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低空徘徊的小小鳥

于慧明

北方愛洗浴的小城是曉東的出生地，隔壁的小城盛產煤炭，在它成為資源枯竭型城市之前，其車水馬龍繁華程度堪比省會，據說最新款的衣服，省會的商場和隔壁小城的商場常常同步上市。

曉東眼看著隔壁小城變成煤炭枯竭型城市，慢慢落寞。他常想，幸好北方人愛洗浴愛得深沉，寒冷的季節，大家不愿放棄這樣溫暖的愛好。

曉東父母是洗浴中心的搓澡工，他小學開始就被父母帶到工作單位，做作業，更多的是發呆。父母靠著搓澡的力氣活兒供曉東讀書。乘著大學擴招的東風，曉東上大學了。大學在靠近北京的一個小城，曉東學了傳媒類——不是男生們普遍都愛選擇的工科，也不是北方人都熱愛的重工業類。畢業了曉東不愿回家，義無反顧地去了北京。

離家不過幾小時車程，卻是另一番天地。憑借著曾在某省會都市頻道的實習編導經歷，曉東找到了一個廣告公司的編導工作。

曉東的初始工資5000元，這已經是同來北漂的同學中比較高的了，他也是第一個搬離村兒進城的。

他找到了其他室友，在四環外合租了一間15平方米的房子，每個月的房租是1500元，水電煤氣150元，交通費300元，日常用品開支200元，電話寬帶費200元，最省的就是吃飯——他常常忙著加班，忙到沒時間吃飯，即使如此省，每月吃飯也需要800元。

各項支出加一起來需3150元。

即使沒有任何社交費用與生活享受，3150元已經是保持最基本生活的最低花銷。上班衣服總還得備兩身像樣的，廣告行業是個需要與人打交道的行業，與人打交道的社交，不能總靠空口說吧，偶爾和朋友同事一起吃飯，總不能老讓別人請。

工資莫名其妙地沒有了，是再正常不過的狀態。曉東熟知花唄、白條、信用卡等支借原則。雖是北方男子漢，卻也在極過不下去的情況下，收過父母搓澡賺的紅包。

曉東這樣的大學生在中國并不少。

據2018年中國大學畢業生薪酬水平排行榜顯示：即使在國內最有名院校畢業的大學生，最初一年月收入也不過是萬元以下，排名前兩百的其他院校畢業生，月收入甚至低于4000元。

收入與花銷的不對稱，使曉東保持了很久生活的最低水準。與之相對的，曉東在工作中保持了很久的最高熱情，這份熱情與專注讓他的工作漸入佳境，領導的賞識很重要，同事的配合很重要，項目接多了，加班更多了，曉東慢慢扭轉了他的收入情況——曉東終于變成了月入過萬的“萬元戶”。

曉東已不是那個窩在小城洗浴倉庫門口寫作業的少年了。他熱愛北京，因為北京是一座開放的城市，年輕人肆意揮灑青春、盡情夢想。北上廣的廣告公司比比皆是，北上廣的客戶比比皆是，北上廣的話劇畫展文藝活動比比皆是，北上廣的優秀人才也比比皆是。

那也是一座充滿壁壘的城市，搖號、房價、戶口，任何一個門檻都足以讓那些壯志滿懷的人望而卻步。據統計，北漂族的月薪收入，30.96%的人月薪在5000-8000元之間，17.82%在8000-1萬元之間，8.91%在1.5-2萬元之間，3.70%在2萬元以上。

都說生活不如意十之八九，那一二分的甜還沒到來，曉東的那八九分不如意提前到來——父親生病了。

曉東父親常年在潮濕的浴池做力氣活兒，風濕已是小毛病，那天給人搓著澡突然天旋地轉，暈倒被送進了醫院。曉東接到電話，急匆匆收拾了行李，上火車趕回家。火車上還不忘把剪了一半的片子完成，下了火車第一件事是把片子發出去給公司。

收拾的行李也就是幾天的衣服而已，卻不承想一直沒回去。

如果把游子比喻成風箏，風箏線就牢牢攥在父母手里，撒出去、牽回來，畢竟北上廣高樓林立，不那么適合放風箏。

曉東父親這一病，就一直沒起來床，斷斷續續地時好時壞，曉東完成了手頭的片子，就再也沒能回北京。

據統計，小鎮青年回流趨勢明顯。小鎮青年中50%以上都曾在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或者省會城市生活過，在平均居住3年后，一半的小鎮青年會選擇回到小鎮。

他們選擇回到小鎮的原因，主動被動都有：不愿意離家太遠，為了親人朋友，眼界開闊夠了就回家，看好小城市的發展潛力，有適合的工作等，個人原因占了一多半。

曉東看著郵過來的幾大箱行李，書幾大箱，還夾雜著那些紀念票和自己做的成片DVD，無奈與北京生活告別。

家鄉的熟人社會，曉東并非不熟悉。老同學已在家鄉電視臺站穩了腳跟，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曉東經他介紹進入了電視臺所屬的廣告公司。本以為干老本行，總不至于太差。可緩慢的工作效率，拖沓的拍片節奏，完全與先進無緣的拍攝思路，讓曉東無所適從。

無所適從的不僅僅是工作，更是生活的種種。

曉東開始面對每一個中國孩子都繞不過去的坎兒：被催婚。

父母準備拿出積攢半輩子的積蓄，為曉東和未來的兒媳婦在小城里買房付首付，父母也許看出孩子蠢蠢欲動想要再次出走的心，他們希望通過房子，讓曉東在家鄉徹底扎根。

曉東的確冒出過回北京的念頭。其實他和父母都有單純的中國式想法，買房才算安家，首都的房價，說句難聽話，家里這點兒錢，連個廁所都買不起。看著年邁的父母，想想北京高攀不起的房價，曉東最終決定面對現實，在小城里買了房，成了家。

這回，他徹底留在了小城。有一天，曉東喝醉了酒，無意間走到了父母最開始工作的那個洗浴中心門口，想起自己無處安放的情緒，打開了手機里的音樂軟件，習慣地點“根據您的愛好推薦的歌曲”，傳來的一首歌是《追夢赤子心》——

“生命的廣闊不歷經磨難怎能感到/命運它無法讓我們跪地求饒/就算鮮血灑滿了懷抱/繼續跑 帶著赤子的驕傲”

曉東想起自己在北京聽到這首歌曲時的激動，這個音樂軟件比這個城要懂他。故鄉什么都好，但曉東的心在北京。忠于身，就留在故鄉;忠于心，就一直北漂。他隨著音樂的旋律近似于吼了起來，引得行人側目。但他們又迅速切換了見怪不怪的表情——這地兒盛產酒蒙子。曉東并不是想發泄地吼，只是這個歌兒太難唱了，他想唱好，但，怎么那么難？

曉東也抱怨過命運的殘酷不公，但他更多的是一種小鎮青年獨有的韌勁。在看似充滿著平庸的生活中平靜地鉚著勁兒，一點點地把日子往前推，往上推。這才是小鎮青年正在用生命講述的故事。

小鎮青年是什么樣的？

這個問題太難回答。因為幾乎每一個中國人的身上都有小鎮青年的影子。他們的夢想很大，大到要背井離鄉才能實現;他們的夢想也很小，就是單純的，想過好點兒，想讓家人過好點兒，想趁年輕多做點兒事，多爭取點兒機會。那就咬著牙往前跑吧。

小鎮青年就是這樣的。中國人也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