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

對湖北宜昌人來說,返鄉就意味著人生失敗,因為在這個排名全國外出務工人口規模前10的城市,存續著一個不見得正確,卻又根深蒂固的觀念,影響了一代代人——“成年后,只有外出打工這一條單行道。”李云發坦言,這在家鄉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了,自己當然也不例外。
23歲那年,李云發背著行囊,獨自踏上去往杭州的綠皮火車。漂泊數十年,從工廠技術員到寫字樓白領,又轉頭做銷售經理,再到創業批發寵物用品,李云發一心只想在城里扎下根,把家人接到身邊。可成為大城市的常住人口十分不易,即便創業漸入佳境,仍存不下錢的窘況,讓這里依舊是留不下的他鄉。
生活并沒給他選擇的余地。“以前說到留守兒童,總覺得這是農民工該面臨的問題,可在我們這兒,為了供小孩讀書、以后買房,很多家庭都必須是兩口子同時在外打工。”于是,李云發不得不面對,即便受過高等教育,過著光鮮亮麗的都市生活,也無法改變兩個孩子成為留守兒童的現實。
“過年我和老婆回去,小女兒跟她媽媽還親熱點兒,看到我就完全陌生了,我一想伸手抱,她就躲。大兒子更成問題,13歲了,叛逆又不服管。有一次,他逃學去網吧徹夜不歸。”說到這,電話那頭的李云發陷入不語,頓了十幾秒后,他整理好情緒,接著說:“那段時間,我接連幾晚都沒法入睡,實在放心不下,反復問自己:這么拼命,為了什么?只是錢嗎?還是礙于40歲回老家是個很打臉的事,會沒面子?”
李云發一咬牙,結束了風生水起的生意,和妻子回到老家,一邊在網上“延續”之前的創業項目,一邊在發小的公司里跑運輸,因失了市場和貨源優勢,又缺少網絡銷售渠道,“白加黑”的收入也僅僅夠溫飽。
那時妻子總和他鬧矛盾,逼李云發再出去闖一闖,可他覺得好不容易和女兒親近了,兒子也聽話了些,這時候再走等于前功盡棄。
回歸小鎮后不如從前的李云發,終于在2017年見到了光亮。在一次拉客途中,他注意到周圍縣市的年輕人都喜歡玩短視頻,閑來無事自己也注冊了賬號。等客時,也隨手舉著手機拍拍周圍的田野風光,沒想到還真有人留言,說“羨慕他能獨享這片原生態風景”。
機會來了——從乘客遠行的行囊中,李云發重新審視了家鄉豐富的農產品——咸香的臘肉、上好的茶葉、甘醇的蜂蜜……可惜沒有銷售渠道,只能靠游子作為鄉愁被帶出。于是,李云發打算在年輕人喜歡的短視頻平臺試水,在琢磨了幾天大號視頻的營銷套路后,他換上一身短打的農衣,在潺潺小溪旁和老爹、兒子大口喝酒吃肉,在空谷幽云間和女兒品茶玩鬧。
李云發火了,關注人數急速上漲。看視頻的人多了,就不乏網友提出想買他身邊山貨的想法,生意也就順理成章地做了起來。如今,他的山貨總是供不應求,日子也越來越紅火。
“誰說故鄉的年輕人只有外出務工這一條路?誰說家庭和生計是魚和熊掌,只能拉扯不能兼得?”阿里研究院發布的《返鄉電商創業研究報告》指出,返鄉電商創業正在成為一種新的潮流,電子商務有效釋放草根創造力,成為推動人們返鄉創業的最大動力。
果然,李云發突圍,讓身邊不少在外漂泊的同齡人看到了故鄉的機會,也開始考慮回鄉的事。
“你兒子在大首都干啥工作?”
“媒體!編輯!”
“其實就是寫微信口水文的。”每年過年,當母親和親友炫耀自己的北京工作時,梁斌總喜歡如此拆臺。
拆臺傷人是對現實最無奈的抗爭。梁斌,一個80后新媒體工作者,在一家娛樂大號工作室工作5年,他發現行業只追求好看的數據,KPI關鍵績效指標當前,一切符合自己價值觀的內容都不免被泯滅。
“比如最近娛樂圈出了一個惡性炒作事件,我想寫這種現象背后娛樂至死的心態,可總編非讓我盤點明星的歷史八卦,說真的,我覺得這很低級,自己的名字在這,智商很低很沒尊嚴。”梁斌還坦言,連如何寫好一篇10萬+,都有固定模板可套用。工作內容機械,創造性不高,流水線生產出來的文字讓他毫無成就感,不過看在一個月兩萬多元的工資,他忍了。
工作還將他最寶貴的私人空間據為己有。“只要工作室發文了,所有員工就得轉發到自己朋友圈,還不允許分類可見,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梁斌坦言,這幾年流行醫美,總編開了醫美實體店和公號,文章專推女性整形,讓梁斌所在工作室也全員轉發,不轉就扣錢,一次50元。“無下限的八卦文,已經很難看了,再加上女性整容,我情何以堪呀。”有一次,梁斌偷偷把已轉發在自己朋友圈兩天的八卦文刪除了,結果月底就收到了50元的罰款通知。
一氣之下,梁斌炒了總編魷魚。迷失5年的梁斌想找到自我,可又不知道做什么。思來想去,最擅長的還是文字工作,他打算自己做一個娛樂內容的公眾號,專業的,有深度有思考有傳播的那種。“畢竟,我有很多業內資源,各個電視臺、視頻制作公司做節目,也都需要嚴肅的分析和解讀,有市場。”
