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梅到鄧尉

韓修龍

A

知道鄧尉山的名號，是在學(xué)校里讀龔自珍的那篇《病梅館記》：“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chǎn)梅。”江寧的龍蟠還不曾到，杭州的西溪即刻是要再次前往，而這蘇州的鄧尉，此番來蘇州，是務(wù)必要一上的了。

初次來蘇州時，那天訪周瘦鵑故居前，就讀到周老先生寫鄧尉山看梅花的詩與文章。其詩一首云：“萬樹梅花錦作堆，皚皚一白滿山隈。幾時修得山中住，朝夕吹香嚼蕊來。”感覺里，周先生對梅花的繁枝很是喜歡。而詩中的“吹香嚼蕊”四字，是用典，卻已到渾然不覺之境。關(guān)于“吹香”，大概出自宋人楊萬里的《釣雪舟倦睡》：“小閣明窗半掩門，看書作睡正昏昏。無端卻被梅花惱，特地吹香破夢魂。”是說梅花的香味，隨著外面的風(fēng)從半掩的門吹了進來，梅香的清冽濃郁，一下子就把詩人的睡意吹走了。而“嚼蕊”，本意自然是細(xì)嚼花蕊，使人口齒留香。而李商隱《柳枝》詩序中，一句“吹葉嚼蕊”，已是早把本意轉(zhuǎn)化為歌唱了。

關(guān)于“嚼蕊”，還有一個趣談。南宋時，杜耒向趙師秀討教詩歌，趙師秀告訴他：“但能飽吃梅花數(shù)斗，胸次玲瓏，自能作詩。”后來，杜耒吃了梅花沒有，吃了多少，也沒得下文，卻已寫出了這樣的詩：“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蘇州的鄧尉山，在吳縣西五十里光福鄉(xiāng)，漢有鄧尉者隱此，故名。鄧尉，即是東漢大司徒鄧禹，官至太尉。而山中產(chǎn)梅，好像始自宋淳祐年間一位高士查莘，休寧人，他居山塢植梅，士人效之。再細(xì)點說，就是他愛光福湖山幽勝而隱居下來，買地結(jié)廬于西磧山東南，屋旁遍植梅樹，時常吟嘯其間，并延其額曰“梅隱庵”。這一說法，是源于民國人張郁文的記述，作為當(dāng)時吳縣修志局采訪員的他，想是不會空穴來風(fēng)。

在周瘦鵑《鄧尉探梅》一文中，曾引用清代金恭鄧尉探梅小記一段兒云：“小雪初晴，余寒送臘，具鶴氅浩然巾，入鄧尉山。看紅梅綠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數(shù)十里，雖文君要飲，玉環(huán)奉盞，其樂不過是也。”讀畢，金恭先生其才情高致可以想見。

查百度，金恭夫子為蘇州人，“工詩，善畫，尤喜畫墨梅，自謂從不摹仿一人，并謂摹仿筆墨出青于藍(lán)者百之一，畫虎類狗者十之九，故不如各立門戶，自寫面目。”這就是了，江南天堂之區(qū)，文人才子甚夥，這在蘇州人看來，是多到見怪不怪。金恭的畫梅不事臨摹，全從心造，這也只有蘇州人才說得起，那里是畫家才子窩，金恭一定是見了太多太多，多到起膩，故有此奇論。非常遺憾的是，一時竟搜索不到他的一幅墨梅作品圖片，倒無意間在網(wǎng)上遇到一副手書對聯(lián)，應(yīng)是金恭墨跡，是行書，有元明的趙董意趣。其聯(lián)曰：“德意和平，事權(quán)振作;才情藏固，心地光明。”下款屬“壽伯金恭書”。百度有其簡歷曰：“金恭，字壽人，號玉尺。”也許，金恭或先或后又字為‘壽伯。如吳湖帆初名翼燕，字遹駿，后更名萬，字東莊。金恭嘗集畫梅題跋曰《玉尺樓畫說》，于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自敘成書。我于舊書網(wǎng)購得此書復(fù)印本，剛下過單，亦是一喜。又得知他有《玉尺樓詩集》，新舊書網(wǎng)是沒有的，卻不知從何處覓得。最可遺憾者，金恭的詩作，竟一首也不可得，查《蘇州名勝詩詞選》《吳中梅韻》詩文選，一一失編，詢之蘇州趙斌兄，答曰已查《民國藝文志》，也失收。

