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 錢

張富國

盛唐的軍事重鎮涼州（今甘肅武威），風景優美，民風淳樸。公元751年農歷三月，作為幕僚的岑參，隨安西節度使赴任武威。大云寺旁的一家小酒店門口，榆樹吐芽，榆錢綻開。一位七十老翁安然地沽酒待客。撩人的醇香，驅散了旅途的疲勞。他賦詩一首：“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道傍榆莢巧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

好一幅閭閻不驚的民風圖：客人戲問執意當壚沽酒的老人家，“摘一串榆錢來買您的美酒，您愿意嗎？哈哈哈！”

一股涓涓的仁愛暖流頓生：這榆莢，形圓似錢，聯綴成串。子實凸出，仁厚脂蓄，正如錢眼！萬千榆錢，不能沽酒，卻灑灑脫脫拋撒開來，倒成了人見人愛的美食！

“榆莢新開巧似錢”，是的，榆錢是大自然發行的錢幣，來慰藉農歷三月的青黃不接。吃榆錢，可以涼拌成菜：選剛采的，洗凈，加白糖，調好，鮮嫩脆甜；放鹽油醬醋、蔥花芫荽，拌勻，鮮香爽口。可以做飯，摻上雜面，做成窩頭；少拌面粉，直接上籠蒸熟、調味，是麥飯；洗凈、切碎，加蝦仁、肉或雞蛋，調勻做餡，包水餃，蒸包子，卷煎餅。我品過榆錢炒肉片，更有味！榆錢、木耳洗凈，瘦肉切片、腌制。炒鍋放豬油，六成熱時，下肉片，炒散，撈出瀝油，趁熱加蔥、姜、蒜末煸香，入肉片、榆錢、木耳，翻炒，勾芡炒勻即食。主勺的師傅說，榆錢裹藏鮮香，真的是富厚之物！

“知爾不堪還酒家”，榆莢拋錢，天賜的度荒之物，終歸上不得大雅之席。“紅香徑里榆錢滿”，辛棄疾說，這榆錢的雅，只是姑娘欲蕩秋千的躊躇而已。暮春的干榆錢，收羅起來，也可以做上幾味美餐：搓去干瓣，熱鍋里炒黃，碾碎，加鹽、香料末。如果干拌，像芝麻鹽一樣，可做蘸料，我嘗試過，咸香；如果放水調勻，煮成羹，加鹽或糖，做成榆莢羹，像芝麻糊一樣鮮香，端木蕻良鐘情于這口。榆令人瞑，貧苦中奮斗的人們，食榆安神養身，才有“榆瞑豆重”這個典故。不知是誰，竟以此養晦，曲解為身懶神昏，實在不敢茍同。人們的昏沉來自春困，又難以果腹，哪能怪罪榆錢呢？先人有屑榆為粥的習慣，把榆葉、榆錢搗碎，用大米或小米煮粥。“杯盤粉粥春光冷，池館榆錢夜雨新”，如此雅厚之物，吃起來滑潤噴香，味美無窮，可謂人間珍饈！

“此日何功食萬錢？”這是元好問的感慨！“長鉤矮籃走童稚，頃刻綠萍堆滿前”的采擷之樂，“一杯香美薦新味，何必烹龍炮鳳夸肥鮮”的品評之歡，竟然竊笑，“先生捫腹一莞然，此日何功食萬錢？”榆錢輕薄，連吃上幾大碗蒸榆錢，確有“萬錢”之多，他捫心自問：自己何德何能，日食萬錢？一樹榆錢半月糧，榆錢卻不吝與清貧人家親近，即使花成，也要把自己削成小小“飛碟”，遠送子實，繁衍后代，為來年的饑荒再添美味，毫無多藏厚亡之嫌。怪不得周亮工寄關心民瘼的深情于榆錢，仰天長問，“莫慚逋券誰相答，點點榆錢浪擲人”！這榆錢，或許是饑腸轆轆中的一絲苦笑，或許是纏綿在舌尖的綿綿甘甜，但“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自責自譴，才是憂國憂民的醇厚摯情！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岑參在涼州與老友歡聚宴飲，盛世買醉開心。是呀，宅心仁厚，自然處變不驚！暮春，漫天飛舞的榆錢，依舊祭奠著赤子的家國情懷。好在，這諧音“余錢”的榆錢，頗討今人的口彩：看來，仁厚使然，實至名歸！