十二層云天的弓箭,把鬼蜮陰云齊沖散。”聽著悠揚的蒙古族民歌,看過草原男子三技的賽馬、摔跤、射箭,城川的那達慕大會也接近了尾聲。

李二旺跟王大志辭別,他要回去了。這一次出門他收獲頗豐,雖不能說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但也算轉了幾個省,各地的風情讓他開闊了眼界,為他的創作提供了不少好素材。特別在團里幾天,豐富了他的閱歷,他突然想寫一部反映文工團生活的小說。王大志說:“你回哪里?文工團是我們的家,也是你的家。我們可沒把你當外人。”李二旺點頭:“那是,真的感謝大家!”

“彩鳳沒告訴你?”王大志問李二旺。“告訴我什么?”李二旺反問。王大志說:“這個死女子!我們商量過了,想委屈你暫時在文工團干,主要負責晚會的串臺詞。”李二旺想了想說:“說真的我很感激,只是這樣怕是不好,我好像賴在文工團不走了,讓彩鳳臉上也無光。”王大志認真地說:“看你說哪兒了?串臺詞并非可有無的擺設,一臺晚會的成功,串臺詞就好比一串珠子上的線,沒了線珍珠串散了也提不起來。人家幾次提出過意見,我早想請你哩!”李二旺感激地說:“那我只能從命了,不過是幫忙,不要團里的報酬。”王大志笑了笑:“好吧,你們酸文人就愛打腫臉充胖子。”

其實在李二旺來城川之前,王大志已經知道李二旺在文化館房間失火的事。回家探親的羅愛國說:“聽說窯洞都燒焦了,只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李二旺下落不明。”王大志十分氣憤:“日他娘的,這也太過分了,現在都什么時代了,還敢這樣亂來!”囑咐羅愛國,“這事兒不要亂說,我看李二旺也算貴人遭磨難著哩。”聽到李二旺來到城川,王大志終于長舒了口氣。他就想著要為李二旺做些什么,也是幫助張彩鳳。羅愛國說:“咱們其實需要一個拉大幕的,一直由演員頂著,臨時安排人跑來跑去,影響他們休息。”王大志說:“詩人拉大幕,不是大材小用了嗎?再說讓李二旺怎么想,會不會說咱是欺侮他?”羅愛國說:“可以讓張彩鳳探一下口氣。”王大志還是覺得不妥當,便說:“玄走玄相吧,先讓李二旺寫串臺詞。”楊萬兵附和說:“咱團里現在其實最缺的就是一個筆桿子。”

事情定下來后,王大志又讓姚三保叫張彩鳳,征求她的意見。張彩鳳很是感激地說:“我知道這是團里幫我們,我們一定不辜負大家。”她了解李二旺的犟脾氣,斟酌再三覺得自己說這事李二旺會認為是她求的情,那樣他就不可能留下來,反倒把事情搞砸了。

李二旺的串臺詞在文工團一炮打響。大家才覺得他還真有兩下子,不光只會寫哥哥長妹妹短的信天游。晚會由當地歌手和演員聯歡,演出前第二次彩排,李二旺的串臺詞雖在早上就交給了主持人楊萬兵和陳小藝,但根據男女主持的聲音和語速特點又修改了幾處。他的串臺詞不僅情感真摯富有文采,而且巧妙地將地方風情、習俗、名勝、特產與節目連成一個整體,為演出營造了很好的氛圍。演出現場,不時有歌手跑上舞臺,加入進來,形成一個又一個意想不到的大聯歡的高潮……

演出結束后,鎮上領導請全體演出人員吃飯,當即表態,明年城川的那達慕大會還請他們演出。王大志便悄悄對李二旺說:“簡明扼要、銜接自然、以情煽情,這串臺詞好啊!你看串臺詞多重要,連明年的合同都簽下了。”李二旺笑道:“這哪里是我的功勞啊?這是你們的實力。羊糞蛋蛋再怎么燉,放到豬骨頭里也香不起來。”王大志大笑:“李詩人真會說話。”李二旺心里難免生起一些滿足感,他智慧的光芒開始綻放光彩,他能從張彩鳳眼神里看到這種光彩,他不再是文工團一個可有可無吃閑飯的人了。

文工團要到志丹縣演出,他們一下車大家都忙活起來。姚三保帶著裝卸隊在布置舞臺,羅愛國安排住宿。王大志說每天兩場戲,這是團里多年不成文的規矩,連來帶走我們最多只有五天的時間。會長們估摸著時間上沒商量的余地,就在戲上做起文章來了,對本戲挑了又挑,《金沙灘》《穆柯寨》《轅門斬子》《昊天塔》《穆桂英掛帥》……除最后一場是晚會外,竟都點了楊家將的武戲,并要求在每場本戲前加演折子戲。王大志笑著說:“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在這兒我們得看神神的面,出力的活兒你們說了算。”

李二旺卻給會長們推薦文戲《竇娥冤》《狀元乞丐》,說這是最受觀眾好評的兩部大戲,很有教育意義,再說武戲和文戲結合著演出,觀眾會覺得廟會內容豐富,對演員來說也有了休息時間,精力充沛地演好每一場戲。會長們你說行他說不行地商議了半天,還是聽了李二旺的建議,調換上《竇娥冤》《狀元乞丐》。

廟會在鄉村,是一件大事。總有那么一些平日里空閑的地方搭起了臨時帳篷。這里一片是商業區,便宜的日用百貨應有盡有,香皂肥皂洗衣粉,針頭線腦帶頂針,長袖短褲裙褂子,絲襪紐扣窗簾子……當然不乏假冒偽劣商品。那里一片是餐飲區,早有人提前一兩天就開始支灶埋鍋,準備著施展手藝,賣羊肉、雞肉、豬排的,賣剁面、饸饹、雜面的,賣油糕、米饃、糕斜兒、馃餡、干爐的……也有一片三輪區,他們是收購農村土特產品的,從五谷雜糧,到木耳、蘑菇、地軟,再到豬羊和皮毛,以及中藥材甘草、黃芪、遠志、麻黃……還有那么一片娛樂區,江湖耍猴賣藝的、撂帽子的、扣明寶的、押單雙的、玩紅黑板的、套圈兒的、拉繩兒的、打氣球的、飛鏢的、滾玻璃球的、投乒乓球的、摸彩的,五花八門。一句話就是你沒見過的別人讓你來見了,你沒想到的別人為你想到了,真是一點不為過。

天還沒黑,看戲的人們就從四面八方擁來了。老婆老漢們隨身帶著一個小板凳,能走動的搖三慢四地走著,走不動的騎了毛驢,婆姨女子們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家長里短,手里大多提了一個花布包兒,里邊煮雞蛋、炒瓜子什么的。男人們則三兩一伙兒大步流星,好像天生下來就是為忙而來為忙而去,看戲也恨不得一步跨上一里路。后生多數是不結伙的,獨行俠一樣地單來獨去,似乎有什么心事怕被別人看穿了,一個個顯得比平時老練而又沉穩。要是誰家女子一個獨自去趕廟會,那一定有什么秘密了,她也許是為約會來的,也許是就要跟心上人走了,也許……

今晚的演出海報貼出來了,是《金沙灘》。戲場上很快就被一股嗆人的旱煙味兒籠罩了,很快也彌漫開了一種濃厚的悲壯氣氛。老漢們差不多是人手一鍋煙,他們要在開戲前先過足了煙癮,然后再慢慢地品戲。實際上他們對每一本戲都耳熟能詳,他們懂得演員舉手投足的含意,他們理解戲里文縐縐的唱詞,他們看戲只是為重新走進劇情在歷史的自由天地間再行走一回,釋放一回生活,體味一次。他們同時要擔當講戲的角色,不厭其煩地說著戲里的故事,那楊家父子浴血鏖戰,大郎、二郎、三郎戰死,三郎死得最慘,在荒草灘被亂馬踏成肉泥。四郎、八郎被俘,五郎出家五臺山,七郎雁門關搬救兵,被奸臣潘仁美公報私仇亂箭射死,只六郎一個殺出那番兵的重圍……

發電機響了,舞臺上一片光明。姚三保扮演的天官領兩童子莊重威嚴上場,開始請神:“吾在九重做天官,玉帝殿前去傳言……吾,上方一品天官是也,適才吾正在南天門上坐,四季公曹,飛馬來報,言說此地人眾許下大戲還愿,玉帝命我前去收愿……駕起祥云,來在福地,吾當慧眼一觀,果然是香煙滾滾,火炮連天;燒香弟子一旁下跪,吾當望空三拜,將這一臺大戲攬于袍袖之內,待我回宮復旨,正是:此廟蓋得盛風流,周公踏線魯班修。蓋在八卦乾坤口,祖祖輩輩出王侯。”

加演的折子戲是張彩鳳清唱的《血淚仇》選段。李二旺笑著對王大志說:“這一會兒是天上神仙,一會兒是現實的《血淚仇》,一會兒又是歷史的《金沙灘》,距離也太遠了吧,觀眾心態一時半會兒怎調整得過來?”王大志不作聲跟著傻笑。張彩鳳穿著自己平時的服裝上臺,在音樂聲里她悲苦地控訴起來:“手拖孫女好悲傷,兩個孩子都沒娘,一個還要娘教養,一個年幼不離娘……”

張彩鳳剛下場,本戲就緊鑼密鼓地開了。兩個會長卻找到王大志,一個說:“王團長啊王團長,你可不能糊弄我們,這折子戲怎么這么一小段?”王大志說:“哎呀,好神神老價哩,你們知道《金沙灘》多長?兩個多小時,折子戲要再長了,演員怎受得了?”另一個會長就說:“那以后的折子戲可不能豬頭不燎羊腦沒褪地演,得演完整。”王大志求告:“那演完整了還叫折子戲?你們放心,看我們的演出質量,不要只在時間長短上念小九九。”李二旺一旁敲邊鼓:“鑼鼓大镲的,其實兩三個小時觀眾也累了,這秦腔戲時間長了耳朵可受不了。”舞臺上《金沙灘》的鑼鼓聲如撲水一樣密集,“遼”字黑旗下,大遼國駙馬韓昌已領兵下場,兩個會長這才忙著跑下場看戲去了。

王大志說:“這些會長就是難纏。”可回頭不見李二旺,再一看張彩鳳也沒了蹤影。請探親假的演員都回來了,沒她的戲,站廟俑也不用,因此吃飯時張彩鳳就和李二旺約好出去走走。但原來安排的折子戲《蘇武牧羊》,因演員身體不舒服臨時請假,只好讓她臨時受命救場,還是清唱《血淚仇》選段,于是到處找張彩鳳和李二旺。

月牙像半張笑臉,忽隱忽現在一團薄云里上升。張彩鳳問李二旺:“你說今天是什么日子?”李二旺想了想說:“反正不是你的生日,也不是我的生日。”張彩鳳親昵地說:“你猜猜呀!”李二旺努力思索了半天,還是說:“不是什么日子啊!”“笨蛋,今天是七月七,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張彩鳳抱怨說,“還說我是你的命蛋蛋命根根,連這個都不記得。”李二旺拍著腦門:“哎喲,我說今天怎不見喜鵲了?天地良心,出來將近一個月,早沒了時間觀念。再說我可不想和你像牛郎織女一樣,一年見一面,還要喜鵲搭橋。”張彩鳳反駁說:“你們男人也真是,吃著碗里瞅著鍋里,貪得無厭。我倒覺得人生要是有那么浪漫的相會一次也夠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李二旺長嘆一聲:“哪敢啊?我其實只想三十畝土地一頭牛,跟你有個熱炕頭就知足了!不過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我倒是傾慕得很。知己難得啊,紅顏知己更難得,一個與你在精神上獨立、靈魂上平等的人,就能夠和你產生心靈的共鳴,而不單單誰是誰一味傾訴煩惱的情緒垃圾桶,或者是一個受了傷害才倦鳥望歸的巢穴。”

張彩鳳依偎在李二旺的肩上,他們順著小河漫無目標地走著,轉過幾座山已聽不見高音喇叭里鏗鏘的鑼鼓聲了,空氣里彌漫著地椒椒的清香,河水流過石頭聲如古箏淙淙。他們坐在兩塊石頭上,仰望著一天的星星,張彩鳳突然問:“二旺哥,你說這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也很孤獨?就像這一河灘無家可歸的石頭。河水流過,它們才有了生命似的發出聲音。而星星一顆距離另一顆那么遙遠,要拉個話就是喊破了嗓子也聽不見,只夜里發一丁點光出來,多可憐啊!”李二旺嘿嘿地笑:“你怎像林黛玉一樣多愁善感起來了?要是石頭都長了腳,滿地像青蛙亂跑亂跳的,我們的車過來了一塊大石頭嘎起來殺眼黑(殺眼黑,陜北話,有故意搗亂意思),走到車轱轆底下那還了得?石頭長了腿還不亂套了?我倆坐著坐著它們喊著一聲一二,我們就讓它們一腳踢到河里喂魚了。我覺得星星一點都不寂寞,你看滿天空的星光,多像蕎麥花開,總讓人想入非非……”張彩鳳說:“我倒寧愿讓石頭一腳踢到河里去。其實你想想那多好啊,而不是人或者是自己將自己踢倒了,也不是什么事,讓一件事把自己給踢倒了才最是悲哀。”張彩鳳說得很是凄愴,好像她真的被一塊石頭一腳踢進河水里去了,好像那河水從此就淹沒了她的生命似的……

李二旺將她攬到自己的懷里說:“我不會踢你到河里去,這回放心了吧?”張彩鳳說:“我其實很喜歡石頭,它們一個個呆頭呆腦的,充滿了孩子一樣的稚氣。要是它們真的長了腳,我倒樂意與它們在一起,作一個石頭王,每天帶著一支石頭的隊伍,鋪路筑橋,功德無量。”李二旺又嘿嘿地笑:“那要是遇上泰山華山一樣的巨石,你一二一地喊著走來,還不把地球給踏翻了?”張彩鳳擂了李二旺一拳:“大小是個命,你知道你怎死也?笨死也!我喊著泰山華山填海呀,學精衛鳥填海。”李二旺譏笑她:“你才笨呢,那么美的風景,你居然趕著去填海,什么叫焚琴煮鶴?這才是也。”

張彩鳳用一個熱吻堵住了李二旺的話,撒嬌說:“不準你反對!以后我說雞蛋是樹上結的,你就說是矣,把把兒我剛搬掉了。我說石頭黑夜都回家睡咯哩,你就說對著哩,我家炕上黑夜睡了半炕石頭。我說……”李二旺打斷話說:“靈人不可細言,我懂了,你要說騎上風箏回的家,我就說對著哩,我看見翅膀一扇一扇落下的。你要說口噙上冰糖不甜哩,我就說對著哩,想哥哥想得丟魂哩……”張彩鳳得意地笑了:“這才是我的哥哥哩。”