B

此次是二下蘇州，當(dāng)天急于是上鄧尉山。同往者是蘇州詩友趙斌、皋玉清，還有一位張先生。千里南下，還不知鄧尉的梅花以怎樣的姿態(tài)在等待著我。當(dāng)我們趕到太湖之濱，已望見遠(yuǎn)處山塢的紅云在那里一片氤氳。

清代乾隆年間的舉人張誠曾寫有《光福探梅》詩一首，其中有兩句云：“望衡千余家，種梅如種谷。”想一想，種梅人家戶戶相連，而所種的賴以生存的梅樹，則如北方田野上的谷子。這有一些北方人口氣的詩句，白得如此有詩意，應(yīng)是無意于佳乃佳，亦或說是妙手偶得吧。這在中國四大梅區(qū)之一的鄧尉，自然堪可當(dāng)之。

可是，我們走到山塢梅林時，眼前的一切讓我們驚住了，我這個癡梅的北方人，確實是來得早了。

一片片的梅樹，著滿了紅紅的、綠綠的花苞，在那尚有些寒風(fēng)顫動的空氣里，是給人以靜悄悄的感覺。原來，報春的梅花，她們還沒怎么動聲色，還沒有真正的蘇醒，她們還惺忪在尚不算溫柔的初到的春風(fēng)里。這樣的情景，在六來鄧尉訪梅的乾隆詩中早有述及：“居然鄧尉看初梅，今年春寒實異哉。有色相輸無色好，十分花才兩分開。端知爛漫無多趣，適可優(yōu)游得靜陪。卻覺山靈如致語，余杭返棹試重來。”乾隆的詩句，似句句從我自己口中出，一一道出我的心中所思，好一個“十分花才兩分開”，今天這里的梅花也真是才開兩分。一枝枝在輕風(fēng)里，默不作聲，好像還在等待什么命令似的。既來之則安之，待定下心神，細(xì)細(xì)探尋，見還是偶有那么一樹兩樹，梅花就冷不丁綻開一朵兩朵，一枝兩枝，賜給我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探梅人以安慰。

優(yōu)游于梅林間，覺出有些清潤之氣撲來，隨記起明人姚希孟《梅花雜詠有序》“梅得山水而色揚”這句話，臨太湖而盛植梅的鄧尉山，梅花開到十分時，該會是怎樣一個盛況呢？

我一時被清代的江蘇巡撫宋犖所題寫的“香雪海”三字所吸引。古人的字，就是不同，初看一般，細(xì)品，那味道就出來了。這往往與今人的字要相反，今人的字，是初看了得，再看其韻了了，這是要催你拿腳走開。

待歸來，我寫下《蝶戀花·初到鄧尉山》一首：“鄧尉仙游臨夢久，算得芳期，卻是梅如豆。我謂恰逢好時候，相攜詩侶同消受。? ? ? 莫道春遲清影瘦，那份幽香，漫做攬枝嗅。紅意嫩寒當(dāng)此晝，錦心覓句且呼酒。”

皋玉清女士得悉，欣然和曰：“玉骨暗藏消息久，探得花期，枝上數(shù)梅豆。肯慰相思成靜候，尋香鄧尉誰消受。? ? ?相見不堪形影瘦，殘雪慊然，還攬寒英嗅。和靖吟魂今護就，孤山情重分詩酒。”