拋開這些冠冕堂皇的由頭,最打動梁斌的,是個人主觀能動性大,能輸出自己的價值觀,吸引志同道合的客戶,“精神和生活都有著落。”
既然想改變,那就徹底些。梁斌打包好行李,連夜“逃離”北京了,在密云租下一個不足200平方米的農家院,作為工作室。
告別了熬夜寫稿、快節奏和高強度的生活,梁斌開始了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慢生活。他制定了嚴格的作息時間表,每天早上6點起床,自己做飯,晨讀1小時,然后找選題、寫稿子,傍晚時分,追著夕陽跑步,晚上捧一杯清茶看一部電影,偶爾還會約上鄰居去夜釣……梁斌不用再熬夜,也沒點過外賣,每天過著可以由自己掌控的生活。雖然有時需要出差,但對一些商業性極濃或意義不大的通告,他會婉拒。“以前我哪有拒絕的權利?不少娛樂節目的通告,為了節約場地和明星成本,錄制時間按秒計算,基本是飛去了,一錄就是一天一宿,然后立馬就飛回趕稿,真是魔鬼的步伐。”
“慢下來就不想再快了。”梁斌的院子不大,有一塊地,他的女友種了些花。見種花成功后,梁斌又動了種菜的念頭。雖然女友嘲笑他是“土嗨一派的自我土潮”,但他覺得生活就該是這樣的。他種了西紅柿、黃瓜和韭菜,終于在夏天吃上了“自然熟”的西紅柿。
自律且充實的生活讓梁斌整個人放松下來,經歷了最開始3個月的困難時期后,幾大電視臺和視頻頻道都與梁斌成了固定合作伙伴,一年算下來,他也能有近20萬元的收入。“一個人的產出是固定的,以后要做得更好,肯定需要招募志同道合的伙伴了。”梁斌翻看郵箱中的簡歷,很慶幸自己在對的時候做了對的決定。
最后,他引用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話為自己做了個總結:人應該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以此對抗生活的麻木。
2019年,中國農業農村部公布數據顯示,目前中國返鄉下鄉創業創新人員已達到了780萬人。其中,農民工540萬人,占70%,其他返鄉下鄉人員240萬人,占30%。越來越多剛畢業的大學生,放棄曾經令人艷羨的北上廣,而選擇回鄉。
出生在比小鎮還小地方的80后小陳,第三次遞交了辭職信。“被退了兩次,你還不明白什么意思嗎?你回去再考慮考慮。”領導放下姿態,語重心長地規勸。小陳卻很執意,一副不容商量的樣子。
聽說小陳要辭職,同行、朋友都說他飄了,好脾氣的岳父氣得直拍桌子,百公里外的母親也打來電話責問,在廣州打工的姐姐更是聲淚俱下:“我把念書的機會讓給你,打工賺錢供你,你咋狠心用回家種地來報答我?”
小陳沉默半晌,因為他也不知該如何解釋。過去8年,貧苦農家出身的他,人生如開掛般順意。大學畢業后,他留在大都市,憑著踏實肯干的個性,走上人生巔峰——成為國外知名品牌大區經理,坐享近百萬的年薪,還迎娶了“白富美”——與大學相戀3年的妻子結婚,即將兒女雙全……畫出堪稱完美逆襲弧線的小陳,不僅是鄉里的驕傲,更成了大城市左鄰右舍羨慕的典范。
過了31歲那年的春節,小陳卻只想回村種地。
“是啊,好不容易出了大山,為什么還要回去呢?”多數人不理解,只有妻子懂他、支持他,小陳這才下定決心,帶著一多半存款走了。
沒想到,回村首先得到的就是當頭一棒。為城市輸送血液的鄉村,已破落凋敝,村民被困在土里,一年收入不過萬八千元。他本想勸說鄉親種植葛根和甜茶,自己負責后續加工、銷售,讓鄉親有些額外收入。然而沒人理解,也沒人愿意去“冒險”。
換上布衫和農鞋,小陳只好自己下地干活兒,過去一直拼命擺脫的命運,再度輪回。整日與大地為伴的小陳,開始“打卡”短視頻,記錄點點滴滴。也想過要放棄,但粉絲的鼓勵,網友的慕名來訪,讓小陳堅持了下來。第一次灌溉、第一次豐收、第一次加工制品……勞作場景不斷堆疊的同時,小陳的綠色農副產品也被渠道商和粉絲搶購一空。在小陳的帶動下,當地小200戶村民紛紛加入,通過種植和銷售2000多斤的葛根、2000多斤的甜茶,讓貧瘠的山村“一夜暴富”。
變回地道農民的小陳,也實現了身份新的轉型升級——他成為第二屆“2018年幸福鄉村帶頭人”。在頒獎典禮的現場,小陳第一次透露了當初放棄近百萬年薪返鄉的原因:“父親癱瘓在床,母親拉扯自己和姐姐,小學到高中,包括大學第一筆學費和生活費,全村唯一一個大學生的我,都是村民主動‘眾籌的。”
小陳只是返鄉小鎮青年中的普通一員,將小鎮、鄉村與世界勾連起來的,還有越來越多的他們——2018年,北上廣深應屆本科畢業生就業比例持續下降,突破21%大關,剛畢業時在北上廣深就業的畢業生中,3年內離開的比例也明顯上升,從2011屆的18%上升到了2015屆的24%,其中,截至2019年8月,全國僅從快手上獲得收入的用戶超過1900萬,其中來自國家級貧困縣的用戶超過500萬人,年銷售額達193億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