月牙落下西山去了。李二旺說:“七月七要是滿月才好呢,作為我們的情人節,月圓人圓才完美啊!”張彩鳳嗔怪他:“胡說,滿月才不好,要是照得亮堂堂的,那還不讓人看見了?情人們約會要是有一輪圓月,那月亮就是大家的眼中釘肉中刺了。”李二旺說:“對著哩,以后月亮一圓了,我就喊疼。”

夜頓時像閉上眼睛睡著了似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呱——呱——呱——”山坡上的樹林里突然傳來一陣鴟怪子(鴟怪子,陜北人們對貓頭鷹的稱呼)陰郁的叫聲,張彩鳳緊緊摟定李二旺說:“多敗興,不是好兆頭。”李二旺反對:“你胡扯啥哩?老人們說鴟怪子抓一只鼠就叫一次。”

他們回去的時候,演出早已結束。楊萬兵笑著說李二旺:“有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李二旺辯解說:“沒……沒……沒……沒有。”倒像姚三保結巴起了。幾個人要李二旺買酒,他只好掏錢買了兩瓶燒酒、一包瓜子,大伙兒這才作罷。

第十六章

李二旺主動承擔拉大幕的任務。王大志有點兒于心不忍,就說:“讓你拉大幕是造孽哩。”李二旺感嘆說:“這算什么呀?我在銀川打工,為能做上活兒還要走工頭的后門,你不知道那有多苦?”說起打工,李二旺給大家朗誦了他寫的打工信天游:

紫苜蓿開花一片片藍,

天底下就數打工人難。

頭上汗珠腳巴上流,

工頭還嫌慢踢屁股。

前三天兩手是血泡泡,

后三天像豬蹄兒煺了毛。

早上起來就盼太陽落,

一天長過一年還有閏月。

阿彌陀佛天黑盡,

撂下飯碗就打鼾聲。

洋芋白菜一大鍋熬,

玉米窩窩也不管飽。

一頂帳篷十三個眼,

風梳頭發雨洗臉。

兩腿無力渾身軟,

就好像二月的乏羊臥沙灣。

一臉石灰睜不開眼,

還罵我匏牛的卵子是奸蛋。

(匏牛,沒有閹過的公牛)

(奸蛋,陜北方言,有懶漢的意思)

事情倒把個人拴定,

走不能走來窚不能窚。

(窚,陜北方言,即住、留的意思)

韭菜開花葉葉長,

沒完工老板不結賬。

工錢不結回不成家,

死來活格沒辦法。

誰吃黃連誰知道苦,

我自己把腦朝膠鍋里杵。

李二旺眼眶眶里轉滿了淚花花,頓了頓,哀嘆道:“金圪嶗銀圪嶗,不如咱們窮圪嶗!打工人都是吃狗屎的命,我們累死累活的最后連工錢也沒結上,每人只給點路費記就打發了。一眼能看到窯掌(窯掌,陜北方言,盡頭的意思),我們只得認命,也只好認命了。”

李二旺想起在工地被騙的事總感覺自己都為之臉紅。他只對張彩鳳說起過此事,他感嘆世風日下,賣什么的人都有了,包括良心。他曾罵人:“你有沒有良心?”人家反問:“什么是良心?良心多少錢一斤?哪兒有賣?”張彩鳳說:“世上還是好人多。你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只有你給別人送去一朵鮮花的時候,別人才可能給你微笑。”李二旺說:“道理是這個,但好心換了個驢肝肺,總還是有的。我們要是見人就張開熱情的懷抱,哪天你擁抱的說不定就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

張彩鳳始終堅持她的鮮花換笑臉的人生觀,對誰都是一個笑臉。直至遇上萬流芳,張彩鳳才說:“看來給卑鄙者送上一朵鮮花,就可能使其卑鄙泛濫成災了。”李二旺竊笑:“也不一定啊,你給卑鄙者送去鮮花的時候,也許就像在火苗撲了一碗水,唰的一聲卑鄙的火苗就熄滅了呢?”張彩鳳搖搖頭:“卑鄙壓根兒就不是火苗,而是沙塵暴,你就是下上一場猛雨,也起不到根本作用。”

爛羊腦楊萬兵不知從哪搜翻出來李二旺手抄本的《沙柳》,叫著:“下面由我給大家朗誦李詩人寫給咱百靈鳥的信天游。”接著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

沙棗樹開花撲鼻香,

一心心就把妹妹想。

想起妹妹咽不下飯,

心火上來把嘴燎爛。

劃一根火柴照一照亮,

好像看見妹妹的人模樣。

一身光彩苗條條,

毛眼眼看哥哥努嘴嘴笑。

一把要拉住妹妹的手,

懷里抱了一個爛掃帚。

再劃一根火柴看不見妹妹了,

心上的五味瓶一個個打翻了。

昨黑夜做了一個夢,

今早上渾身有了病。

一口黃連一口糖,

死去活來無良方。

吃藥打針不減輕,

就盤算你這個“靈神神”……

陳小藝猛地撲上來搶過楊萬兵正讀得起勁兒的《沙柳》跑了,回頭罵道:“爛羊腦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陳小藝氣呼呼地走了。楊萬兵不無得意地說,前幾天他看見張彩鳳和陳小藝神神秘秘地看這本《沙柳》,他就湊過去想看看,可沒等到跟前就讓陳小藝擋駕了。他就想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剛才竟然在陳小藝的被窩里找到了《沙柳》。

陳小藝的報復跟著就實施了,她偷偷地在楊萬兵的褥子中間澆了半盆水,晚上演出一結束她叫上張彩鳳一起去找楊萬兵,說她的串臺詞不見了,找爛羊腦再抄一份。楊萬兵卸妝后正在洗臉,她也不問青紅皂白便在他的被褥中翻找,突然驚叫:“爛羊腦尿床了,被窩一股臊味兒!”幾個人圍過來一看,褥子中間濕濕的一大片,說:“一定是啤酒喝多了!”爛羊腦在一旁叫苦不迭:“誰給我喝啤酒了?昨晚上就李詩人的兩瓶安嘴酒,一人喝了沒二兩。對了早上還好好的,哎呀,一定是誰害我。”爛羊腦想起陳小藝騎驢看唱本的話,一拍大腿,再看陳小藝,人早溜得沒影兒了。

李二旺約好張彩鳳一早去爬山。張彩鳳又叫了陳小藝。陳小藝說:“三個人多一個人少,兩個人拉話正好好。我像喪門星似的夾在你們當旮旯,不去!不去!!”張彩鳳只剜了陳小藝一眼,便說:“好好好,去還不行嗎?就當你們的燈泡吧!”

一山的花草,一山的鳥鳴,一山的蜂飛蝶繞。空氣里也好像灌進去了花香和鳥語,讓人沒完成一次呼吸就想再呼吸一次。張彩鳳和陳小藝邊爬山邊摘野花,兩個還喊著她們才是采花大盜矣!李二旺走在前頭,想起他送給張彩鳳的那一束野花,他突然感到莫名的惆悵,回頭說:“你倆多自私,這一山的美麗,讓你倆給摘了,不說再上來沒景看了,小心蜂兒也不允你倆,在臉上蜇起幾個疙瘩。”陳小藝快人快語:“詩人這就是你不懂了,今天花不摘,明天花不開,這是古詩。”李二旺想了想問:“這是誰的古詩?怎沒看過呀?”陳小藝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古詩。這花兒與人一樣就是一茬一茬的,前面的一茬不去后面的一茬就不鮮亮,人要是總憐香惜玉的,最終抱在懷里的只能是古董。”張彩鳳贊嘆道:“你看看,陳小藝多有見地。我給你說,她可是才女!好多次救場,硬是把死馬給醫活了。”李二旺說:“我走路都怕踩痛了這一山的花兒,照你倆這么說,反倒是我的錯了。可我現在覺得世界萬物都有生命,花朵兒老了就成籽了,土圪垯老了就成了石頭。”陳小藝不甘示弱地說:“照你這么說,石頭才是我們的前生和后世。”李二旺站在山坡上納悶兒。陳小藝說:“你看人死了變成了土,你說土老了就成石頭了,這石頭不就是我們的前生與后世?”陳小藝還說,“李詩人,我告訴你彩鳳的一句名言,‘寧看謊話開出的花,也不要真實結出的果子。以后你可要多甜言蜜語。”張彩鳳反駁:“我是說人的普遍心理,又不是說我自己。多嘴丫鬟。”李二旺還站在那里出神,張彩鳳輕聲哼唱起了歌兒:

什么它有嘴不說話哎?

什么它無嘴叫喳喳咿呀啊嗚喂?

什么它有腿不走一個的路呀嗚喂?

什么它無腿走遍天涯咿呀啊嗚喂?

陳小藝接著對唱:

茶壺它有嘴不說話哎,

銅鑼它無嘴叫喲喳喳咿呀啊嗚喂,

桌子它有腿不走一個的路呀嗚喂,

銀錢它無腿走遍天涯咿呀啊嗚喂。

張彩鳳又唱道:

什么開花面朝天?

什么開花顛倒顛?

什么開花路邊站?

什么開花人不見?

陳小藝看著李二旺說:“輪到你了,對啊。”李二旺讓陳小藝辯得啞口無言,心里正想著,要刮目相看她們,人人能說會道,包括吵嘴都跟常人不一樣。他在城川時領教過吳翠蓮跟另一個“七六戲子”拌嘴。起因是一個說早上饃饃堿大了。吳翠蓮以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說:“我們莊里有一句話,說崔三家的黑驢跟李四家的婆姨一樣樣好,你們說是啥原因?崔三整天給黑驢抹頭油,把毛梳得順順的,跟李四的婆姨一樣。那個接過話茬,我們村里有一個灰鬼,整天抱著一塊西瓜一樣的石頭,說那是千里駒的蛋,白天黑夜地抱著孵蛋,都十年了還沒見孵出一只老鼠兒子來……”原來那個“七六戲子”愛打扮,每天都抹幾次頭油把頭發梳得黑明黑明的,吳翠蓮結婚多年沒生孩子,還總愛說她不生則已一生一定生個虎膽英雄。

看著李二旺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發呆,陳小藝拿著野花在他眼前晃了晃說“: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陶醉?”“對啊!”李二旺被她逗得大笑,想了想放開嗓子喊山似的唱道:

洋煙開花面朝天,

茄子開花顛倒顛,

馬蘭開花路旁站,

蒼苗開花人不見

咿呀啊嗚喂———

李二旺的“咿呀啊嗚喂”唱得特別深情地道。陳小藝說:“李詩人,你可以上舞臺了,要不要我給王團長舉薦?”李二旺求饒說:“我攔羊嗓子放牛聲,不要讓我出洋相了。”就在此時,張彩鳳發現山花漫山遍野爭相開放起來,她甚至都能聽到山花開放的嗡嗡的聲音了。粉紅粉紅的一朵打碗碗花兒開了,粉紅粉紅的十朵打碗碗花兒緊跟著開了,粉紅粉紅的一百朵、一千朵、一萬朵打碗碗花兒嘩啦啦地開了;金黃金黃的一朵艷英菜花兒開了,金黃金黃的十朵艷英菜花兒開了,金黃金黃的一百朵、一千朵、一萬朵艷英菜花兒圪楚楚地開了;黑紫老紅的醉馬草花兒開了,灰眉杵眼的老瓜頭花兒開了;籽條花兒開了,沙竹花兒開了,雞冠花兒開了,梭牛牛花兒開了,地椒椒花兒開了,苦豆子花兒開了,檸條花兒開了,扁穗鵝冠草花兒也開了……背坡坡上一朵紅艷艷的山丹丹開了,十朵紅艷艷的山丹丹開了,一百朵、一千朵、一萬朵紅艷艷的山丹丹開了。在漫山遍野鮮花的映照下,天空好像升起一道又一道的彩虹,彩虹從地面一道一道升起,一座座彩門似的籠蓋在山坡之上。啊,一頂鮮活七彩的巨大的穹廬,這不正是她想象中的婚禮殿堂嗎?張彩鳳無意識地跟著唱道:

什么無籽樹上爬?

什么有籽不發芽?

李二旺和陳小藝知道,這又是張彩鳳即興編的,兩個思來想去卻對不上來。陳小藝就問張彩鳳:“是啥呀,急得我心像貓貓抓。”張彩鳳卻不作聲,看著李二旺說:“好好想吧,這才是現實中的智慧!”

太陽升起來了,河道中的霧氣漸漸散去。陳小藝氣喘吁吁地說:“哎喲,總算爬到頂了,原來這座山并不高。”她又手指著前方的山說,“那座山才高呢。一定是這座山的哥哥。”張彩鳳說:“不是,等你爬上那座山,也許看著這座山又比那座山高了。這是我們的視覺形成的錯誤,常言道這山看見那山高,好比我們找對象,不能一味向上看,有時需要看看腳下,說不定踩著一個寶藏呢。”陳小藝已屬大齡,團里幾個后生追過,陳小藝卻發誓不找演員,她也不想當演員了,謀劃著調到文化館里,跟干部一樣去吃現成的財政。張彩鳳勸過幾次,年輕才是資本,婚姻就好比渡口,誤過了這個,下一個不知在哪兒。但陳小藝說她堅決要將愛情進行到底,要像酸菜缸就是白花了,也決不允許她不愛的男人打動。張彩鳳氣得沒話說,你這比喻也太作踐自己了吧?陳小藝就是陳小藝,犟起來三頭牛也拉不回去。

下山了,李二旺一驚一乍地說有了,接著唱道:

露水無籽樹上爬,

石籽有籽不發芽———咿呀啊嗚喂。

李二旺唱得既自信又得意。陳小藝問張彩鳳:“對不對?”張彩鳳反問:“你說呢?”陳小藝邊哼邊捉摸說:“對呀,不是說露水無籽閑話無根嗎?而石子不就是籽兒?詩人啊,你是怎么想到的?”李二旺謙虛起來:“我哪有那么聰明?石頭就會說話了,她不是說是現實中的智慧嗎?你看看咱們的褲腳,都讓露水打濕了……”

上午演的是《穆柯寨》。楊萬兵演楊宗保,陳小藝演穆桂英。孟良、焦贊求取降龍木被穆桂英戰敗,孟焦請來楊宗保相助。楊宗保威風凜凜上場跟穆桂英廝殺交鋒,幾個回合過后楊宗保該敗陣了卻就是不肯下馬受擒。陳小藝心知這是楊萬兵故意作難,鼓聲里抖擻精神一槍緊跟一槍刺過,楊萬兵針鋒相對上刺下擋,幾招過后壓住陳小藝的槍,耳語:“你要是肯嫁我做小便罷了———”陳小藝一聽二目圓睜,罵道:“降龍木乃我山中之寶,我把你這個盜賊———”狠命幾槍刺過,楊萬兵屁股上早著了一下,無奈只好落馬敗下陣來……舞臺下一片掌聲,觀眾紛紛說這場打斗像真的一樣。楊萬兵下場卻一瘸一拐還罵罵咧咧的,捂著屁股蛋叫苦。等他再上場時,一招一式便不能做了,像木偶人似的只剩下胳膊上的一點功夫,唱詞也剁頭去尾地一略而過。