C

到鄧尉探梅，不能不說起周瘦鵑，他寫到鄧尉探梅的文章就非止一篇，周瘦鵑自稱“周顛”，是愛梅到顛狂。一次，他與田漢至鄧尉訪梅，他們登上那座古梅花亭，四下遠(yuǎn)望，田漢發(fā)現(xiàn)一株好紅梅，驚呼起來，周瘦鵑即忙趕過去看，卻滑跌一跤，他一邊爬起，一邊笑道：“從前米顛因愛石而拜石，我這周顛愛梅，今天當(dāng)然要拜梅了。”周瘦鵑將這一趣話寫入他的《奮步梅亭展望遙》一文。

那天，我們在吾家山梅塢，先去看了司徒廟的四株古柏，在那梅花亭稍事小坐，下山時又在與乾隆有關(guān)的梅池邊逗留片刻。周瘦鵑陪田漢到鄧尉，應(yīng)是與我到此時間極為相近，也是“嚴(yán)寒剛辭，初春才臨，賞梅尚早，四周梅花疏疏落落開的不多，大多含苞待放。”

周瘦鵑在《鄧尉看梅到元墓》里寫道：“元墓山上有圣恩寺，是光福最著名的古寺。寺后有小山巒，仿佛用湖石堆成，其實是天然的，因有‘真假山之稱。這一帶原有好多株老梅樹，春初冷艷寒香，霏瓊屑玉，使人流連觀賞，戀戀不忍去。寺中有還元閣，藏有《一蒲團外萬梅花》長卷，出清代名畫師胡三橋手，并有題跋很多，十分名貴。抗戰(zhàn)勝利后，只剩下了一半，仍有可觀。”

這是一個信息。依次，我又搜到與此有關(guān)的資料：“清代光緒年間，胡三橋曾為玄墓山圣恩寺方丈諾瞿上人寫《一蒲團外萬梅花》詩意冊，并請吳大澂等當(dāng)時一眾名流題詠。歷經(jīng)世變，圖失跋散。1933 年吳湖帆回蘇，友人以乃祖散落之該長卷舊題相贈，吳湖帆遂仿惲南田筆法作《香雪海圖》，并將乃祖吳大澂舊題原稿裱于詩塘。后以此畫贈予顧廷懋，以謝其贈送香雪海廢地以籌建梅景書屋之事。”

這又是一個信息。當(dāng)年吳湖帆欲在鄧尉山的香雪海廢地籌建他的梅景書屋，我們今天沒有能夠見到吳湖帆理想中的書屋，不無慨然。

周瘦鵑在《鄧尉梅花錦作堆》里提到，他家藏有吳大澂所畫《香雪海》橫幅，梅花時節(jié)，懸于壁間，朝夕諦觀，以為臥游。

由此可知，吳大澂不僅也愛梅畫梅，且為《一蒲團外萬梅花》長卷次翁同和韻倚《念奴嬌》題詞。我們應(yīng)該歡喜的是，這些文藝的因緣，使我有幸看到蘇州博物館“梅景傳家”展，也得以看到了有著吳大澂題詞的吳湖帆所繪《香雪海圖》。

有必要說一說胡三橋：“胡錫珪（1839-1883）初名文，字三橋，號盤溪外史、紅茵生、紅茵館主，室名盤溪小筑、紅茵館。江蘇蘇州人。布衣，長居吳下。幼習(xí)丹青，夙根早慧，涉筆便有韻致。及長，便學(xué)諸家之法，于惲壽平、華新羅、李復(fù)堂、改七薌用力更多。最善沒骨人物，筆墨生動，時罕其匹。光緒年間，與吳江陸廉夫、安吉吳昌碩、同里顧若波、顧西津切磋吳門，詩畫唱酬，堪稱一時風(fēng)雅。”胡三橋先生所畫《一蒲團外萬梅花》圖失跋散，吳大澂的題詞一首，幸有吳湖帆的珍藏，算是留下一瓣余香。

看胡三橋存世的其他作品，也是梅居多，畫仕女人物，也往往是在梅邊留影。三橋先生的畫作都是小寫意，為秀逸一格，吳下這個傳統(tǒng)也早已影響到吳湖帆。吳昌碩是與他同時期人，說胡的畫花卉人物為“精細(xì)如發(fā)而筆鋒勁厲。”怎奈天妒英才，胡先生天不假年，至四十五歲而沒。

