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民工”的字幕江湖

歐陽少俠

字幕組，是給外語片進行字幕翻譯的組織，誕生于國內外文化交流開放，以及社交媒體興起之初。

作為互聯網早期的新生職業，字幕組由愛好者自發組成，不以營利為目的，從事字幕漢化制作工作。

他們是文化的搬運工，是我們觀看早期外語片的主要途徑，但因版權問題，快速隕落。

文化搬運工

“當熟肉（譯制外語片）被瘋狂分享，那種滿足感，哪怕一瞬間，都足夠讓人欣喜。”KK談起在字幕組的工作經歷，眼里依舊閃光，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第一次接觸字幕組，是通過一部美劇，我被里面的各種神翻譯吸引了。幾經打聽，才加上了字幕組長的QQ。”KK當時所申請的字幕組，在美劇圈小有名氣。

“沒有薪酬，熬夜協作，自備電腦，并通過幾十道英語測試題后，才能進組。”看著屏幕里，組長發來的一長串要求，KK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這種‘純公益組織，準入門檻這么高，但又一想，也正是這種高門檻，才能保證字幕的制作水準。”

字幕組的江湖里有一條不成文的“搶坑”規則，誰能將生肉（未譯制的外語片）做成熟肉，即完成字幕翻譯并率先發布，就能成功占坑，這部劇就屬于這個組了。因此，搶占先發優勢，是打響名號的關鍵。

KK回憶說，當時有一部美劇即將上映，上映時間是北京時間的凌晨。為了搶占先發資源，組長提前一天便在QQ群里通告，公布了整套作業流程：由留學生遠程錄制，并用機器聽寫轉換成英文字幕，再由字幕組成員負責字幕打軸、中文翻譯、特效制作和壓制上傳，翻譯質量，則由校對人員全程把控。

劇集凌晨一點上線后，KK所在的字幕組僅用一個半小時，便完成熟肉制作并上傳至論壇，成功占坑。“一夜之間，下載量從0漲到5萬多，當下載人數直線飆升時，那種快樂和成就感，遠勝于物質上的得到。”

每次熟肉上傳后，KK都喜歡翻看評論，特別是有網友稱，字幕組是從太陽神那里盜火的普羅米修斯，給影迷帶來光明，令他記憶猶新。KK更喜歡自嘲是“文化民工”——“我們不生產內容，只是影視作品的搬運工。”

現在，KK時常回翻字幕組QQ群里的留言，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2014年4月，是組長宣布字幕組解散的一長段告別語。

從2001年興起，2006年繁榮，2009年出現拐點，如許多互聯網新生事物一樣，字幕組快速興起，又加速隕落。多數人就此隱去，不問江湖，但影視江湖中，依然有他們的作品和傳說。

漢化俠客

語言是高效的表達藝術，不同語言之間，卻壘起了文化高墻。從某種意義上說，字幕組存在的意義，就是打破海外優秀作品語言上的藩籬。在字幕世界里，忙碌的不一定都是“搬運工”，還有可能是“漢化俠士”。

2001年，一個叫行星的字幕組論壇成立。KK所在的字幕組組長，是早期行星論壇的成員。

“一開始，行星論壇非常松散，組員間關系很簡單。后來圈子越來越大，純粹的興趣衍生成一種近似江湖的存在，帶著信仰，加入了一種特殊的儀式感。”談及行星論壇早期情況，KK說道：“也許正是這些元老，為字幕組開枝散葉，提供了創意和土壤吧。”最初，行星論壇由一群喜愛日漫的人，聚在一起形成小圈子，字幕作品也僅限內部傳閱分享。行星的誕生和發展，意味著字幕組正式開宗立派。

1981年，中國引入第一部日漫《鐵臂阿童木》，隨后《森林大帝》《聰明的一休》和《花仙子》等相繼引入，作品蜂擁而至。當時專業的日語翻譯有限，大多數字幕漢化工作，是對英文字幕進行二次翻譯。其中，很多語言細節表現失真，成為字幕組后續發展的不規范基礎。

“日漫熱”之后，中國逐漸加深了文化開放。1993年，國內引入第一部韓劇《嫉妒》，韓劇作品涌入激發內容需求，最早的韓劇字幕組——YYcaF隨之誕生。隨后，日漫、韓劇和美劇在字幕組江湖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也推動字幕組逐漸走向專業化。TLF 字幕組、YYeTs人人影視、伊甸園、風軟等成為后起之秀。

其中也包括KK所在的字幕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們組就是以占坑快打天下，創過片源上線一小時，就翻譯發布的紀錄。”KK如數家珍。

字幕組的鼎峰時期由此開創，他們所秉承的正是互聯網共享精神——不計較得失，守住一道金線，在電腦屏幕前，演繹“俠客之道”。

不死小小鳥

在《神雕俠侶》中，有一句引人深思的臺詞：你瞧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字幕組的聚散，不過10年。除了在流量頭部的幾個字幕組，靠著商業翻譯、貼片廣告、論壇等收入，能實現一定盈利外，其他大多數像KK所在的字幕組，沒有收益，靠著純粹的熱愛，做著文化公益。

雖然字幕組在作品中不斷強調：內容僅供個人瀏覽，不可作為商業用途，但依舊擺脫不了“內容侵權”的實質。

標志性的侵權事件，發生在2009年。由于著作權問題，人人影視因盜版資源被查，包括“伊甸園”“BT中國聯盟”“悠悠鳥”等111家國內視聽節目服務網站都被關停整改。人人影視當即宣布轉型，放棄視頻下載，只單純提供字幕服務。

2013年4月25日世界知識產權日前后，受到影視網站“思路網”被查封事件的影響，人人影視宣布關站。

除外界因素外，部分字幕組也逐漸開始覬覦商業利益，為字幕翻譯融入一些新形式的盈利渠道，這種建立在侵權上的盈利行為，徹底打破了字幕組的行業規則。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產權意識覺醒的大背景下，字幕組首當其沖。2014年，KK所在字幕組正式宣布解散。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雖然論資排輩，KK只能算是小后生，卻完整經歷了這片江湖由盛而衰的全過程。

字幕組解散后，KK也試圖聯系過其他組員，其中大部分人選擇另覓職業，只剩他和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在字幕組江湖苦苦堅持。現在，KK成了一名職業字幕翻譯，供職于一家為視頻平臺提供影視劇商業翻譯服務的第三方公司。業務既包括翻譯海外作品，也包含將內地影視內容，翻譯成外語，服務于“內容出海”。

“工作性質和以前差不多，就是沒以前那么快樂了。現在我隔三差五就會忍不住抱怨薪酬太低，再也不是為了熱愛而工作了。”KK告訴我，大多數視頻平臺，之所以選擇他們這種第三方公司，看重的只是物美價廉，絲毫不在意這個職業本身的價值。

“既然被招安（版權化）了，翻譯內容就需要收斂，必須符合監管部門的要求，基本沒什么自由發揮的空間，甚至有些死板和教條。”KK講完，不由嘆了口氣，沒有了江湖義氣，只剩下生意經，英雄氣短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