演出剛完,四個馬童肩扛“神樓”跑上了后臺,樓桿橫沖直撞,徑直戳到楊萬兵面前。會長說:“神神老價好像受了什么委屈?”此時,樓桿一晃一擺在地上龍飛鳳舞似的寫下“應付神事”四字草書。會長嘆口氣說:“神神老說你們敷衍了事沒給他好好演戲。”王大志正與一個會長結算戲錢,聽說樓子抬到戲臺上便急忙趕了過來,問明情況之后,他解釋說演楊宗保的演員意外受傷,并讓會長看了楊萬兵屁股蛋上的紅黑斑。會長對著樓子說:“神神老啊,你都看到了,是演員為你老演戲沒小心受傷了,你老大仁大義就不要怪罪了。”樓桿就地打轉,卻碰到了陳小藝的右胳膊腕上。樓子剛走過,陳小藝的手腕子便腫痛起來,疼得直叫喚。楊萬兵一旁幸災樂禍:“報應啊,報應,神神老真是靈驗得很。我給神神爺燒上三炷高香!”且得意地唱了起來,“此廟蓋得甚風流,周公踏線魯班修。蓋在八卦乾坤口,祖祖輩輩出王侯。”楊萬兵又對陳小藝吹牛說,他曾拜師莠陰陽,學到了撒豆成兵的本事。張彩鳳說:“爛羊腦,那你表演表演。”楊萬兵好像真的學過一些咒法,就去鄰家抓了一把麩皮,口中念著什么,而后將麩皮向上揚起。麩皮像雪花似的飄飄然落了下來。張彩鳳捂著嘴大笑起來:“爛羊腦,這就是你的撒豆成兵,我看叫豬八戒散花最合適不過。”楊萬兵好像也有些驚異。又找來兩顆黑豆,念團了一氣,黑豆還是黑豆,連黃豆也沒變成。楊萬兵才說讓莠陰陽騙了,他親睹莠陰陽將半碗麩皮揚出變成一群蜜蜂,兩顆黑豆跳著打架的過程。他說得很神,那蜜蜂嗡嗡嗡地響成一片,飛得到處都是。兩顆黑豆在桌子上你來我往,多少個回合過后,莠陰陽喝令:“累了,累了,把衣服脫了打。”黑豆皮就落在了一邊,兩個豆黃黃又打起來了……他因此才花了大價錢拜師莠陰陽,給他教會了這兩個法術。莠陰陽說凡是咒法都傷人,因此他平時也沒敢使用,誰知現在卻不靈了。過了大半年,楊萬兵又說起這兩個法術。他去找過莠陰陽,莠陰陽說他們每年除夕之夜都出去收法,怪他不懂這收法的本領,咒語也就不靈驗了。

陳小藝還在后臺氣得哭鼻子。張彩鳳演出時替師傅在樂隊打揚琴,明白是怎么回事,勸陳小藝說:“爛羊腦活該!你不要聽他胡圪踏(胡圪踏,陜北方言,胡說八道的意思),我清楚地看見那個會長演出快完時走了,樓子接著就抬過來,他是假借神神的名義說事。”陳小藝不解地說:“那怎么正好走到了他面前,又正好撞在了我的手腕上?”張彩鳳說:“你沒看見爛羊腦還沒卸裝,誰都認得。你站在樓子跟前,純粹是偶然碰的,你沒看見他剛才表演法術,根本沒那回事兒。”

李二旺站在一邊傻笑,張彩鳳瞪了他一眼,李二旺說:“我乃上界文曲星下凡,我給你吹口仙氣,保證你立即止痛。”李二旺拉著陳小藝的右手腕連著吹了三口,又輕輕揉了一揉說:“你試試不疼了吧?”陳小藝輕輕甩動了一下手腕,驚嘆道:“啊,真的不疼了。”

晚上演《柜中緣》之前,加演折子戲《武松打虎》。陳小藝演武松,楊萬兵扮老虎,陳小藝威風凜凜迎著楊萬兵的撲、吼、掀、剪幾拳打過,老虎卻不死,顫顫巍巍爬了起來,又開始撲、吼、掀、剪,樂隊也只好跟著楊萬兵了。陳小藝氣不過,也只好迎上去,使出吃奶勁兒真打,“老虎”用前腿抱住頭,轉過老虎的屁股挨打。在觀眾的一片笑聲里,楊萬兵對陳小藝耳語:“除非求我,否則不死!”陳小藝無奈,只得求道:“好楊哥哩,求你死下!”楊萬兵沒等陳小藝再打,自己就直挺挺倒在臺上了。

下了戲臺,陳小藝找團長王大志告狀。楊萬兵卻抵賴,說是樂隊敲錯了鼓點,他在“老虎”里視線不好,只能聽著鼓聲做動作。王大志明知這是楊萬兵的惡作劇,可也沒法兒治他,陳小藝卻記下了這個仇。

第十七章

安邊傳統的七月會聞名遐邇。每年農歷七月客商云集,偌大的十里跑馬場,很快變成了露天大市場。七十二行,行行有能人,大到營銷農用車輛的公司,小到批發紐扣的老板;買賣爭分毫,人情一匹馬,誰在為搞價捏馬子而作注解?一句話,有賣的就有買的,有買的就有賣的。你只要看看前來演出的團體,就不難想象安邊七月會的空前盛況:吳橋馬戲團,滄州雜技團,廣州黑妹藝術團,綏德晉劇團,清澗道情團,縣上文工團的秦腔自然不可缺少,這是大的。小的就不可計數了,牛皮影子(牛皮影子,皮影戲),膠泥腦(膠泥腦,陜北部分地方對木偶戲的稱呼),二人臺,陜北說書,耍猴賣藝跑江湖的等等。也有幾家放錄像的,硬是使得一些年輕人整日沉迷于他們打打殺殺的武俠中。

王大志帶著文工團回來的第二天貼出海報:“今晚由我縣文工團演出大型秦腔本戲《鍘美案》。”《鍘美案》是文工團的經典劇目之一。王大志統計過,只《鍘美案》一年演出就不下三十場。

本戲前加演的折子戲是《智取威虎山》,楊萬兵演座山雕,上臺一勾盒子槍卻沒聲音,只能自己圓場:“這鬼天氣,盒子槍難道凍住了不成?”瞅了瞅槍眼,誰知槍卻啪地響了。楊萬兵掃了一眼樂隊,陳小藝在磕火炮兒,他只得趔趄著身子:“哎呀,這槍差點要了老子的性命。”誰知陳小藝又磕了一個火炮兒,盒子槍又清脆地啪了一聲。楊萬兵大腦一片空白,一時圓不起場了,無奈抱頭下臺。陳小藝早溜了,王大志急得在后臺轉圈。“座山雕”再上臺時,頭上纏了幾圈繃帶……

走出文工團大門,李二旺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昨天回來,他到文化館一看,吃了一驚,過去小城的文化大院,現在已成一片廢墟,門面的二層樓房不見了,后院的大禮堂不見了,左右兩排的窯洞不見了,一堆堆的瓦礫包圍著一棵看上去顯得疲憊不堪的老柳……他想起偽館長的王富強說的萬花筒請莠陰陽來看風水。莠陰陽說文化館四四方方形成一個“口”,中間長了一棵大柳樹,等于加了一個“木”,這樣就成了“困”,這就注定了文化的敗落;還有萬花筒擔任文化局局長以來,開始附庸風雅,取了一個“任常樂”的筆名寫詩作畫,并給他的書齋取名“常樂齋”。可這“人”進入“口”中便為“囚”,鬧不好會有牢獄之災。莠陰陽的一番話讓萬花筒心上直打鼓,這也是文化局要出去租房子住的一個原因,也是萬花筒要賣文化館的動因,他要另選一塊風水寶地建文化藝術大廈。

李二旺走進廢墟,他繞著大柳樹轉了一圈又一圈。參天大柳樹像剛從一場裹著沙塵的風雨中走出,細長的一樹柳葉兒也是灰的,此刻更像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農被不孝兒子趕出家門了。一樹皴裂的厚皮,像辛苦了一生布滿老繭的硬手,胡須、眉毛都花白了,孤苦伶仃地站在這毒辣辣的日頭下。李二旺擁抱著樹,他感覺一時有些不能自已,這棵老柳突然變成他自己了,人挪活樹挪死,只是各自按照各自的生存本能生存著罷了。兩三個月前,他還曾整夜地坐在樹下獨自消夏,月牙斜掛樹梢頭,一陣微風吹過,月牙兒隨著樹枝搖啊搖,充滿了詩情畫意;滿月灑下細碎的魚鱗片的光來,仿佛柳樹開花了,結滿了一樹神奇的果子……他想象著自己要是一個巨人就好了,他要提來一河的清水,為老柳洗去滿身的塵土,讓老柳容光煥發,讓老柳有一個屬于它的家,而不再是曾經小城文化大院可有可無的點綴,甚至是文化敗落的因素……

李二旺找到文學青年小孫。小孫若有所思地說:“窯洞好像不是失火的,我聞到了汽油味兒,被褥都化為灰燼了。”李二旺慶幸自己將老師的字畫與一些喜愛的書籍送到了草兒家中,否則他會后悔終生。他也為自己的一次無意識的出走而慶幸,冥冥之中,好像誰在催促他似的,那天他心煩意亂,就想去找張彩鳳,沒曾想躲過了一劫。他明白那是萬流芳之流的卑劣伎倆,他們也太歹毒了,竟到了要他命的地步。看來他也需要提高防備意識。

天黑了,李二旺卻無處可去。他又想起文化館院內的那棵老柳,他真想在那上面為自己搭一個窩兒,像喜鵲窩一樣,供他晚上歸巢。可誰能容忍他住在樹上呢?萬花筒會嗎?王富強會嗎?那個房地產老板會嗎?還有卑鄙的萬流芳一伙會嗎?他們是不會允許他在老柳樹上搭建一個棲居的窩兒的。今夜的今夜他只能住旅店了,住一元錢的旅店。可明天呢?明天他得去租房子,他需要安頓好自己和老柳一樣疲憊不堪的身心。

李二旺到草兒家里時,張彩鳳已坐在客廳跟草兒說笑著,李二旺問:“啥好事?也分我一份啊!”張彩鳳繃著臉說:“半份兒也沒你的。”李二旺沒話找話說:“對了,你不是老家來人了?怎比我還走得快!”張彩鳳說:“不愿和你相跟嘛。”張彩鳳抱怨李二旺,沒個眼頭見識,這么長時間了,還不了解吳翠蓮的偏激。李二旺說自己直心腸哪想這么多?張彩鳳便跟他和草兒說起吳翠蓮,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是不能與之深交的。吳翠蓮常對大家說沒有永遠的愛情,只有永遠的利益。她有一首歌兒,“有米有面好夫妻,走走路路跟著你;沒米沒面滾你媽的,你是個啥東西”,我都不好意思說,你們聽聽這還有一點人情味兒沒有?草兒給他們端來兩杯菊花茶,淡淡的清香升起來了,李二旺感慨地說:“草兒這才叫養尊處優呢。”草兒莞爾一笑:“哪里啊,詩人是生活的苦難兒,像蟬一樣痛苦蛻變,像鐵一樣鍛打錘煉。在我看來只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才可以真正稱得上是養尊處優,詩意的生活。”草兒那天興致好話就多,“這個世界之所以需要詩人,是因為這個世界的美好,這個世界還需要一個精神的高度。”草兒又拿出她的近作給他倆看:

有一個荒涼叫毛烏素沙漠

有一個不安叫無定河

誰的孤獨有那么廣袤

誰的躁動似這樣的心急火燎

這首《北草地》張彩鳳只讀了前面的幾句,便站起說:“啊,太好了,草兒,你現在寫出這樣的好詩了,我激動得都讀不下去了,我真為你感到自豪。”李二旺跟著站起來說:“是啊,草兒,你是怎么突破自己的?哎呀,我的頭上好像壓了一塊巨石,怎么頂也頂不開,我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張鐵匠打鐮刀———就那個彎彎了。”草兒不好意思地說:“還不是在原地打轉兒?哪有什么突破?我正想等你倆回來,咱們舉辦一次詩歌朗誦會,約上塞上簫老師給咱們助陣,一定會成為我們小城難忘的記憶。”李二旺贊同說:“好,我們的詩也許不為外界欣賞,但我們的詩是屬于黃土地的,跟現在詩壇的朦朧詩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敢說我們通俗易懂的詩是這塊沉重土地的驕傲,我相信會有讀者喜歡我們的。”

張彩鳳受了草兒詩的感染,早已從不快中走出,說:“是啊,信天游就是命,命就是信天游。要是不能讓這塊土地因我們而精彩,那我們就是這塊土地的不肖子孫了。因為我們趕上了一個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一個值得我們珍惜的美好時代。”李二旺接著說:“我現在最大的痛苦就是突破不了自己,剛才讀了草兒的詩,我感到草兒寫出了另外一種信天游。草兒像是站在這塊土地之上,在俯視我們,而我們需要仰望草兒了。”草兒有點兒誠惶誠恐地說:“我也感覺自己是在寫信天游,只是在傳統信天游的基礎上,我似乎只進行了一些技巧處理,你倆說好,我心里才踏實了一點。”

不知不覺已到下午飯時,李二旺和張彩鳳要回團里吃飯。草兒不肯,她要在縣城最好的桃園酒店給他們接風。張彩鳳說:“不行的,晚上有我的戲,再說李二旺也走不開,要不只吃便飯。”三人走上街,在附近一家剁面館吃。

李二旺剛上舞臺就碰到了萬流芳。萬流芳說:“你小子還沒死?”李二旺針鋒相對:“死不了,還等著給你送一個鋁合金花圈呢。”萬流芳一挽袖子就撲過來了,李二旺順手抓了一把刀舉起。姚三保惱了:“萬……萬……流芳,怎……怎……的?皮……皮癢癢的……不……行了?”萬流芳說:“這小子平白無故咒我。”楊萬兵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又沒瘋了咒你干啥!告訴你萬流芳,他可是我們團的人,以后少來找茬兒。”姚三保抖擻著一桿紅纓槍沖上來,叫了一聲:“誰在此皮癢癢?”