梅花仕女，這樣秀逸閑雅的圖卷，在胡三橋之后，已是難遇了。

2018.3.15

補記：

寫此文已是春節(jié)后的正月末，看微信朋友圈，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京城的著名學(xué)者劉墨先生正在蘇州徜徉，并寫有《謁金門》一首：“憔悴了，芳信天涯漸杳，一點凝紅波渺渺，轉(zhuǎn)憐煙柳好。? ? ?如許春光窈窕，一紙吳箋懷抱。可嘆尋梅梅已老，半江明月小。”

劉墨先生有自撰聯(lián)云：“入世唯欣書似海;逃禪好借畫為山。”這對他而言，堪可當(dāng)之。這么一位劉先生，這個時候在蘇州，卻是感嘆梅花已老，轉(zhuǎn)愛其初綠煙柳的好了。

閑思間，蘇州的朋友發(fā)來了我請其幫助尋覓有關(guān)金恭詩文的資料。言說周瘦鵑提到的金恭那篇《鄧尉探梅小記》沒找到，卻意外地發(fā)來了幾頁金的畫梅題跋，包括幾頁金的詩稿，這不能不令我笑逐顏開。特錄其畫梅題跋一：“辛末春，重?鄧尉之屐，于時短僮代筇杖，借巷作熊館，香迎香送作三日游，歸有所得偶寫四幅。適醒園來，為余題句，其一曰：‘天涯誰寄隴頭枝，鄧尉年年任所之。傳出畫家心事好，半尋春色半尋詩。其二曰：‘踏雪穿云意快哉，數(shù)枝點綴畫圖開。與君不是稱同調(diào)，肯為尋芳一再來。其三曰：‘洗盡鉛華絕點塵，寂寥仿佛太湖濱。只憐香露冥濛里，少個天寒倚竹人。其四曰：‘年來心性契煙霞，一曲東溪卜我家。應(yīng)把此圖作分贈，省教繞屋種梅花。題畢余笑曰：‘詩固補畫所不到，但卒章將毋奪他人之杯酒，澆自己之塊壘耶！然梅花既得知已，又何苦不嫁東風(fēng)。乃盡以四幅贈之。”再錄金恭詩二首，其一《釣雪灘》云：“乍晴莎草碧于波，閑駕漁舟小似鵝。荻荀綠圍村岸盡，桃花紅出（處）酒家多。”其二《春暮登小樓寄藹堂》云：“不知春暮矣，樓外綠陰遮。漸兩三朝雨，空千百樹花。送君如昨日，流水自天涯。莫悵風(fēng)光歇，轉(zhuǎn)憐客憶家。”

在披閱金恭題跋之際，我發(fā)現(xiàn)，周瘦鵑所抄的那段金恭鄧尉探梅小記，其實就是金恭《玉尺樓畫說》的一則畫梅題記，周瘦鵑先生沒有全文照錄而已，今全錄如下：“小雪初晴，余寒送臘，具鶴氅浩然巾，入鄧蔚山。看紅梅綠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數(shù)十里，雖文君要飲，玉環(huán)奉盞，其樂不是過也。偶憶舊游寫成此幅，宛似山農(nóng)賣花擔(dān)子挑鄧尉一角而來矣。”

蘇州朋友發(fā)來的手稿，未知可是金恭手稿否？看箋紙“疏柳館”“疏柳館主仲禹制”兩種箋字樣，非金恭自制箋，金恭齋曰“如意花館”，作者用友人所贈箋紙抄錄也是有的，然而，手稿《玉尺樓集卷三》首頁下方鄭重蓋一“金氏明遠(yuǎn)”白文印，這是金恭的后人嗎？抄錄者是金恭字跡，還是金明遠(yuǎn)只是個收藏者，在這二百多年里，一時還是個迷，至少在我這里還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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