萬流芳一看陣勢不妙,臉紅脖子粗地問:“他他他……他什么時候成你們團里人的?”姚三保像念戲文里的白口:“噢,你還不知道,怎不請示你?這就是羅愛國那個大腦的不是了,早就進來了。李詩人還是百靈鳥張彩鳳的對象哩。”姚三保一點都沒結巴。萬流芳悻悻地走了,不服輸地回頭瞪了李二旺一眼,罵道:“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李二旺雙手抱拳:“啊呀,感謝諸位,演出完我請你們吃夜宵。”楊萬兵罵罵咧咧:“萬流芳算什么東西?要不是看在王團長的臉面上,早就操練他幾遍了。王團長怕他老子,我們不怕,再騷情我們替你揍扁了他。你問張彩鳳,大伙早就想幫她收拾萬流芳,可她就是不讓,還得過且過,陽圪嶗嶗(陽圪嶗嶗,陜北方言,指向陽的角落)暖和,快把萬流芳抬到脖子上了。”

萬流芳追張彩鳳的熱情一點都沒有減弱。要打山中虎,先安四方土。萬流芳開始跟文工團廣交朋友了,只要誰愿意讓他請客,他都要在最好的酒店里請他們撮上一頓。文工團的一群后生盡管多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但吃人家的嘴短,一天又一天地吃過萬流芳的話之后,也就不十分認真地跟他較真了。

萬流芳對張彩鳳則是死纏硬磨,他不知從哪里弄來鮮花,時不時給張彩鳳送來一束,也不管張彩鳳當著眾人的面將鮮花一朵一朵地扔掉,他還能說出“天女散花”。張彩鳳生氣了開始摘花葉兒扔,萬流芳又是一句“天女散葉”,惹得大家笑不成哭不得。

仗著萬花筒和周為群的勢,又有王大志們的敢怒不敢言,萬流芳開始肆無忌憚起來。一次竟然強拉著張彩鳳去吃飯,李二旺一個巴掌扇過去,兩個人就綰起帽蓋子(綰起帽蓋子,陜北方言,指打架)。大家卻變成拉偏架的了,李二旺一下也沒被打上,萬流芳被李二旺左右開弓連扇了幾個耳光,還硬是讓張彩鳳拉開了……

萬流芳吃了虧,回家就跟萬花筒鬧別扭,并以不趕走李二旺就不吃飯相威脅。萬花筒沒法,只好叫去王大志,非讓他辭掉李二旺不可。王大志明白其中原因也知道利害關系,他又實在不愿意一個好端端的文工團毀在他的手里,三十六計走為上,只得一邊申請調動工作,一邊找門子托人說情。文工團養小不養老,他都奔五十了,到任何吃財政的單位都行。

李二旺沒走,王大志走了。王大志申請上去沒幾天,就下文到新華書店當了書記。文工團沒新任團長來,萬花筒臨時指定分管副局長馮宇代理團長。萬花筒親自送馮宇到文工團上任。王大志的調走,大家都有些心灰意懶。王大志原是極力推薦羅愛國當團長的,但萬花筒給縣委建議將文工團由原來的正科級降為股級以便于管理。也就是說文工團團長變為由文化局直接任命,縣委雖然沒明確文工團降格,但沒任命團長多少有些認同的成分在里面。馮宇其實并不想到文工團代理這個團長,不僅一年下鄉半年多太艱苦,而且他看好文聯,高天快到齡了,他擔心跌在文工團這個惡水(惡水,陜北方言,指臟水)罐子里,走不是走留不是留,影響了他的光明前程。可萬花筒讓他兼任團長,他只能唯命是從,他還得依靠萬花筒這根桿桿往上爬。

七月會演出完之后,文工團一年的演出合同也基本履行完了。大伙兒說今年咱的工資也掙夠了,不如放上一段時間的假吧。不用請示誰,大家好像商量了似的各自走了。現在萬花筒要宣布馮宇上任,羅愛國一時卻召集不起人來。萬花筒批評羅愛國,文工團無組織無紀律,簡直是一群散兵游勇,你這個副團長是怎當的?羅愛國說:“馬屁精走遍天下,镢頭手寸步難行———我哪有權力管人?局長大人要是早幾天派來蜂王,蜂群就散不了。”羅愛國說過后,又覺得自己沒說好,馮宇在場,大伙兒背后都稱他馬屁精,他這不是成心讓人家難看嗎?索性又說:“公雞的冠子倒了,草雞(草雞,陜北方言,即母雞)也攆上鹐,文工團又不是私娃子,縣上怎連個團長也不給任?”萬花筒輕蔑地掃了羅愛國一眼說:“人家抬舉你們是藝術家,不要鞋和帽子高低都不分了,讓地區給你們任團長。”

話不投機,羅愛國揚長走了。萬花筒一看,這明擺著是跟他過不去,就讓人去叫王大志,王大志卻以感冒吊液體為由婉拒了。萬花筒在文工團院子里跳起娘娘神,暴跳如雷地亂罵了一通,說要讓戲子們沒飯吃,解散文工團,之后氣勢洶洶地走了……

馮宇第二天一個人到文工團來了,在黑板上寫了一個開會通知。他要顯示一下自己的組織能力,不能讓文工團就這樣成為一個爛攤子。老天使吳翠蓮去團里找東西,問了一聲:“馮團長你上任來了?”馮宇以為吳翠蓮是成心捉弄他,就譏諷說:“什么團長不團長?配驢的。”吳翠蓮一聽,這是把他們當驢了,就跟辯駁起來。馮宇不想第一次耕地就打了犁鏵鏵,話就難聽:“我又沒說配你。再說草驢下的驢駒是驢駒,騾駒是騾駒,你看你,像只不會下蛋的老母雞,還能得擱不下?”這等于拿刀子捅吳翠蓮的心。吳翠蓮還口:“你不也蛋壞了?還以為自己是個好東西!”這一下戳到了馮宇“我的蛋壞了”的痛處。馮宇這個“蛋壞了”的故事,早在縣城傳為笑柄。吳翠蓮卻不給他一點面子,馮宇就不三不四說得更惡毒了:“都說文工團的婆姨能吃人,我看是母狗不掉頭,牙狗(牙狗,陜北方言,即公狗)不上身!我的那個寧往醬罐子里插,也不會跟你們入。”吳翠蓮罵著:“我看你也是石崖上的冰流子———涼胡子!”脫下高跟鞋便朝馮宇打了過來。馮宇沒防,讓吳翠蓮打得頭破血流,也不敢還手。趁著羅愛國過來拉架,馮宇抱頭走了,打電話給萬花筒告狀。萬花筒派人把馮宇送進縣醫院,安慰說:“先養好傷,再跟這些老戲子好好算賬!”

文工團從此再沒人管了。萬流芳找不到張彩鳳來獻花了,又要請楊萬兵幾個人喝酒。楊萬兵推說有事,他和陳小藝都在與廣電臺聯系,調過去當男女播音。另幾個剛要跟著萬流芳走,羅愛國走進了院子說:“張彩鳳今天結婚,讓我請大家,我差點忘了,一會兒我們都去湊熱鬧,一個不能少。”萬流芳站在院子里發愣,問羅愛國:“張彩鳳在哪兒結婚?怎沒請我?”羅愛國冷笑說:“在結婚的地方結婚,他們請的都是人,不請牲靈!”萬流芳灰溜溜地走了,回到家里便圖死納命地抄家泄憤。一會兒又去找禿頭和長發等幾個人渣,一家餐廳一家餐廳地打聽李二旺和張彩鳳在哪兒結婚,他們要給萬流芳搶婚。

萬流芳一走,羅愛國就罵:“日你們先人,沒吃過飯嗎?萬流芳把我們團都搞散了,你們還吃他的飯,這跟認賊作父有什么區別?我們是一個團體,不是萬花筒那個壞孫說的散兵游勇,我們只有團結起來,才有工資掙才有我們自己的飯吃,而不是吃萬流芳的蹭飯。”又放下臉說,“誰以后要是再跟萬流芳鬼眉溜眼地往來,就是我們文工團的敗類,我看見一回剝他一次皮……”

萬流芳找遍了滿街的大小食堂餐廳酒店,也沒問到張彩鳳結婚的地方,就感覺羅愛國在有意捉弄他,又跑到文工團來了。萬流芳順著一排宿舍敲門,陳小藝嘩地倒出一盆臟水,澆了萬流芳一臉一身,陳小藝忙著說:“對不起!”又說,“這真是一碗水倒在地上,攬都攬不回來了。”董二花不知從哪里冒出,洋聲怪氣地道:“你這個娃娃,半前晌了才出來倒尿盆!”陳小藝說:“好先人哩,我是真的沒看見。”姚三保幾個人也過來了,說:“陳小藝剛才洗腳,一定是把洗腳水倒在人家頭上了。”

只要萬流芳一來,不是你就是她把臟水潑到他頭上,又假惺惺不住聲地給他道歉。萬流芳便明白這是大家合伙整他,從此再沒踏進文工團半步。

李二旺的《問答》和《擠暖暖的孩子》兩首詩在《詩刊》發表,在當地引起很大的反響。編者在詩后寫道:作者是陜北白于山區的一位農民詩人。他的詩有非常熟悉的鄉土氣息,有特別的地域色彩,陜北方言和風情水汽一樣,彌漫在那些生動、活潑、樸素的畫面。他的情感、熱愛甚至癡迷地堅守,離這一切很近。這種“面對面坐下還想你”“要死要活相跟上”的近,是詩人堅持的創作態度和位置感,這很重要!藝術之根與它應有的境界,都有與這種近距離的熱愛有關。像一件貼身的衣衫,誰能拒絕它的溫暖?

第十八章

一晃兩年過去了。

萬花筒請了張彩鳳所在張家灣鄉的書記,跟他一塊去給兒子萬流芳提親。他們開了兩輛北京吉普車,一輛車里裝著兩箱高檔煙酒,兩丈“的卡”布。

小車到了張家灣,書記又叫上村支書,他們給張大明一邊介紹萬花筒一邊說明來意。張大明一時竟高興得合不攏嘴,點頭哈腰地把一行人讓進了窯里。彩鳳媽看著端正標致的萬流芳也是十二分滿意,這門親事很快就定了下來。萬花筒說:“兩個年輕人也往來過,聽說彩鳳性子很倔,還要我們做父母的多打勸打勸……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等彩鳳過了門就轉正,然后調到文化館當吃財政的干部。”萬流芳一直顯得人逢禮至(禮至,陜北方言,形容青少年敦厚樸實、待人很有禮貌),說:“彩鳳一直跟個賴皮小子李二旺在一起,最近連文工團都不回去,整天不知跟那個賴皮小子在哪里胡混。”

看著張大明和彩鳳媽兩人臉上紅一陣黑一陣,萬花筒瞅了兒子一眼說:“在你叔叔、嬸嬸面前不要瞎說!”張大明咬牙切齒地說:“不怕,有我們呢,我們就是把女子掀下紅崖,推進水庫,也不會讓她跟那個李二旺。我這就把彩鳳尋回來,你們也早點準備,早辦事早安生。”

萬花筒本想說也不著急,讓張彩鳳想通了再說,但看著兒子一臉的興奮就說:“這樣也好。那個李二旺其實不是個東西,只會寫幾句哥哥長妹妹短的信天游。大家都知道,這個我們農民都會瞎編胡唱。”萬花筒接著喪揚李二旺,“實際年齡跟我差不多,不識幾個字,在生產隊政治夜校給社員教字,‘自力更生竟然教成‘白刀面生還成了一個大笑話,直到現在廣羊灣村還被叫‘白刀面生村。”一伙人笑成一團。萬花筒說,“李二旺還騙了萬福的一百元錢,在文化館門上貼了一個焊雷管鋸燈泡的廣告,你們說這不是羞先人是啥?萬福想教育他一下,就讓騙走了一百元錢。縣上公開拍賣文化館,他賴著不走,硬打黑了人家工頭一千塊錢。后來不知是惹下了哪個吃生米的,差點兒沒讓人家燒死在窯里……”

鄉書記和村支書也在一旁做順水人情,不停地替萬花筒說話:“哎喲,還有這號人?還真是個賴皮小子!”“彩鳳也真是的,怎能看上這種潑皮!”“找漢找飯哩,找上這號無賴,還不倒了八輩子的霉了?”

李二旺一見著高天就知道沒戲了。他盼著他倆下午回來,最好兩個人能喝個半醉,那說不定就有些眉目了。可還沒到午飯時高天就來了,而且還是高天一個人來了,說明沒戲。高天卻給李二旺帶來了重要信息,萬流芳在張家,萬流芳去開結婚介紹信,萬流芳過些天就要跟張彩鳳結婚,張彩鳳確定被鎖在后窯里……高天出主意給李二旺:“男子漢,怕啥?天塌下來頭頂著,他萬流芳不是說你們結婚要搶親嗎?那你就來一個偷親,跟張彩鳳一塊遠走高飛,憑你倆的本事,我不信還能餓死了。等生米做成熟飯,過幾年連娃娃都帶回來了,誰還能把你倆怎樣?”

這是一個絕好的主意。李二旺去文工團找羅愛國,他們一個個古道熱腸,他要請他們幫助。他已想好了一個渾水摸魚的計謀:讓他們以放假閑著沒事到鄉村轉悠為名,來到張彩鳳家要吃煮玉米,煮山藥蛋的農家飯,能誘使張大明跟他們到田里最好,要是不能就請張大明喝酒,以能灌醉他為上上策,再伺機讓張彩鳳脫身跑出家門,他們甚至讓陳小藝與張彩鳳換裝,他在村外接應。

羅愛國不在,姚三保一口應下。只是文工團像散了架子的房屋,人都放野羊了,等找到十個八個才好去啊。李二旺說:“打電話啊!”姚三保半天才說出話來:“除……除……除……王團長……家,再……再……沒一家有……有電……電……電……電話的。”姚三保費了好大勁兒才說清楚,文工團大多數人家在農村,現在都回家去了。

李二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束手無策。他找到羅愛國的家,一問羅愛國去了省城,得幾天才能回來。這個該千刀萬剮的萬花筒,怎就讓一個好端端的文工團說散就散了?大家明年去哪兒領工資?李二旺啊李二旺,你怎就這樣的命苦?去銀川打工半年沒掙到工錢,在文化館編《沙柳》人家停了刊物,到文工團沒多久又散了。

眼下只有等姚三保召集人馬了。

第十九章

張大明覺著家里不順,就請南山的崔巫神來謝土。張大明跪在地上,叩頭好像雞啄米,問道:“神神老價大慈大悲,給我們懵懂凡人指一指災星是誰。”崔巫神唱道:“白發陰人炕頭坐,黃毛丫頭帶來禍……”

張大明打了一個寒戰,女兒果然是災星,就叩頭問避禍的辦法。崔巫神唱道:“蘆花子公雞要剁頭,山羊羯子要活煮;二升面的饃饃三升米的糕,嫁上一個千福萬福的好小小。”

靈了,靈了。張大明心想這神神老價真神。現在給張彩鳳說的對象不就叫萬福!只要女兒嫁給萬福,一切災難自然都迎刃而解了……

張大明哪里知道其中奧妙?那一天,村支書提醒他說,“要不請南山崔巫神來看看?他如今是這周達方圓的靈神神。”原來萬花筒早就花錢買通了崔巫神,叫他促成兒子萬福的婚事。

萬流芳春風得意,媒人村支書已送去了彩禮以及過事的飯食(過事的飯食,陜北婚俗,男方為女方辦喜事所備的米面糧油稱飯食)。結婚證已辦,他一個人拿著大紅的結婚證書,騎上三輪摩托,去張彩鳳家追節(追節,陜北婚俗,男方訂下迎娶的日子去告訴女方叫追節)。

生米這回總算煮成熟飯了。張彩鳳啊張彩鳳,你把我折騰得夠嗆,等洞房花燭,我一定要揍上你兩拳,你為什么讓我這樣作難?萬流芳信奉婆姨女子就是屬核桃的要打得吃。等把張彩鳳娶過了門,他要讓她成為他的一條哈巴狗,要看著他的眼色行事,他高興時她要圍著他轉圈兒,他不高興那她就得在遠處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萬流芳一上鹼畔,便改口叫張大明爸了,他拿出結婚證書說:“爸,你看都辦好了。”回到家里萬流芳看著鎖著的后窯,對張大明說:“爸,開門吧,我想跟彩鳳好好說說。”張大明欲言又止,但還是過去開了鎖子。萬流芳說:“等結婚那天,我就給彩鳳帶上轉正和調動的文件,決不讓彩鳳受一點委屈。”

張彩鳳面對萬流芳和結婚證顯得出奇地平靜。她說:“萬福,你真有本事,一個人就辦來了結婚證。”萬流芳說:“我姑夫是民政局局長,辦這個還不小菜一碟?”張彩鳳說:“你看,胳膊扭不過大腿,你把結婚證都辦了。結婚是大事,我們總得照幾張結婚照,買兩件合身像樣的衣服吧?”萬流芳以為張彩鳳回心轉意了,一高興就忘乎所以地上前去抱張彩鳳。張彩鳳躲閃而過,說:“結婚證都辦了,你還急什么急?”萬流芳說話也結巴開了:“我激動,我現在就想。”說著萬流芳又撲上來,要脫張彩鳳的衣服。張彩鳳一個耳光扇過,罵道:“你跟你媽激動去,什么流氓東西!”順手拿起結婚證狠狠地撕成碎片扔了一地。萬流芳挨了打,摸了一下灼痛的臉,耍賴似的又把臉伸過來,硬撐著說:“我讓你打,我今天讓你打個夠。”張彩鳳接連又是幾個耳光扇來……張大明聽見廝打聲,忙跑進后窯,拉開張彩鳳,罵道:“你格爺二十幾年飯吃的倒黃河了,不精倒明的東西(不精倒明,陜北方言,有傻子的意思),他是你男人,你也敢打?”張彩鳳頂撞道:“你愛讓他當男人,你讓他當。我不稀罕!”張大明氣得七竅生煙,罵道:“我讓你再打。”拉過一條尼龍繩子像捆綁犯人似的一個燕飛天,捆住了女兒。張彩鳳哭喊著:“你講不講理?”張大明也不管女兒的哭喊,一邊迅速地在女兒身上纏繞繩子,一邊還罵罵咧咧:“老子就是理部,你還反了不成?”

萬流芳得意地笑起來了,說:“打呀,怎不打了?”張彩鳳一口唾沫唾下:“萬流芳我告訴你,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墊刀背。”萬流芳說:“我不怕,人說什么花前死,做鬼也風流,死了我們也是一對對。”張彩鳳流淚了,求告說:“萬福啊,你就饒了我吧,你哪達兒問不下婆姨?我愛的人是李二旺,要是我在之前遇到你,說不定就愛你了,你大人大量一回,放過我們吧,我們一輩子都會記著你的好。”萬流芳嘿嘿一陣冷笑:“你以為你真的是九天仙女?我的那些兄弟都知道我愛上了你,如果娶不到你,我從今往后還怎在社會上混?實話告訴你,不是我離開你就活不了,是我的面子沒法放。”張彩鳳哭泣道:“你可以說我不值得你愛了,就說我跟李二旺什么了。你想說什么都可以,只求你放過我。”萬流芳一聲怒吼:“再不要提那個無賴,你說我流氓,那李二旺就是流氓的爹。不,我是說他比流氓還流氓。”

張彩鳳停住了哭聲,說:“萬福,你給我解開。”萬流芳說:“解開還讓你打我呀?”張彩鳳說:“不了,真的不了,我想去一趟廁所。”萬流芳說:“那好,你要方便我給你解褲帶。”說著就上去解開張彩鳳的褲帶,一把脫下了她的褲子。張彩鳳哭罵著:“臭流氓,你要干甚?快來人!快來人!!”“哈,你說我要干甚?”萬流芳一把將張彩鳳抱上炕,淫笑道:“你就先讓我享受享受吧。”張彩鳳在哭泣聲里叫罵著:“萬流芳你不得好死……”

萬流芳走了,他給張彩鳳穿上褲子就走了,他卻不敢給她解開捆扎著的繩子。他說:“小寶貝,這回你是我的人了吧?不管名分還是事實,你都是我萬福的婆姨了。我會讓你享清福的,嫁給我萬福就等于你張彩鳳開了一個銀行,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張彩鳳已沒了眼淚。她恨萬流芳這個人渣,她也恨父親。她在心里說著,萬流芳我會讓你死的,我一定會除了你這個禍害,你活著別人就不能更好地活;父親我會讓你后悔的,我會讓你的生命因此而暗淡無光,你就是塊鐵我也要讓你從此銹跡斑斑。她已打定主意去死,只是她要用她的死讓萬流芳墊背,她要用她的死讓父親活在痛苦中。

她相信父親是愛她的,但曾幾何時,父親變了,父親變得跟女兒陌生起來,父親變得不再理睬女兒;曾幾何時,父親都不正眼看女兒一眼了,父親都長時間不跟女兒說話了……現在父親竟然捆綁上女兒,任一個禽獸不如的臭流氓糟踏,這一切竟都標榜在父愛的背景下。父親啊,你哪里知道女兒大了,女兒知道什么是幸福,女兒有女兒理想的人生……

只是可憐了母親。母親半生都像是父親的附屬物,抑或父親的一塊自留地,父親的影子,父親的聲音,說父親對母親頤指氣使那是好聽,母親其實是父親的一個出氣筒,父親的一頭驢。母親沒有一點權利可言,父親高興時母親得繞著父親轉,父親不高興時母親得遠遠地躲開,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一樣地躲開;母親很少有笑容,當然母親也不敢有憤怒的表情,母親更像是一個沒有喜怒哀樂的木頭人,父親想讓母親動作她就動作,父親不需要母親動作,母親永遠不會動作。在她全部的記憶當中,母親只高興地笑過那么一回,姐姐遠嫁西口河套,姐姐生孩子后,母親去伺候月子回來,笑著對父親和家人說:“彩玲算是享福了,整天白米白面地吃。”母親就高興地笑過那么一回。嫂嫂過門,父親說:“老子不死兒不大。”父親很快就跟哥哥分了家,在垴畔后面挖了兩個窯洞,讓哥哥和嫂嫂另立門戶。哥哥嫂嫂更多的時候,也只是逢年過節來走動走動,或者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他們其實是怕見父親的。哥哥的家倒成了母親的避難所,母親有事沒事都呆在哥哥家里,侄兒侄女小的時候借口引孫子,而侄兒侄女相繼長大上了學,母親沒了借口還去哥哥家。

張彩鳳還有一個愿望是他們的詩歌朗誦會。李二旺已聯系了詩人塞上簫,他說冬天回來并在縣城過春節,讓他漂泊了幾年的心回到港灣好好休息,讓毛烏素的這個冬夜,激情燃燒,詩情燃燒,你們的青春燃燒,讓信天游大放一次光芒。他們的詩歌朗誦會暫名“毛烏素之冬———信天游朗誦會”,他們已開始準備,李二旺說他要打破傳統信天游的局限,寫出無愧于改革開放時代的信天游。而她更想讓朗誦會成為她抒發愛情的一個舞臺。與老師塞上簫、同學草兒及戀人李二旺不同,他們都在一些知名的報刊上發表過詩歌作品,她只是在縣上的《沙柳》發表信天游處女作,盡管李二旺給予她信天游極高的評價,但她的信天游好像只是寫給李二旺的,只李二旺一個讀者,陳小藝和草兒充其量也不過半個讀者。她要讓自己的信天游通過這次朗誦會,成為她一生的愛情宣言。

是李二旺改變了她的人生。在學校她跟草兒偷偷摸摸地寫過多少詩,現在記不得了,反正寫完了幾本日記,古體詩詞,所謂新詩,草兒的一首詩還上了學校的黑板報,大家都非常羨慕。當然她們更多的寫信天游,這倒不僅因為畫家高天說過:“作為陜北的文學藝術愛好者,不學信天游等于拿著金飯碗討飯。”她們發現信天游就好像她們的母語,是她們生活里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李二旺給她寫來了使她激動萬分的信天游,李二旺就這樣走進了她的生活。李二旺就這樣成為她心里一首永遠的信天游。

嫂嫂過來送飯才給張彩鳳解開繩子。張彩鳳抱著嫂嫂哭起來,看著一地碎紙片,嫂嫂問是怎么回事。張彩鳳只是哭,嫂嫂似乎明白發生的事,說:“真不是東西!彩鳳,你逃吧,想辦法逃吧,逃得遠遠的。這哪像個家?這算啥事哩?”

張彩鳳卻不想逃了。她要讓萬流芳來迎娶她,她要在新婚之夜,除掉萬流芳。她現在要做的事是剪窗花,是磨亮一把剪刀作復仇的工具。要是一把刀子被發現了會引起懷疑,要是一根繩子不足以解她心頭之恨,只有那一把明亮的小剪刀,她還可以在洞房里剪一個喜花,貼在那個臭流氓的臉上……只有那一把剪窗花的小剪刀,可以使她的仇恨化作一地紅紅的碎紙屑,平息她心頭的怒火。她想起了父親惡毒的話,那她就是做鬼也永世不得翻身了,她就真的成了那個臭流氓的妻子,她的名字就會跟那個流氓刻在一塊石碑上,沒個憑吊只有唾罵。絕對不能如此,我生是李二旺的人,死是李二旺的鬼,她要踐行自己的諾言,可她說啥也不能成了那個臭流氓的妻子……張彩鳳不由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地問嫂嫂:“怎么逃?”

嫂嫂到前窯望了一望,回來說:“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從煙筒里爬出去,只是陳年炕道黑魆魆的,也不知你能爬上去不。要是不行,后半夜我在上面拿繩子吊你,只是……只是讓爸發現那就完了。”張彩鳳說:“不用吊,我能行!你快走,怕是只有來世再報嫂嫂的恩情了。”嫂嫂呸了一下說:“瞎說甚哩,年輕輕的,要想轉哩,誰還沒有七難八過的。”張彩鳳只是流淚。

李二旺一天去文工團幾次,可姚三保還是光桿司令一個。李二旺那天下午心急火燎的,借了高天的自行車去張彩鳳家打探消息。他特意化裝了一番,看上去像走村串巷收破銅爛鐵的小商販,到了張家灣李二旺又用柳樹枝編了一頂涼帽戴上,這回就是遇見熟人也不會認出他了。他轉轉彎彎地來到彩鳳嫂嫂家的鹼畔上,東張西望,想喊一聲收破爛,可怎么也喊不出口來。轉了一個大圈子,他來到了彩鳳嫂嫂家的鹼畔上,像賊一樣地四顧著等待著,彩鳳嫂嫂終于出來了,他叫了一聲“嫂子”湊了過去。彩鳳嫂嫂吃驚說:“我還當是誰哩。你怎么才來?”用手指著說,“煙洞,后半夜,記著帶上一根繩子,好吊彩鳳上來。你快走吧,千萬小心,注意狗娃子咬。”

哎呀,真笨啊,怎就沒想到煙洞?怎就沒想到從煙洞里救出張彩鳳呢?哎呀,嫂子,真的感謝你,這樣就不用姚三保他們興師動眾了,這樣他一個人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李二旺先到一家百貨部買了兩根粗麻繩,綰了一個八寶圪垯續在一起,又檢查自行車給輪胎打足了氣,要走了又想了想,返回百貨部買了一把殺羊的尖刀,如果煙囪是土坯或磚塊做的,他得用尖刀一層一層拆至根底,然后將繩子一頭拴在垴畔那棵歪脖子楊樹上,一頭吊到煙洞里,他便可以下去了,再者投灶(投灶,陜北窯洞土炕連接煙囪用以引火的洞)如果窄小,還得用尖刀一點一點往大捅,才能使張彩鳳鉆出來。

二十棱燈(二十棱燈,陜北方言,相當于語氣助詞“啊”)月上兩更,村莊里人已熟睡,李二旺脫了鞋,貓著身子輕輕地靠近煙囪。李二旺算計著應該在月亮上來前,先將煙囪拆除了,然后撂下繩子,他順著繩子溜下去捅投灶。天黑漆漆的,西邊的天空真的有烏云滾滾而來,隱隱可以聽到低沉的雷聲,心里不由得暗暗叫好。他用刀子從上面輕輕地捅了捅,紋絲不動,堅硬如石。李二旺伸手在煙囪里摸了一摸,好像是拿沙柳編好了在外面抹了膠泥。一想到沙柳,李二旺頓時渾身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一直以為《沙柳》是他的麥城,難道今夜注定又要失敗?這是紅柳,只有紅柳才這樣結實,李二旺自我安慰著。別管是什么,他必須啃下這塊硬骨頭。他抬頭望了望天空,烏云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排山倒海地涌來,雷聲還似有似無的。老天爺啊,你就作美上這一回吧,讓響遏行云的雷鳴遮掩住可能發生的意外吧。

出乎李二旺的意料,他把煙囪下一圈兒泥土挖開后,一抱就把煙囪抱起來移到了一邊,現在煙囪像一口旱井了,他將周圍的土用手撥過,拴好繩子,慢慢把繩子放下去。他四下里看了看,不見任何動靜,便悄悄地抓住麻繩鉆進煙洞里了。李二旺下到煙洞底里時,驚喜地看到是張彩鳳。他一溜下去,張彩鳳一頭鉆進他懷里了,他感覺張彩鳳冰涼的淚水,他抱了抱張彩鳳,湊到她耳邊說:“你先上去,抓住繩子。”他拉著張彩鳳的手摸著煙洞說:“這兒有臺階兒。”張彩鳳說:“你先上,上去吊我。”李二旺說:“聽我的,你先上,我在下面扛著你。”

爬出煙洞,兩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聽見誰家的狗在咬,李二旺迅速地拉出繩子,用刀割斷拴在樹上的死圪垯,把煙囪輕輕地掀倒在煙洞邊上,讓人以為是張彩鳳一個人從煙洞里鉆出來跑了的。為不再受萬流芳的騷擾,他跟張彩鳳商量要制造一起投水的現場。他們來到水庫邊,把張彩鳳的鞋子擱在水邊,并故意丟下一件外衣,來它一個金蟬脫殼。

雷聲響起,閃電劃過夜空,雨點跟著噼啪噼啪地砸下來。李二旺讓張彩鳳坐在自行車的前架上打手電,他帶著她飛一樣地沖向通往縣城的路上。上坡了李二旺跳下車,張彩鳳也要下來,他說:“你沒鞋啊!”張彩鳳說:“你累吧?”李二旺說:“不累,一點都不累。我沒想到帶傘,你要挨淋。”張彩鳳說:“淋雨怕啥呀?淋淋雨好啊,我死都不怕,還怕什么淋雨?”下坡是一道幾里路的緩坡,下了這道坡再走不遠就到油路上了,就不用害怕雨中泥路打滑而無法行走。李二旺讓張彩鳳坐好,一躍上了自行車,跟雨賽跑似的飛速而去……

他們回到到李二旺租住的房子,雷雨并沒有追上他們,雷雨仿佛長了眼睛似的總跟在他們身后,他們只聽見一座山又一座山如巨帚掃過的雨聲,他們并沒有淋成落湯雞,雷雨像長了眼睛似的等他們走進房子后才下了起來。李二旺拉開燈,他們面面相覷,好像誰也不認識誰似的。好一陣子張彩鳳哇的一聲哭了,哭得一塌糊涂,哭得天昏地暗。李二旺給她泡上茶她也不喝,李二旺給端來水她也不洗,李二旺怎么勸說她也不聽。

又是一聲格嚓嚓的炸雷,雨跟著噼里啪啦地下起來了,雨點隨風先是在屋頂上灑了一個圈兒,接著瓢潑似的傾瀉而下。

第二十章

張大明發現女兒從煙洞逃跑了時,太陽已一竿子高了。

彩鳳媽燒鍋做飯,煙火卻上不去了,倒著往灶火口外冒。彩鳳媽拿起笤帚亂扇一氣,窯洞里頓時煙霧繚繞。張大明咳嗽了兩聲,到院子里向垴畔上一望,煙囪好像倒了,怪不得煙上不去哩。他上去將煙囪放回原來的位置,卻還不見煙升上來。他爬在煙囪上向下看了看有亮光,他突然感覺不對,忙著又跑回窯里打開門鎖一看,哪還有女兒的影子?

張大明一下癱跪在地上,真是煮熟的鴨子飛了。九月初八萬家迎親的日子已經定了,雖說正遇農忙季節,但為的就是不出意外,誰知怕有鬼處偏有鬼。他正準備今天趕集給大女兒彩玲發電報讓她回來幫忙操辦彩鳳的婚事,他正準備給媒人村支書去借一頂帳篷搭在鹼畔上待客,他正準備在今天的集上買煙酒糖果請七姑八姨……彩鳳是個死心眼,一點都不像姐姐彩玲,要是一時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該怎么辦?萬家財到禮足了,萬家已辦了結婚證書,萬家能饒得了他嗎?

張大明跌跌撞撞地站起來,他又跑上垴畔,他想跟蹤看看女兒去了哪里?夜里的那一場雷陣雨,讓一切痕跡蹤影全無。女兒似有說書人口中鉆天入地的本領遁土而去,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彩鳳媽跟著上了垴畔,她默不作聲,只是不停地抹眼淚,看著男人沮喪的樣子,她抹了一把鼻涕去了彩鳳嫂嫂的家。

彩鳳嫂嫂正在鹼畔上,她什么都明白,卻故意問怎么了。彩鳳媽說:“昨夜我聽見過響動,還當是貓捉老鼠,彩鳳從煙洞跑了,快去找找。我怕……眼睛老是跳……我怕出事。”彩鳳嫂嫂在心里暗暗高興,但她又突然想起張彩鳳來世再報恩的話,忙說:“我去找找看。”如果彩鳳尋短見應該去哪兒?水庫,距離最近的是水庫。彩鳳嫂嫂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牽出驢備上馱桶下溝里去馱水。她很快驢也沒管就跑回來了,她手里拿著張彩鳳的一雙布鞋,她哭著說:“在水邊邊揀的,水里還漂著彩鳳的衣裳,彩鳳怕是……”

婆媳哭成一團,張大明罵道:“哭甚喪?還不曉得活著死了,哭甚喪?”他去找媒人村支書,他要媒人也到現場看看,他要媒人去跟萬家說明情況。村支書騎上自行車到鄉里找書記,書記打電話給萬花筒,萬花筒哼哼哈哈說:“婚事都定下了,讓我的臉往哪兒擱?”頓了頓說,“不會是唱空城計吧?我們可不是你好耍戲的。”

萬花筒和鄉書記幾乎同時到張家灣水庫,兩個會水的活動了一會兒筋骨,先后下水摸了一陣出來都說:“水太深了又有紅崖,沒辦法,人要是真的下去了,只能等過兩天自己漂浮上來,除非她在身上捆綁了石頭一類的重東西。”

萬流芳又騎著鬼子的三輪摩托來了。他哭喪著臉叫喊:“把水放了!”并四處尋找工具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鄉書記看了他一眼不說話。村支書說:“一村人吃水都在這兒,放了就得去前溝馱,好幾里路哩!再說放水怕還要匯報哩。”萬流芳跳起來了:“匯報甚匯報?出了亂子有我哩。”萬花筒瞪了兒子一眼說:“誰叫你來的?滾回去!”萬流芳自言自語:“請柬都送出去了,這可怎么辦啊?”村支書勸解說:“強扭的瓜不甜。再說壞事里邊說不準還有好事。”萬流芳氣呼呼地說:“什么好事?你跳下去,給我變一個好事出來?”村支書調頭走了,又扭了扭脖子,想說什么卻沒說。鄉書記說:“小萬,冷靜點兒,說不定這只是一種假象,人跑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萬流芳一拍大腿說:“對呀,好好的死什么死?一定是李二旺那小子搞的鬼。”

萬流芳開始滿縣城搜尋李二旺,他給長發和禿頭們說:“哪怕把縣城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李二旺,找到李二旺不怕他不說張彩鳳的死活。”

這時李二旺也失蹤了,大小旅館沒有,租賃屋子人家問遍了也沒有。姚三保結巴了半天才說明白好多天沒見李二旺面了。羅愛國卻說:“李二旺說去省城,開什么創作會去了。”萬流芳半信半疑地問:“羅團長,真的嗎?李二旺拐走了我婆姨張彩鳳。”羅愛國說:“張彩鳳什么時候成你婆姨了?再說你們還沒結婚。”萬流芳說:“你飽漢不知餓漢饑,我們結婚證都領了,過事情的日子也定了,就差迎娶了。”羅愛國說:“那你去省城找找,說不定李二旺真的帶著張彩鳳……他倆說不定正干……干……不要臉的事情……事情……哩。”羅愛國故意學姚三保結巴說話。姚三保像明白什么似的,說:“哎喲……我……我倒忘……忘……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說清,李二旺前幾天是來說,是要去省城開什么創作會,還跟他借了二百元錢,好像走了有三四天了。

時間正對,而且水庫里并沒漂上來張彩鳳。萬流芳確信張彩鳳是跟著李二旺跑了,李二旺是成心要給他戴綠帽子,什么創作會?不難打聽到。

萬花筒打了半天電話,果真問到省作協有一個詩歌研討會,在古城賓館。但沒問上是不是有李二旺參加,詩人大多數喜歡用筆名兒,真名兒倒很少有人叫得起來。萬流芳立馬就要走,萬花筒無奈,只好陪著兒子白跑了一趟省城。

眼看著迎親的日子到了,萬流芳一家人急得團團轉。萬花筒喝了兩天悶酒,睡在床上嘆氣:“養下兒子不爭氣,老子能少活十來歲。我這是死也死不下,活也沒法子活。”婆姨在一旁說:“咱不好活,讓張家也不能好過,幾天了嗝兒不打屁不放,幾千塊錢倒打水漂。”萬花筒突然明白了似的,一骨碌爬起來,給已是代理縣長的周為群打電話說了情況。周為群說:“這不是詐騙也是買賣婚姻,讓公安局介入調查。”

張大明當天就被帶到了公安局。他先是氣得不說話,后來把萬流芳一個人辦出結婚證,并強奸了女兒張彩鳳的事和盤托出,并說:“我跟他們又沒要一分錢,我原想要是女兒真的尋了短見,把彩禮退還給萬家,不能讓萬家人財兩空。現在他們既然這樣了,我還要跟他們理論,給我亂扣什么買賣婚姻的帽子,我女兒彩鳳硬是叫萬福給逼死的。”

公安局碰上個釘子不說,反倒沒打得狐子惹得一身騷,放不是放關也不是關。只好給周為群匯報,農民現在普遍有了一定的法律意識,不再逆來順受,任由干部胡作非為,惹不起了。周為群冷笑道:“不就一個農民嗎?先關起來,熟上幾天皮再說。”

慫人惱了,砂鍋溢了。第二天彩鳳媽嚎天扯地到公安局來了,局長辦公室的玻璃讓砸得稀爛,衣服撕成了幾片,眼鏡也讓踩得粉碎。幾個干警上去好不容易才給戴上銬子,她還瘋子似的亂踢亂撞,把自己的頭撞破了,鮮血到處都是,最后以妨礙公務為由也被關了。

第三天,張彩鳳哥哥到公安局說:“關吧,把我們一家人都關了吧,要不然我先殺了萬花筒一家,再殺了你們。”但沒人理他,他只好拿出事先準備下的殺豬刀子,去文化局找萬花筒。在明晃晃的刀子下,文化局一院子的人作鳥獸散,萬花筒從后窗跳出跑了。公安人員很快過來,將彩鳳哥哥治安拘留。

第四天,張彩鳳嫂嫂帶著兩個孩子,還沒到上班時間,就舉著牌子跪在公安局門口,誰也不敢去拉他們。因為張彩鳳嫂嫂雙手緊握一把剪子,對著自己的脖頸,聲稱誰過來就死給誰看。公安局局長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種地步,周為群也沒想事情會鬧得不可收拾;萬花筒更沒想到,張家人竟然如此能折騰,簡直等于是捅了馬蜂窩了。

他們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后邊。張彩鳳喝農藥搶救無效死了。地區《群眾藝術報》頭版消息:《前日“百靈鳥”自殺,一曲“蘭花花”終成絕唱》報道說,被觀眾譽為“百靈鳥”的民歌手張彩鳳,自殺的原因是一家人因為她自己的婚姻先后被縣公安局拘留,她傷心不已……喝了一瓶農藥后,在優美的揚琴聲中哼唱著蘭花花……后經醫院全力搶救,但終是回天乏力。報紙最后說張彩鳳的死是我區演藝界巨大的損失,據可靠消息,地區信天游藝術團已打報告給主管行政局,擬調“百靈鳥”張彩鳳到藝術團。

寸草灣灣水流長,

我把哥哥閃在半路上。

一股黃風刮斷了橋,

我把哥哥閃在半山腰。

半崖上開花半崖上紅,

我把哥哥閃在半空中。

盼只盼跟哥哥一對對,

沒料想棒打鴛鴦兩處飛。

盼只盼跟哥哥百年好,

沒料想半路上鬼打攪。

一搭里死來一搭里埋,

一搭里拖手走上望鄉臺。

少年夫妻老來伴,

哥哥就是我的命蛋蛋。

窮不叫來富不吵,

誓將哥哥陪到老。

粗柳簸箕細柳斗,

恩愛的日子身不夠。

毛驢推磨銅鑼響,

三斗麥子饃饃都蒸上。

大槐樹上一對對雀,

我丟下哥哥成了單爪爪。

水里撂石頭一層層波,

我丟下哥哥實在沒奈何。

心口口壓了兩扇青石板,

我丟下哥哥實在難上難。

李二旺一下車,就匆匆忙忙往屋子里跑。他要將喜訊告訴張彩鳳,他們有地方去了,他們再不用看人家的眉高眼低了。在張彩鳳要他去華池找本家李滿倉局長時,他愉快地去了。他在敘說了他們的遭遇后,正好華池劇團公開招聘演員,張彩鳳能去他們的劇團,那就好比瞌睡等上個枕頭。加上有李二旺的加盟,李滿倉局長說:“這真是兩全其美的好事。隴東文化與陜北文化一脈相承,一些民歌存在你說是陜北民歌,我說是隴東民歌,相互爭搶不清的現象……”又說,“到他們縣上領導在看了那次的演出后,曾說要是能挖過來那個‘百靈鳥就好了。這回真是鼻子往嘴里流———順事!”

李二旺一天連著倒了幾站車返回。回到家他卻看到了桌子上張彩鳳寫下的信天游,他感覺后背一陣發涼———張彩鳳出事了!他大步流星地趕到廣播電臺,他找到陳小藝。陳小藝眼圈兒紅紅的像剛哭過似的,看見他頓時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落,李二旺問:“怎么了?”陳小藝哭泣著說:“彩鳳走了。”紅格當當天上響炸雷,李二旺明白了,她要他去環縣就是要支開他,遠遠地支開他。

想起前幾天,他還給張彩鳳說要辦一個熱鬧紅火的喜事,他要讓她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他騎著自行車帶張彩鳳去剪花娘娘家,他求剪花娘娘給他們剪幾幅喜花。剪花娘娘二話沒說,拿起剪刀就剪。剪了一幅《抓髻娃娃》,剪花娘娘口中念著:“抓髻倒了,婆家惱了;抓髻站起了,婆家看起了。”李二旺覺得這小紅紙人兒,仿佛一根勾魂魂的線,一切話都成了多余,一切都在不言中。在得知他和張彩鳳一個屬蛇一個屬兔的屬相后,剪花娘娘又特意給他們剪了一幅《蛇盤兔》。剪花娘娘一邊剪一邊說:“若要富,蛇盤兔,萬事如意兩勾住。”可是……現在……現在他看著一幅幅喜慶吉祥的剪紙,淚水直往下掉。

星期一上午,陳小藝來找張彩鳳,李二旺看見陳小藝神神秘秘的,就借口出去買瓜子。回來陳小藝走了,卻看見張彩鳳在沫眼淚,沒等他問原因,張彩鳳便說:“小藝在廣播電臺上班了,我為她高興。”李二旺說:“你們女人啊,真是的,高興也要流淚。這個陳小藝,我跑了幾家店,大雨地里砍苜蓿,專門為她買了一回香瓜子,她倒忙活燎亂(燎亂,陜北方言,急急忙忙的意思)地走了。”張彩鳳解釋說:“小藝才借調過去,不能遲到早退,要熬威信嘛。”

李二旺不知道,其實陳小藝是在得知張彩鳳一家被關,嫂嫂正在公安局門口抗議,跑來告訴她消息的。張彩鳳聽了嘆息說:“可惡,還有沒有天道公理了?”轉念一想,說,“都是萬惡的萬花筒,死的路都給我瞅下了,看來真得要逼我死啊……”陳小藝說:“盡說不吉利話,聽說新來的縣委李書記一身正氣,咱們不防通過什么辦法去找他說一下情況。”張彩鳳嘆道:“我這一生天注定,小姐身子丫鬟命,我還不如竇娥啊!”陳小藝委婉地說:“不要瞎說了,我們共同想法子。我先去單位,遲到了領導會說的。”

李二旺把張彩鳳寫下的《我把哥哥閃在半路上》遞給陳小藝,說:“這是彩鳳最后寫下的。”陳小藝看得泣不成聲地說:“我們一定要為彩鳳申冤,無賴萬流芳強奸了彩鳳。”陳小藝心頭的火被燃燒起來了,她去文工團呼吁:“我們要舉辦一次紀念張彩鳳的晚會,邀請縣上各部門領導,各界人士觀看。不信沒有正義之士!”李二旺一時鼻子酸酸的,想哭卻無淚。

紀念晚會第七天就在影劇院演出。舞臺后的幕景上一個巨大的“奠”字,四周是潔白的紙花;舞臺上橫幅是黑底白字的“紀念‘百靈鳥張彩鳳文藝晚會”。臺下座無虛席,人們懷著無比惋惜的心情來送別“百靈鳥”張彩鳳,大家遺憾地說一顆歌壇明星的早逝,說張彩鳳甜美、婉轉的歌喉,那真是我們縣有史以來第一人啊!年輕輕的,有什么想不開的?

晚會開始。主持人楊萬兵、陳小藝、吳翠蓮悲痛的聲音,頓時讓觀眾淚眼朦朧:“……她走了,帶著她的優美的歌聲走了……她走了,帶著她對戀人無限的深情走了……不!她沒走,聽……她的歌聲還在我們耳旁響著……她的歌聲仿佛一縷陽光穿過我們心靈的黑暗,她的歌聲仿佛一條小河流進我們沙漠的季節……我們該怎樣宣布啊,作為她歌聲俘虜的驕傲與光榮,作為她歌聲俘虜的溫暖與幸福……她就是被大家親切稱作‘百靈鳥的張彩鳳,她那原汁原味的歌聲曾讓多少人為之驚嘆……是啊,我們多少人曾被她那火熱的歌聲傾倒!她的歌聲如鄉野的風,在我們多少人心頭吹起漣漪……”

《永遠的民歌》是張彩鳳幾首經典民歌的錄音。每首播完,觀眾都報以熱烈的掌聲,掌聲經久不息。陳小藝和楊萬兵在暗淡的追光燈影里伴舞,他們為此請來了地區信天游藝術團的導演指導。他們在策劃播放張彩鳳的這幾首民歌時,頗費了一番周折,場面宏大的伴舞可能淡化民歌,而沒有任何形式的伴舞則顯得缺少氣氛,他們設計了另外幾個方案,但大家最后認為還是雙人舞效果比較好,更能表現民歌的主題,便確定了幾個舞蹈演員,不分白天黑夜地排練。

接下來是張彩鳳飾演過的幾個角色,唱腔是張彩鳳生前的演出錄音。主持人上臺:“仿佛就在昨天,就在這個舞臺上,張彩鳳雖然剛從學校畢業,走上舞臺,初學秦腔,卻將一些角色演得活靈活現,下面《斷橋》《竇娥冤》《血淚仇》選段都是張彩鳳飾演過的角色,我們記憶猶新……”秦腔《斷橋》《竇娥冤》《血淚仇》選段分別由吳翠蓮、陳小藝和團里另一個A 角演員代替,而羅愛國、姚三保、董二花幾個平日里的主角,都心甘情愿地扮演戲里跑龍套的配角。演員全身心投入演出,與張彩鳳唱腔結合得天衣無縫,要是不知情,誰都會以為這是現場演出!張彩鳳在《竇娥冤》選段《法場》里的一聲:“天啊,你不辯賢愚枉為天,地啊,你不分好歹何為地!”讓李二旺潸然淚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句元人關漢卿雜劇里的臺詞竟有些似張彩鳳最后的讖語。

紀念晚會的高潮是《唱不完的信天游》。首先是以李二旺和張彩鳳信天游詩為主題的民歌劇。演員是兼主持的陳小藝和楊萬兵:

蜜蜂飛在花朵朵兒上,

我的心就放在你身上。

一圪垯石頭和一圪垯泥,

要想和我交朋友要考驗你。

他倆濃厚的舞蹈功底及較好的民歌基礎,讓觀眾掌聲雷動。接著是由王大志作曲的張彩鳳信天游《好心操在你身上》:

雷聲響在當天上,

好心操在你身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天天我為你梳妝打扮。

有一口好飯我留給你吃,

有一塊好布我讓給你穿。

天冷了我給哥哥焐被子,

天熱了我為哥哥扇扇子。

家里門外都不用你管,

我還要給哥哥星期天。

吳翠蓮的聲音本來就甜,這首信天游的音樂又是量體裁衣為她“定做”,她唱得聲情并茂,不少觀眾都流淚了……張彩鳳的信天游詩歌則是由詩人草兒、陳小藝、吳翠蓮朗誦。主持人楊萬兵上臺:“張彩風不僅是優秀的歌手,出色的演員,她還是我們當地有影響的詩人,是我們陜北信天游詩歌的傳承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還給自己的戀人寫下了絕唱《我把哥哥閃在半路上》。”在朗誦完張彩鳳寫給李二旺的兩首情詩后,三人共同朗誦《我把哥哥閃在半路上》:

盼只盼跟哥哥一對對,

沒料想棒打鴛鴦兩處飛。

盼只盼跟哥哥百年好,

沒料想半路上鬼打攪。

一搭里死來一搭里埋,

一搭里拖手走上望鄉臺。

大槐樹上一對對雀,

我丟下哥哥成了單爪爪。

水里撂石頭一層層波,

我丟下哥哥實在沒奈何。

心口口壓了兩扇青石板,

我丟下哥哥實在難上難。

演員謝幕下場了,觀眾竟忘了拍手,直到主持人要上場了,禮堂里才響起掌聲,久久不停地掌聲。

觀眾在得知張彩鳳的死因后,群情激奮,一時演出場面就要失控了。陳小藝立即又朗誦起了張彩鳳的一首信天游,在觀眾稍稍靜下來的瞬間,她說:“我們替張彩鳳謝謝大家,我們要冷靜、冷靜、再冷靜,否則就是對死者的不尊,讓死者不得安息!我們只需要一種正義的聲音,為死者鳴冤!張彩鳳的家人,昨天雖然從監所出來了,但是父親瘋了,母親病倒。可逼死張彩鳳的強奸犯萬福萬流芳依然逍遙法外,我們保留了他強奸張彩鳳的證據,希望大家能夠呼吁,讓罪犯早日繩之以法。”演出結束不少觀眾走出禮堂,在禮堂前的廣場上,點起了蠟燭,誦讀張彩鳳的信天游詩,心祭死者……

第二十一章

安葬好張彩鳳后,李二旺搬家租住在郊區的兩孔破窯里。房東把破敗的窯洞只是作為祖上的家產留著。院子里荒草都半人高了,水井也因泥沙淤積而干涸,關鍵是原本架通了的電線,連電桿也不見了,但這些并沒影響李二旺要租住。他跟房東說:“房子要有人氣,要不自個就敗落了。”房東見李二旺是真心要住,就便宜租給他了。只是另外增加一條,要李二旺負責請井匠撈井清淤,保護好他家的水井和鹼畔上的兩棵大杏樹。

李二旺在收拾好窯洞之后,就帶著小白住進去了。他把窯洞布置成他和張彩鳳在文化館居住時的樣子,正對窯洞門依然懸掛著高天送給他和張彩鳳的國畫《嗩吶聲聲》;右邊還是塞上簫草書“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左邊是剪花娘娘剛剪給他的一幅《百子圖》。小白一進家門,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左顧右盼,還不停地咩咩叫喚,而后站在剪花娘娘的《百子圖》前,眼睛一動不動,閃著晶瑩的亮光。

李二旺已將院子平整,并種上了白菜和蘿卜,過起了田園生活。李二旺開始想著回歸自然,他渴望著一位田園詩人的寧靜。他開始羨慕古人:窯洞,老井,碾磨和一道黃土墻,夏日東籬把酒黃昏后,冬夜紅泥小火爐,柴門無鎖,他們寧靜的生活里,起碼沒有現代的嘈雜與浮躁。現在李二旺仿佛尋覓到了這種生活,更確切地說他正在接近這種寧靜。他租住的窯洞院子,向陽地坐落在一處半山坡上。在城鄉結合部有這么一個家,一個完全屬于他和小白的家,早晨陽光早早照到被窩的炕頭,夜晚月兒在窗口裝飾夢境,風在門道里自由來去,花在節氣中慢慢開放,雞娃子叫來狗娃子咬,這是多么舒心愜意的日子。老家廣羊灣是他生命的開始,是他人生的出發地,現在他也想到老家廣羊灣走完生命的里程。但廣羊灣爺爺的窯洞和土地,他現在還不能回去,張彩鳳走后的一大堆事情還等著他處理,也需要他來完成。

鹼畔上兩棵如巨傘似的杏樹,舉起了一樹一樹粉白粉白的花兒。張彩鳳的墳墓被盜掘案,經大半年的審理,禿子男被判刑。這時一部二十多萬字的《百靈鳥張彩鳳的藝術人生》初稿,李二旺也已完成,一早就送給詩人草兒提修改意見。

在杏花點亮的早春山坡,小白也出奇地安靜,一人一羊像是杏樹小小的背景,在暖陽的角落,醉在清冽的杏花香里一動不動。炊煙從前面的山坡直直升起,狗兒一陣狂吠,誰家來了客人,驢子跟著嚎叫了起來。過一冬長一針,過一臘八長一撅把。在這杏花的春分節氣中,日子一下長了一大截。太陽也不再吝嗇自己的光輝,一大把一大把地撒著熱情,對誰都一張春風般溫暖的笑臉。晚霞如夢,雀聲悅耳,李二旺還在享受這個午后最后的一抹時光。

秋天院子里的收獲,李二旺全都藏進窖里,蘿卜帶著茵茵,白菜也是連根刨起,一棵一棵豎立。一個冬天小白的每頓飯盡管簡單,但李二旺都精心準備一番,蘿卜、白菜,外加玉米、黑豆;一個蘋果他一切兩半和小白分著吃;一把棗兒,他要替小白去掉尖硬的棗核兒。早餐他經常會熬一盆小米稀飯,熱兩個蒸饃,他感覺這也合小白的胃口。只是小白不喜歡油膩,因此每頓飯李二旺都特別注意,熬稀飯的鍋也要清洗干凈,而不像之前炒菜鍋用水沖刷一下就開始下一頓飯了,他一個光棍漢的日子怎么都好湊合。現在不一樣了,小白回來后一切都變了樣,拿吃飯來說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應付。之前三天兩頭幾頓的拌圪垯,或到餐館里隨便點兩個菜,一壺老酒,不管不顧地海吃一頓。現在他學會蒸饃了,哪怕摻了一些玉米面、高粱面,也蒸上一鍋。李二旺有了信心,有了打劃,日子也再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日子了。他要和小白不離不棄,相守相望,一天就是一天,一夜就是一夜,要在窮日子里開心快樂。小白也一樣,小白會很快在時間里老去。為此他還專門請教過一名獸醫,“山羊的壽命,最多十來年,這已相當于我們人類八九十歲的年齡。”獸醫的話讓李二旺有些吃驚,這就意味著小白還要跟他生死分離一次。

那年冬天,李二旺突然感覺小白不再是小白,小白快成老白了。李二旺心里暗暗著急起來。小白其實才八歲了啊,八歲對于人而言,不過是小屁孩。八歲的小白確實老態龍鐘起來。他從來沒跟誰說起過小白,當然八歲的小白也只有他一人清楚。誰見過八歲的山羊,一定會當成稀罕物,被刨根問底糾纏不清。

草兒來給李二旺送她的新詩集《鳥語》。草兒在遼寧一個小漁村一住兩年多,跟一位老漁民學習聽鳥語,老人坐在炕頭,聽幾聲鳥鳴,就知道天氣好壞,決定能否出海捕魚。老人跟草兒說:“也沒什么奧秘可言,都是慢慢聽出來的。”草兒將鳥語寫成一本詩集了,其中好多首詩已發表在十幾家文學報刊上,引起較大反響。李二旺說自從彩鳳走后,除了草兒,再沒心思跟人來往,嗓子也像是突然啞了似的,再沒唱過一首信天游。文工團那些幫助過他的朋友,他都記在心里,多少次夢里都是他們聽唱戲,都是他們的歡歌笑語,就是沒心思跟他們相見。

大雪天,詩人草兒來訪,一雙紅皮鞋都被洇濕了,駝色的披肩落滿了雪。“草兒啊,這樣的大雪天,你怎尋來的?”李二旺遞給草兒笤帚。草兒笑著說:“照著不冒煙的窯洞,不就找來了?”李二旺苦笑:“你大駕光臨我們寒窯,可不能讓凍著了。踏雪訪友,你才是境界啊,也只有你能在這樣的大雪天里來看我。”說著開始摟柴打炭生起爐火。

小白像是遇到了故人,從一見到草兒開始就不停地蹭來蹭去。草兒說:“你也真是土老帽,怎養只山羊當寵物?”李二旺哼哈著,不知如何回答草兒才好。他不能對草兒說出實情,也不想隨便找個理由搪塞草兒。他想守著小白的秘密,直到永遠。否則他和小白將永無寧日,那些花邊新聞的狗仔隊就會把他們折騰死。草兒說:“二旺,你養的這只山羊真乖,白白凈凈的。你看它也不認生,跟我有一種眼緣似的。”

炭火燒起來了。李二旺開玩笑:“草兒,你要是這會兒來,不就找不上我們家了。”草兒盯著剪花娘娘的剪紙看,答非所問:“剪花娘娘真了不起,她才是真正的藝術家。你看這些孩子,各具情態,栩栩如生,我好像能聽見他們快樂嬉戲的聲音,叫上一聲他們就能跑下剪紙來啊!”她像是想起什么,回過頭問李二旺,“你一人住,怎么一直我們我們的?”李二旺張開嘴但沒說上話來,眨了眨眼睛:“這不習慣成自然了嗎?總覺得她還在。”草兒眼睛一下紅了,扭過身說:“二旺啊,也真難為你了。”李二旺問草兒:“彩鳳曾手抄過一本《信天游》,你知道不?”草兒說:“我跟彩鳳借來看,但被我爺爺瞅見了,老古董認為不健康,就背著我偷偷燒了,氣得我跟爺爺大鬧了一回。”李二旺點著頭:“我說哩,我怎么沒看到過。”草兒狐疑地看著李二旺:“那你怎知道彩鳳這本手抄《信天游》的?”李二旺頓了頓說:“好像彩鳳提到過。”

草兒是跟李二旺談《百靈鳥張彩鳳的藝術人生》的。草兒說:“二旺,那一天,我讀完《百靈鳥張彩鳳的藝術人生》時天已經亮了。”草兒說著拉開包包,“這是我寫的感懷,這不是敘述,而是詩意的抒情,你完美了彩鳳的人生,我想彩鳳要是地下有靈的話,也一定會為此感動。”草兒又跟李二旺打聽天眼婆婆,“世上真有這樣的高人?”她是從李二旺《百靈鳥張彩鳳的藝術人生》后記中,才知道張彩鳳墳墓被盜掘以及破案等情況的,但李二旺點頭又搖頭,草兒一頭霧水。

天上飄過一圪垯云,

哥哥我打工出遠門。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沒歇一下腿。

背了床鋪蓋沒褥子,

這一回出門沒日子。

蕎麥皮打糨糨糊不住紙,

掙下票子哥哥再迎娶你。

藍格英英天上起白霧,

沒錢才把個人難住。

三尺麻繩捆鋪蓋,

什么人留下個走口外。

三顆星星兩顆明,

撂下個村村我撂不下個人。

麻雀落在牛背上,

我把妹妹也捎帶上。

鋸了板梨結白杏,

誰說咱倆沒緣分!

滿天星星眨眼眼,

夢見了妹妹的白臉臉。

清早喜鵲樹梢上喳,

給我的妹妹捎上一句話。

捎話不如打電話,

哥哥想妹妹難活下。

后來,李二旺發現小白嚼不動干苜蓿了。爺爺曾說:“人老一年,馬老一月。”這小白老得也太快了吧,李二旺撫摸著小白脖子上那一彎胎記一樣的黑毛,看著眼睛都有些渾濁的小白,將小白嘴掰開,才知小白的牙齒掉了。李二旺清楚地記得關于羊的牙齒,爺爺說過:“一歲不扎牙,兩歲一對牙,三歲兩對牙,四歲三對牙,五齊六平七斜八歪九掉。”意思是羊上了九歲,牙齒才脫落啊,可小白才八歲,難道是他記錯了?

李二旺的心頓時好像被揪起來似的,懸在半空里隨風晃蕩著也疼痛著,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還以為小白和兔子、松鼠一樣需要磨牙哩,從來沒有想過用什么辦法保護小白的牙齒,要不他就不讓小白嚼干草吃。盡管他清楚小白終究會有離開的一天,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而且說來就來了,這時他更加盼望著《百靈鳥張彩鳳的藝術人生》早日出版。

他想著自己說不準哪天就死在小白身旁的時候,小白就老得吃不動干草了。

青草!青草!!這大冬天的到哪兒去給小白找青草吃?李二旺像突然來了靈感,想到森林有青嫩的竹筍,雀舌似的茶葉,還有多少蕨類植物,一定都是小白愛吃的美食。李二旺就給草兒打電話說:“小白老了,牙都掉完了,我想帶小白出去轉一轉,讓小白也見見世面,鑰匙就擱在大門上,還有要記著給麻雀喂食。”

李二旺說走就走,他想著和小白在森林里搭一窩棚,他自己無所謂條件好壞,就是當一回野人,過狩獵吃野果的日子也無所謂,只要小白能吃上鮮嫩的青草,只要小白能健康地活著。

小白越來越瘦了,眼看著就剩下如柴的一把骨頭。一身的白毛,一天天變青,胡須像經霜了的雜草再不整齊順溜,李二旺只好每天給小白擦一回頭油,打扮小白,努力讓小白保持一只老山羊的矍鑠,也讓小白活得更有尊嚴。盡管李二旺每天將干草剁成碎末,再將干草碎末與黑豆、小米、玉米面變著花樣兒地煮成一鍋稀飯,比給他自己做飯還認真,一天幾頓地喂小白,但小白還是沒能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小白走了以后,李二旺做了一口簡易棺材,將小白裝進去,釘上棺材蓋,綁在自行車后架上,夜里埋在張彩鳳墳旁……

第二十二章

紀委審查萬花筒時,萬花筒威脅說:“現在反腐敗,誰只要將一個村的炮捻子燃著了,那爆炸的就是一個縣。”年輕的紀委書記氣憤地說:“只有該爆炸才會爆炸,人民群眾不會爆炸,社會秩序不會爆炸,我們黨的組織紀律同樣不會爆炸,鋼鐵不會因為生了一點銹而變為垃圾,而垃圾無論誰怎樣鍛打也不會真正地站立。”

萬花筒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澆的樣子,照樣是一問三不知。辦案人員要他說清二十萬元存款的來歷,他說他根本不知道家里竟有那么多的錢。接下來的事卻帶有戲劇色彩,萬花筒婆姨跑到紀委耍潑:“錢是我嫁漢掙來的。紀委還管嫁漢?我一不偷二沒搶,自己掙錢自己花,犯了哪門子的王法?”辦案人員要證人時,她竟說:“誰跟男人睡覺旁邊還讓坐著一個證人?那是我的私生活。”又說,“我又不是黨員,你們無權過問。”在周為群的干擾下,辦案人員無奈,只好暫且退還了萬花筒二十萬元的存折。

萬花筒以權謀私的一起圈地事件很快就被查了出來。陜北高原上最高的一座山叫祭山梁,據說祭山梁是秦始皇祭天的地方。山頂保存著一座黃土古城堡,山上還有一處碩大的烽火臺。據考證是宋代范仲淹在出任陜西四路宣撫使時所建,明朝時亦曾沿用。山下則是被史學家譽為中國最早“高速公路”的秦直道,連接著曾作為秦漢大城的沙漠古城陽周,以及匈奴大夏國都統萬城。縣上提出發展“無煙工業”旅游業,準備以祭山梁為中心開發旅游區。萬花筒便捷足先登,跟不明情況的祭山梁村委會在山上買了五十畝地,并用夯土筑起了一道圍墻。可恨的是萬花筒身為文化局局長,不僅把烽火臺也圈了進去,而且在烽火臺上建起了一個仿古亭閣,周為群還附庸風雅地題寫“鎮朔閣”。這是嚴重破壞了屬于國家重點保護的田野文物。

萬花筒被撤職并開除黨籍,交司法部門依法查辦。萬福也被勞動人事局開除了。同時被免職的還有無視國家婚姻法,給萬福辦理結婚證的民政局局長。更讓大家高興的是周為群被地區調回“庫存”了。周為群從分管文化的副縣長,到臨時主持縣政府工作的準縣長,獨斷專行禍害一方,背后被人們稱作周害群,一切卻隨著他的“庫存”像貼了封條似的再也沒有誰去過問了。

真是樹倒猢猻散。馮宇和王富強立馬倒戈,馮宇反映萬花筒正在修建的文藝大廈經層層轉包,完全屬于豆腐渣工程,并存在重大安全隱患,萬花筒還讓施工隊給自己蓋了一座小洋樓;王富強反映萬花筒在拍賣文化館過程中只管自己的利益,所謂公開是假,吃了對方巨額的回扣是真……

天剛擦黑,鞭炮聲便響起了。文化系統幾百號人歡天喜地開始慶祝,沒有人組織,沒有誰動員,好像一場雨后彩虹掛在天空一樣自然。影劇院門前的廣場上,羅愛國、姚三保、吳翠蓮在燃放煙花。熱愛張彩鳳的歌迷以及無數的正義之士自發參與進來了,人們同樣選擇了歡慶的鞭炮,喜悅的鞭炮,讓鞭炮聲去說話,讓鞭炮聲來表達自己的心聲。

詩人塞上簫來了。他身著一件黑色呢大衣,氣宇軒昂,詩人抱拳向大家致敬,慨嘆說:“真沒想到啊!這是我們社會的文明與進步,人心不可背,人心不可欺!”

畫家高天來了。他脖子上圍了一條呢絨圍巾,一對棉手套吊至胸前,塞上簫迎上去擁抱,笑著說:“你怎像一個老頭了?”高天笑著:“本來就老了嘛!哪像你,倒顯得年輕起來,馬有膘是艷乍(艷乍,陜北方言,有威風、壯實、碩大的意思)的!”

塞上簫說:“遲了,太遲了!上面早就應該處理這些敗類!”高天亦在唏噓:“讓一個烈女子以死來換,不應該,不應該!”塞上簫四面環顧著問羅愛國:“王大志呢?他怎沒來?”高天憤憤不平地說:“他還有眉臉來?一個文藝逃兵。他要是能夠堅持,那張彩鳳就不會……不說了,不說了。說起來我就心疼啊!”塞上簫說:“他作曲的《好心操在你身上》等幾首歌子我聽了,很好!他是個老好人,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起風了,廣場上的彩旗刮得呼啦啦地響。風刮得呼天搶地,風刮得死皮賴臉……燈火星光暗淡了下來,像被披上了一層淡淡的紗窗。沙塵接著揚起來了,街道上頓時灰蒙蒙的。風卻并沒能影響人們的熱情。寒意逐漸濃重。塞上簫要請大伙兒喝酒。羅愛國說:“這么多人像過事情一樣,誰能招呼過來?不了,不了。”高天卻說:“天寒地凍,燒酒正好驅寒,我們不要去食堂,就在這里讓詩人買上幾箱子紅高粱,這也算殺富濟貧。”高天酒量不大卻也稱得上半個“酒中仙”,即便一個人在家,沒事時最愛品上幾口。塞上簫笑道:“你們這是寒磣我啊!”可一看人實在太多了,就是去了哪家飯店,黑天半夜的也準備不上來這幾十桌的酒席,索性掏錢讓姚三保幾個搬了幾箱燒酒,從旁邊餐館拿來一摞老碗。董二花說:“喝不下一碗酒的,幾個人傳遞著喝。”人們說:“這是喜慶的酒啊,我們一口也要喝。”高天就說:“這也是傷心的酒,大家應該記住教訓,教訓是我們最好的老師!”可是誰都不愿去捅開那層窗紙,羅愛國一碗燒酒下肚,對董二花說:“老董,你給大家吼上幾聲秦腔。”

董二花隨口唱道:

你把咱大叫驢賣錢做啥?

我嫌它不吃草圪因要哇!

(圪因要哇,陜北方言,像驢一樣的叫聲,

泛指高聲叫喚)

你把咱大貍貓賣錢做啥?

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羅愛國酒喝大了點,說:“董二花,這哪是秦腔呀!”董二花說:“隨便唱的,好聽就是了。來,有本事咱再碰一碗!”羅愛國已是豪情萬丈,哪肯示弱?兩人一碰,仰頭喝了起來……亮碗底時,只剩一層細細的沙子。

幾天來,李二旺足不出戶。今夜的鞭炮聲他心領神會,他在心里默念著:“彩鳳啊彩鳳,你聽到了嗎?這是正義的鞭炮聲,這也是為你送行的鞭炮聲!”

想起前年他和張彩鳳回老家“轉九曲”的情景:幾個孩子念著“二月二,龍抬頭;大倉滿,小倉流”。夜色中一塊只有幾畝的平地,燃起三百六十盞紅紅綠綠的彩燈,與天空若隱若現的一天星光交相輝映。他拉著她的手,跟在秧歌隊后,循著九曲黃河陣的燈路,迂回轉悠期間,盡情地扭著、跳著。彩燈絢麗,笑語回蕩,忽真忽幻,真可謂人間天上,天上人間。直到夜半散場,他們又跟著鄉親們一塊兒去搶兒女燈。在熱鬧的搶燈場景中,傘頭高唱:

端燈來,端燈來,

男的女的都端來;

男的端燈能發財,

女的端燈就懷胎。

李二旺搶到了一盞紅燈。老的好像再也經不住一點老的田娥子奶奶跟他開玩笑說:“紅男綠女,明年準生一個長雞吊蛋的胖小子。記著后年二月二要來還兩盞花燈。”他雖然沒看,但還是感到了張彩鳳臉上飄過一團幸福的紅暈。

想著在聽風聲呼叫的冬夜,張彩鳳詩意地說:“沙塵暴,才是我們最平易近人的朋友,不請自來,白天給我們每人披一件沙粒的外衣不說,夜里還要鬼哭狼嚎嗚嗚地叫著,逗你玩,讓你睡不著,跟它一塊玩兒。”他們每到冬春很長一段時間里,耳朵里永遠是呼呼作響的風聲。第二天一早,他牽著她的手出門,風卻讓他們有點身不由己,手臂抑或腰間,似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在使勁地拽……風拼命地吹來,風四面八方地吹來,風暴跳如雷地吹來,風鞭子一樣地吹來,一片云彩在風中翻著自由的跟斗,一只喜鵲在風里收攏艱難的翅膀……其實春天的沙塵暴最讓張彩鳳受不了,天空時時刻刻都好像在下沙子雨,早上洗了頭,晚上就成“沙窩窩”了,每天頭發林林里足足有一斤的沙子。第二天枕巾上的沙子好似毛毛蟲,臉上“爬”的都是,讓她感覺渾身都癢癢的。他笑她應該生在江南水鄉,細皮嫩肉的,風沙都欺侮著咬她,跟我一樣———老牛都愛吃嫩草草。

主站蜘蛛池模板: AV老司机AV天堂| 亚洲天堂高清| 久996视频精品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色婷婷在线观看| 91九色国产在线| 三上悠亚精品二区在线观看| 欧美日一级片| 99热国产这里只有精品9九| 国产综合精品日本亚洲777| 国产成人调教在线视频| 国产成人高清精品免费软件 | 成人综合在线观看| 69av免费视频| 午夜老司机永久免费看片 | 亚洲国模精品一区| 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爽97| 免费A级毛片无码无遮挡| 超碰精品无码一区二区| 97视频免费在线观看| 在线高清亚洲精品二区| 国产成人av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视频第一页| 四虎精品国产永久在线观看| 中国精品自拍| 久久精品丝袜| 欧美视频二区| 一级毛片免费观看不卡视频| 国产一级毛片网站| 久久综合成人|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久久一线| 99热精品久久| 亚洲日韩久久综合中文字幕| 九九视频免费看| 亚洲欧美激情小说另类| igao国产精品| 国产亚洲视频播放9000| 91福利国产成人精品导航| 一级毛片基地| 人妻免费无码不卡视频| 亚州AV秘 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图片| 国产精品观看视频免费完整版| 午夜国产精品视频| 欧美一区精品| 国产一二三区在线| 欧美色伊人| 国产精品不卡片视频免费观看| 国产欧美另类| 亚洲热线99精品视频| 伊人国产无码高清视频| 99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 一级毛片a女人刺激视频免费| 亚洲婷婷在线视频| av午夜福利一片免费看| 国产一级做美女做受视频| 91九色国产porny| 97se亚洲| 2020极品精品国产| 成年片色大黄全免费网站久久| 伊人久久福利中文字幕| 欧美在线伊人| 亚洲成人黄色在线| 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不卡免费| 大乳丰满人妻中文字幕日本| 欧美国产另类| 亚洲最大综合网| 国产精品亚洲天堂|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鬼色| 国产欧美日韩18| 日韩第八页| 亚洲欧美自拍一区| 美女国产在线| 在线看AV天堂| 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 亚洲视频二| 日本午夜在线视频| 综合久久五月天| 91蜜芽尤物福利在线观看| 日韩成人在线视频| 精品无码专区亚洲| 四虎永久在线精品影院| 91香蕉国产亚洲一二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